康熙五年七月十五,這是又一個月圓之日,也是一個不太平的日子。康熙一整天都待在寢宮,不吃不喝,不言不語。湯瑪法死了,一個人孤獨地病死在寓所。朝中也許會有很多人為此歡呼,那個傳播異端邪說的老怪物終於死了。可是對於皇家,特彆是對於康熙來說,湯瑪法的死,讓他痛徹心扉。“皇上,早膳和午膳都沒有用,晚上多少進一點吧。”春禧被顧問行推到前麵,明知勸不動可還是要勸。康熙擺了擺手:“撤了。”他心裡實在難過,那個孤獨的異鄉人,那個滿頭花白卷發的老者,是他父皇的“湯瑪法”,對他的父皇,對他自己都是有恩的。康熙知道,如果不是他,父皇是不會下決心立自己為儲君的。曾經,他以為父皇隻是偏寵小四弟,不喜歡他,所以才不想立他為帝。後來,一天天長大他才明白。那是父皇的睿智,父皇幼年登基,在皇權旁落的日子裡忍氣吞聲小心籌謀,親政之路幾經坎坷,以少年天子執掌大寶更是步履為艱,父皇是不願意自己的兒子重走這條崎路。所以,父皇想將皇位傳給安親王嶽樂。因為他知道,嶽樂的文治武功,嶽樂的胸襟與抱負一定會將他的精神傳承下去。隻是,皇祖母不同意。因為那樣,整個後宮都將傾覆。然而,皇祖母即使不同意,她以太後之尊,鐵帽子王以祖宗家法諫言,都沒能左右父皇改變心意。在父皇臨終之際,湯瑪法來了。沒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但是卻可以猜到。因為自那以後,父皇改立弟為立子。也就是說,這個皇位,是湯瑪法幫他爭來的。這樣一位對自己有恩的老人,在天算案中蒙受不白之冤,病的不能起身之際還要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審問與折磨,雖然後來得到特赦,但他的死仍是被自己所累。是輔臣,是那些保守的臣子們,淩遲了湯瑪法的健康。康熙麵色陰沉,一語不發。顧問行與春禧退了出來,春禧有些不明白:“湯瑪法去了,皇上為什麼這樣難過?”顧問行歎了口氣:“不止皇上,慈寧宮那邊,今兒的膳食也是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春禧看到外殿的膳桌,實在有些不忍。東珠站在外殿,這是今日她第三次站在這裡,這些日子以來她與康熙也算相安無事,不管兩個人以前有什麼誤會,自己心中對他是否有怨,但他總算是一個勤勉的皇帝。讀書極用功,待人也是溫和的。東珠想,以往的矛盾也許正因為兩個人的處境不同,便注定了不能和睦。此時,她很能理解康熙的心思。於是,她說:“春禧姐姐,我能進去勸勸皇上嗎?”春禧還未答話,顧問行先表態了,他的頭晃得如同撥浪鼓一般:“彆,千萬彆,今兒皇上心裡實在不痛快。姑娘還是彆自討苦吃了。”其實,他想說的是“姑奶奶,今天這個時候,您可千萬彆再火上澆油了,不然我們這幾個近身當差的腦袋肯定不保了”。“我想,我能讓皇上釋懷。”她說。春禧靜靜地對上東珠的眼睛,看她一臉篤定的神色,竟點頭允了。於是,東珠從膳桌上挑了一碗馬蹄玉血燕緩緩走進了內殿。直至走到近前,天子也沒有看她一眼,而她隻是不聲不響地將碗盅輕輕放在龍案之上。“拿走,朕不是說了嗎……”康熙眼皮微抬,見是東珠,不由一愣。“皇上可知道‘知恥而後勇’的意思?”東珠麵色如常,唇角甚至還帶著三分的笑意。康熙麵色更沉。“湯瑪法之事,皇上是慚大於悲。皇上把這一切歸罪於輔臣柄國,皇權旁落,所以才不能保護想保護的人。而皇上也將這件事看成是輔臣們在向皇上示威。”東珠的聲音很輕,但在康熙聽來卻像是響雷轟鳴。“叭”的一聲,那碗湯盅便飛了出去,瞬間成了碎片。東珠的眼皮都沒有抬,她轉身走了幾步,從高大的博古架上拿了一個唐代的山水瓷瓶放在康熙麵前,接著又拿來漢白玉仙人插屏。不多時,康熙麵前的案上擺滿了貴重的瓷器。