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珠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第一次進入乾清宮會是以這樣的身份。試菜女宮。她穿著剛分下來的淡綠色宮女服,裡外三層衣衫裙褲都是淡綠色的,最外麵是一件繡工精巧的收腰馬甲,裡麵是連身的旗袍,旗袍的兩邊開口很深直到大腿處,新鮮的是在連接處做成了百褶的款式,從前麵看像是旗袍,從側麵看則像散口百福如意裙。也許在乾清宮當差,既要端莊又要好看還得利落,一切為方便乾活吧。東珠這樣想。隻是這樣一身太過素淨,她又沒有一件首飾,昨晚雲姑連夜在她的袖口、領口、裙角和鞋幫上繡了嫩白色的梨花,這樣一來便顯得清新可愛又很是活潑。出門的時候,雲姑還將自己一對百合底托珠耳飾硬帶在了她的耳朵上。東珠從來沒有對自己的珠環釵飾上過心,她從小便不缺這個。親祖母是太祖朝的公主,太祖、太宗、先皇三朝賞賜的珠寶無數,祖母全都整箱整匣地給了她。親額娘是曾與太宗共理朝政的太祖長子大貝勒代善的嫡親孫女,亦是宗室之女,額娘給她的珠寶飾物也是極珍貴豐厚的。再加東珠上麵的哥嫂也常為她添妝,所以她從來記不清自己有多少首飾,每日該戴什麼,自不用她來費心,丫頭們早都打點妥當了。如今,身邊隻有一個雲姑為她張羅,而且竟然還是從自己身上摘下耳飾給她。怎麼就落到這步田地了呢?東珠不明白。第一次侍膳,對於東珠來說更是如同磨礪。太監們將一張一張膳桌抬進來,拚成一眼望不到頭的長桌,隨即內禦膳房的太監們便依次將菜品呈上。湯鍋十種、大碗菜八種、銀碟小菜六種、餑餑三品此外還有米飯、湯麵、餡餅等各種麵食。看著數不過來的膳食,東珠有些暈眩,這些不會都要自己來嘗吧?“姑娘仔細看,這每道菜上都有銀牌子,證明司膳太監已經驗明沒有毒。”顧問行好心提醒,“一會兒皇上要吃什麼,姑娘先試一下,再端給皇上吃,就行了。”原來如此,東珠長長鬆了口氣。沒承想,皇上仿佛故意跟她作對一般,總是撿那些油膩的菜品讓她嘗。什麼鹿筋酒燉羊肉、羊腸羊肚湯、冬筍鴨腰、肥雞燴大丸子、燒麅肉、萬字紅燒肉,對於東珠來說簡直是在上刑。苦著臉吃完一塊紅燒肉,東珠差點反了上來,強忍著惡心將這盤刀功極好的萬字肉端到康熙麵前,康熙看都沒看,反而指著另一道火熏豬肉對她說:“試試那個。”“這個萬字肉,為什麼不吃?我都試過了!”東珠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此語一出,所有的宮女太監便齊刷刷地向她行著注目禮,那目中神情複雜極了,有責怪,有探究,更多的是驚詫。“顧問行。”康熙瞧了一眼東珠,“沒教她規矩嗎?”“這個……”顧問行立即跪了下去,“萬歲爺息怒,有些規矩還沒來得及細講。”“哦,這樣啊,朕來教。”康熙說,“第一,這宮裡不管是你是什麼品級,都不能在朕的麵前自稱我,得稱奴婢。”東珠咬了咬牙,心想,這一點,我認了。“第二,不是你試了,朕就一定得吃。宮裡從來都沒這個規矩。規矩是,叫你試什麼菜,你就得試什麼!”康熙刻意說得又慢又輕但又力擔千鈞一般,“第三,朕用膳的時候,不許任何人說話。記住了嗎?”“記住了!”東珠萬分不情願,原本以為自己在膳房做了三個月雜役,如今調入乾清宮日子能好過些,剛剛還在感謝小皇上良心發現了呢,誰承想原來人家根本沒安好心,明擺著是故意跟她過不去。“嘗嘗那個。”