明朝成化年間的鬥彩三秋套杯;宋徽宗宮廷中雅致的插瓶擺設;武則天供奉佛指舍利的至尊法器。“你要做什麼?”康熙終於忍不住開口了。“皇上不是想砸嗎?”她說,“砸這些吧,這些都是精品,聲音自然更響亮、動靜更大,皇上砸得也會更舒坦。”“你!”康熙用手指著東珠,“你的膽子怎麼如此之大,你真的以為朕辦不了你?”“奴婢沒有這樣以為。奴婢隻知道斯人已去,恨又奈何?秦穆公曾三敗於晉,誓不服輸,發憤圖強,終殺敗晉軍威震諸侯;越王勾踐被俘吳國,養馬為奴,臥薪嘗膽,終橫掃吳國成就霸業。宋時嶽飛不忘靖康之恥,轉戰疆場屢立汗功,名揚千古。沒有人能坐等事成,怨天尤人自苦自悲,又有何用?”東珠的一席話在殿內響起,如鼓聲陣陣,敲打著康熙的心。他沒有說話。“彆去怨輔臣,也彆去怨那些遺老,皇上應該想一想為什麼開國之君、亂世梟雄總比太平天子更能獲得臣民的尊重。”東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得有些多了,但是她想說。在她說完這一襲振聾發聵的話語之後,殿裡靜極了,靜得隻有兩人的呼吸聲。天子不再以噴火的目光狠狠盯著她,而是轉而去看眼前那些曆朝曆代的精品瓷器,透過它們,他仿佛看到了朝代變更,滄海沉浮,仿佛看到了朝堂之上,一位位或是英明或是昏庸的掌權者。是的,在風起雲湧、權力角逐的朝堂上,自怨自艾又有何用?過了半晌,少年天子終於開口了,隻是令東珠十分意外。天子冷冰冰地吐出兩個字:“出去!”那麼,看來自己的話他沒聽進去。激將法失效了?東珠有些負氣。跪了安,便朝外走去,身後又傳來兩個字“傳膳”。有些意外,隨即笑容浮現在她的臉上。自己的話,他終究還是聽進去了。但是,東珠沒有想到,更大的風波還在後麵,自己與康熙好不容易修複的關係又被撕開更大的裂口。從正月間開始的黃、白旗爭地風波,因為鼇拜的快刀斬亂麻而悲壯結局。反對換地的戶部尚書蘇納海、直隸總督朱昌祚、巡撫王登聯三人被冠以“藐視上命”“撥地遲誤”的罪名處以死罪。在禦花園靶場射箭的康熙一次次將弓張開,一次次將箭射入靶心,十一月的天氣已然河湖結冰,可在這樣的天氣裡他的汗水早已浸濕了龍袍。“皇上,皇上的旨意明明批準刑部擬定的處罰,將三人各鞭一百,沒收家產,其實這已經是重罰了。這三人並無過錯,隻是惹了鼇拜。可沒想到,鼇拜不顧刑部的公議,更不顧皇上的聖裁,竟矯旨將三人處死。如今,朝廷上下,天怒人怨,外麵人都在說……”明珠看康熙神色不對,便將話留了一半。“說啊,說下去。”康熙冷笑,“都在說朕這個皇上是個擺設,沒用的廢物,連三個為民請命的清官都保不住,對不對?”明珠不敢應答,隻跪了下去。費揚古站在康熙身後,不發一語,這樣的形勢早在預料之中。隻是看到池邊那個熟悉的身影,心中暗叫不好。東珠對朝中之事恍然不知,隻是趁著夜色出來溜她的“雪球”。雪球就是那頭小豬,如今已然長大,身上穿著雲姑給做的馬甲,腳上還套著四個可愛的小腳套。坐在池邊,東珠輕輕撫著雪球:“你怎麼長得這麼快呢?再這樣長下去,我可沒辦法藏你了。顧總管已經暗示過好幾次了。要把你送去做菜……”她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毫無預兆。她從沒有想到,自己的雪球會成為康熙泄憤的對象。所以,當雪球中箭悶哼一聲倒在地上的時候,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她指著雪球問手執金弓的康熙。“沒有為什麼。”他的態度冷若寒冰,“宮裡有宮裡的規矩,對你,或許可以有一時的放縱,但不可能永遠讓你越矩。”眼淚在眼圈中打晃兒,她很想爭辯。可是當她看到費揚古眼中的憂慮與暗示,她便清醒過來。