康熙依舊沒有放過那盤熏豬肉。東珠皺著眉,夾起一塊熏豬肉,一點一點咬著,慢慢咽了下去。試完之後,康熙依舊沒有吃,又指了一盤子紅燒獅子頭:“那個。”東珠實在忍不住了:“萬歲爺,您到底想吃什麼啊?奴婢試了的您不吃,那乾嗎又讓奴婢試呢?”“哎喲喂,姑娘!主子!”剛剛站起來的顧問行撲通一聲又跪了下去,張口結舌都不知說什麼好了,所有服侍的宮女太監也都跟著跪了下去。康熙不怒反笑:“剛教的規矩,這麼快就忘了?你是不是跟那頭豬待的時間太久了?東珠變蠢豬了?朕剛說什麼來著?你試你的,吃不吃在朕。再說了,你愁眉苦臉咬著牙跺著腳試的菜,肯定不好吃,所以朕自然不用吃了。”此語一出,全體膳房的司膳太監們都用噴火的目光看著東珠,恨不得把她烤化了。東珠對康熙前邊幾句話很反感,最後一句倒聽明白了,原來皇上吃飯驗完毒之後還要讓人試菜,是要看色香味。於是她立即跪下:“皇上,奴婢現在明白了。可是奴婢自幼不喜歡吃這些大魚大肉,所以吃起來這表情便如同嚼蠟。並不是這菜做得不好,看來奴婢不能當此大任,還請皇上另覓他人,以免誤會這菜不好,令膳房的公公們難做。”“這麼快就打退堂鼓了?”康熙輕哼一聲,“乾清宮裡的差事不是你想乾就乾、不想乾就不乾的,叫你乾你就得好好乾。不過既然你不喜歡吃肉,好,那你嘗嘗那個吧!”那是一道椒油麻豆腐,東珠隻得站起身用銀勺舀了一勺,說實話這是用羊尾巴油炒的,很膻,又放了湘南的辣椒和川北的麻椒,那味道……但東珠吃起來如同瓊漿玉液一般,麵上神情仿佛很享受。康熙原本看那道菜軟塌塌亂乎乎的,形色不好,他還記得當初有一次和妍姝一起用膳,妍姝見那道菜上桌便跳著腳閃開了,二哥福全也說“這菜怎麼像便便?”他原本隻是刁難她,沒想到她吃得挺香,於是他也舀起一勺放入口中。隨即,便皺起了眉,顧問行立即送上金漆小口杯讓他吐出來。可是,對上東珠那不懷好意的神情,他硬生生地將嘴裡軟乎乎的又麻又辣又膻的麻豆腐咽了下去。東珠緊抿著嘴,還是抑製不住身子微微地輕顫,皇上古怪的表情讓她舒服極了,總算報了仇了。“既然你這麼愛吃,這道菜就賞你了。”她還未笑完,隻聽到如魔音一般響起了康熙冷森森的話語。“皇上……”東珠怔住了,隨即便化為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奴婢謝恩。”“姑娘,皇上賞的,要馬上吃,而且吃得乾乾淨淨。”顧問行不得不代為解釋,他實在想不明白皇上這是什麼意思,堂堂的皇妃給貶到膳房當雜役也就罷了,眼不見心不煩,如今怎麼偏給弄到乾清宮裡來了,還放在眼皮底下當司膳,這一天三頓飯加上夜宵、茶點的,這不要了命了嗎。東珠拿著勺子,一點一點舀著麻豆腐,儘量讓自己的表情舒展些,儘量做出吃得很開心的樣子。一勺還沒有完全咽下,又塞入另一勺,她並不能吃辣,也不喜羊油的膻味,所以吃得很費勁。康熙看到她麵色憋得通紅,知道是被辣椒嗆的,隻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冤家。”東珠在意識清醒的時候,腦子裡隻湧現出這兩個字,他一定是自己前世的冤家,所以今生才會破壞了自己的幸福來討債的。接著,她便排江倒海一般,將剛剛吃下去的東西,麻豆腐、熏肉包括鴨腰、羊肚,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是的,就吐在乾清宮,就吐在康熙麵前,甚至有些汙跡還濺到了他的龍袍上。顧問行完全驚呆了,不僅是他,整個乾清宮裡的宮女太監全都傻了。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顧問行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感如此真切,才相信這不是噩夢。於是他立即跪在地上,用手狠狠扇著自己的耳光。左右開弓,聲聲清脆。而所有侍宴的太監宮女們也都叩頭如搗蒜一般,口稱“奴才該死”。這陣勢,著實讓東珠惶恐了。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皇上與他們一樣,對於突如其來的意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萬歲爺,東珠姑娘初次為皇上嘗膳,恐怕心情緊張所以失了分寸,還請萬歲爺不要怪罪。”東珠用目一瞅,說話的是跪在宮女當中的一位女官,看服色品級還不低。此人正是乾清宮的長宮女,春禧。“好了,都起來吧。”康熙這才回過神來,看著身前一片狼藉麵上不知所措的東珠,“你先下去收拾。”“是。”東珠得了這話,像得了特赦一樣,逃也似的逃出了乾清宮。看著如同脫兔一般的背影,康熙有些不知所措,這才是“自作孽,不可活”。“皇上,這膳食……”顧問行知道自己問得有些不合時宜,可是他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問。“今兒的事,都是膳房做得不好。今兒當值的人都給朕重罰。”康熙終於給胸中這口惡氣找到了出口。“是。”顧問行立即命人將膳桌全部撤下。康熙也移駕到昭仁殿準備看折子。“皇上,還是換件衣裳吧。”春禧的聲音柔柔的,目光裡透著安詳與親切。康熙這才看到自己藍色便袍下擺處的一點汙跡,他點了點頭。於是,有人換了熏爐裡的香片,有人為他捧冠,有人呈上衣袍,春禧則上前為他除去外袍換上新衣。一切妥當之後,回到禦案前看折子,康熙心裡不知怎的,忽覺得空落落的。過了半盞茶的時光,春禧捧著托盤悄然而至,裡麵正是幾樣精致的菜品。一碗是酸菜雞絲麵,湯湯水水的還有兩葉碧綠的青菜,看著便令人食欲大增。一碟子椒油什錦拌鴨絲,一碗金枝木耳冬筍鴨湯餑餑,一份蘸醬菜,還有兩品小點心。“萬歲爺,這是顧總管剛命內膳房給萬歲爺重新做的,萬歲爺多少進一點。”春禧將菜品一樣一樣擺在康熙的麵前。“是顧問行叫人做的不假,可也是你在旁邊看著親自選的材料讓他們做成的,對不對?”康熙看著春禧,目光很是溫和,“還是你最妥帖。”春禧低下了頭,麵色微紅。康熙吃得很香,其實他寧願不講什麼排場,不看膳房的單子,不管那些幾大樣幾小樣幾熱鍋幾冷拚的,他隻想每一餐都這樣簡簡單單的。可是,這仿佛都是一種奢望。那些菜,即使他隻是看一眼,也要四平八穩,日複一日地擺在那裡。“皇上,還是免了膳房的罰吧。”春禧的聲音柔柔的。“為什麼?”康熙不知道一向謹慎的春禧為什麼會給他們求情。“怕將怨氣殃及他人。”春禧說得很含蓄。“他人?”康熙冷冷哼了一聲,“你說東珠?她還怕殃及?即使如此,也是她該受的。”春禧柳眉微動,沒有再說什麼。“你去膳房,讓他們做碗素麵,給她端過去。”這話聽來著實很是意外,皇上的心思果然是難猜的。春禧應了,立即下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