是的,如果按規矩,是她有錯在先。所以,她不能為雪球和自己主張什麼,她隻有忍。於是,她隻能噙著淚,看著康熙在她麵前揚長而去。晚膳時,依舊是東珠試菜。當東珠試完一道蜜汁火炙小排時,康熙突然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這道菜好吃嗎?”她點了點頭:“皇上可以嘗嘗。”康熙夾起來細細嚼著:“你親手喂大的豬,味道果然不錯。”東珠手中的筷子“叭”的一下掉到了地上。她麵色如冰、慘白如雪。“你吃的,是你親手養了十個月的豬。在你眼裡,它是玩伴,是雪球。而在眾人的眼裡,它不過隻是豬,是餐桌上的一道菜。”康熙又夾了一塊,吃得極香。東珠終於抑製不住淚如泉湧,她狠狠瞪著康熙:“就像王登聯、蘇納海、朱昌祚,在眾人眼中不過是皇家的奴才,死就死了,可是在皇上眼中,他們才是忠臣,是不可替代的。皇上是想告訴東珠這個道理嗎?然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皇上的痛為什麼要強加在東珠身上?”康熙冷哼一聲,那目光如劍仿佛直射入東珠的心底,恨不得劍劍飲血。“因為我是他們的女兒!”東珠喊了出來,“夠了,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你討厭我,甚至恨我。乾嗎還留我在宮裡?你乾脆逐我出宮,一了百了,我們眼不見心不煩!”“哼”!又是冷冷地一哼。“我討厭你,皇上。”壓抑了一年多的憤恨與委屈在此時全部爆發出來,“你為什麼要納我為妃?不僅是我,就是赫舍裡芸芳、博爾濟吉特烏蘭,我們都一樣,在你眼中不過是個身份。你瞧不起我們身後的背景,你討厭我們輔臣之女的身份,可是你又不得不讓我們入宮。這就是悲哀。你的悲哀,也是我們的悲哀。所不同的是,你的悲哀不是我們造成的。而我們的悲哀卻全都因你而起!”康熙的臉變的鐵青,目中仿佛噴火一般,他緊緊按住東珠的肩頭,看著她仿佛看著一個怪物。“你不想彆人左右你,你不想要這種帶著枷鎖的婚姻。可是你不想卻不能拒絕,你討厭你又偏得利用。你以為你有多委屈有多無奈。然而不管怎樣,你還能利用,我們對你也總還有價值。可是你對我們又有什麼呢?”東珠完全失去了理智,“是無儘的悲辛!”“叭”一記耳光狠狠扇在東珠的臉上。“滾,你給我滾。從哪裡來的滾回哪裡去!”康熙也失去了理智。意外又一次出現。短暫的怔愣之後,一抹笑容幽然出現在東珠的臉上,和著未乾的淚痕,襯著那嚇人的紅手印,她行了一個蹲安禮:“鈕祜祿東珠叩謝皇上恩典!”隨即,她轉身而去。走的亭亭如風。“咣當!”在她的身後,多少官瓷古玩玉器就那樣化為瓦礫。而她全然不顧,她心裡所想的是要不要跟雲姑去告彆,想來想去,還是不要了,會嚇壞她的,以後找機會再說吧。她像出籠的小鳥一樣,在宮徑中肆意跑了起來。風吹亂了她的發絲,掀起了她的裙腳,她全然不顧,直往順貞門而去。是的,她是從這裡進來的,如今她要從這裡出去。隻是當她如快樂的小鳥一樣奔到順貞門的時候,她看到了他。費揚古,他的臉陰沉的如同一塊黑幕,眸子中閃過痛楚與憐惜。不僅是他,還有顧問行。“昭妃娘娘,傳太皇太後口諭,請昭妃娘娘回承乾宮安置。”“什麼?”東珠一下愣住了,“剛剛他……皇上讓我滾,讓我從哪裡來的滾回哪裡去。我從順貞門而入,自然今天要從這裡出去!”“皇上剛剛的意思,是讓娘娘回承乾宮,而不是出宮。”顧問行耐心地解釋。“不會的。”東珠難以置信,滿心的歡喜瞬間灰飛煙滅。天旋地轉,唇邊殘留一絲淺笑,直愣愣地摔了下去。在落地之前,一個堅實的臂膀接住了她。那熟悉的溫度讓她淚流滿麵。“我若死,你也能接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