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您怎麼了?”蘇麻喇姑從未看到孝莊有過如此驚駭的神色,不由嚇呆了,聲音抑不住微微輕顫。她不知道,此時孝莊比她還要驚惶:“你去,把這東西拿給石氏。”“恪太妃?”蘇麻喇姑愣了,隨即明白過來。沒有帶一個人,隻身出了慈寧宮,一路向西而去,不多時便到了太妃們居住的鹹安宮。鹹安宮是個三進院落,頭裡還有個小廣場,東西各有幾座佛樓,雖與孝莊所住的慈寧宮、仁憲太後所居的慈仁宮不能相比,但也算寬敞整潔。如今,順治爺那幾位有品級的太妃和未冊封的庶福晉們都在此處安置。頭殿是淑惠太妃、端順太妃、恭敬太妃,這幾位都來自蒙古科爾沁的博爾濟吉特氏,以前為妃的時候就是同聲同氣,如今年紀輕輕地當了太妃更是要湊在一處,日常起居聊聊天也好打發時光。第二進的正殿是寧愨太妃,她是二阿哥福全的生母,雖然給先帝為妃的時候出身低微,但是如今作為有皇子的太妃待遇卻比旁人要好得多。東西兩側住的則是賽寶、邁及呢、厄音珠這幾位未得冊封又蒙過先帝寵幸的庶妃福晉。第三進住的是太宗朝的老太妃們,懿靖貴太妃、康惠淑太妃居主殿,而東西兩邊側殿住的是太宗朝那些庶妃們。這三進殿閣後麵還有個西小院,裡麵藤蘿青幽,碧葉披瓦,住的正是恪妃石氏。蘇麻喇姑沒有從鹹安宮正殿入內,而是繞到後麵從西南角門進去。守門的老太監看見她,剛要問安,便被她一個眼神所禁,於是隻悄悄打開院門,未敢出聲。蘇麻喇姑進屋的時候,恪太妃石氏正坐在炕上全神灌注地繡著一幅仙鶴圖,蘇麻未吱聲,這宮裡的老太妃們日子單調又冷清,閒時便做些針線活讓太監們帶出宮換幾個零用錢也是常事,對此她從來都是睜隻眼睛閉隻眼睛。她未說話,隻掏出懷裡那個物件隨手丟在繡屏之上,那東西輕飄飄地飛了一個好看的造型便翩然落在恪太妃眼前,石氏這才發現屋裡進了人,她抬起頭對上蘇麻的眼睛:“嬤嬤來了?”顯然有些意外,立即下炕剛要寒暄,突然目光重新落在那物件上臉上立時變了顏色:“蘇嬤嬤。”恪太妃麵色如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求蘇嬤嬤救我!”“救你?這天大的事情流傳出去,我們都沒命了。我拿什麼救你?當初就是因為我一念之仁,才拿性命在太皇太後麵前為你做保,可是你……”“蘇嬤嬤!絕不是我說出去的!當年之事,我從未對外吐露半個字。您想,我若想說,當年在先帝麵前就說了,或許還能謀個好出路,可是如今我在鹹安宮裡挨日子比活死人好不了多少,說出去對我有什麼好處?”石氏淌下兩行急淚,以頭觸地,甚為惶恐。這邊淒風苦雨,前邊一牆之隔的殿中,懿靖貴太妃一麵擦拭著案上那把明晃晃的佩刀,一麵喃喃低語:“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果兒,你信嗎?額娘當初許給你的,都會應的。”奶茶濃鬱的味道在房中飄散開來,一個身材消瘦的小宮女跪在茶爐邊小心翼翼將熱騰騰地茶水注入碗中,恭敬異常地端到懿靖貴太妃麵前。“昴格爾,這茶該換換了。”懿靖貴太妃接過碗來放在鼻子下麵聞了聞,並味喝,隻是隨手倒在案邊盛著七葉草的大瓷花盆裡,隻聽哧啦的一聲響,那碧綠的葉子仿佛跟著抽動了一下,隨即又沒有半分動靜。“是。”這個名叫昴格爾的小宮女拎著一整壺熱騰騰地奶茶起身離去,她將茶壺裡的奶茶悉數倒進院中的廢液桶中,刷洗乾淨茶壺,又重新換了老君眉來泡。品著與奶茶完全不同的老君眉,懿靖貴太妃淡淡地笑了,那笑容裡透著三分詭異,居然身居冷宮足不出戶,可是這宮裡的事情就沒有她不知道的,就像此時她便知道,今天晚上,那乾清宮裡的茶水也該跟著換了。“老妹妹,姐姐我等了這麼多年,是時候該出手了。”她深深吸了口氣,聞了聞那茶香,唇邊的笑容收的乾乾淨淨,讓一旁侍候的昴格爾看了,竟然覺得有些猙獰。“我知道你現在最想要什麼,我就幫你圓了這個夢,送你一個親孫子。”心裡默默叨念著,手裡的茶杯便狠狠砸了出去,好好的一個物件掉在地上成了碎片,茶水也灑了一地。接著,便是瘋狂地大喊大叫:“挨千刀的混蛋,無恥的奸夫淫婦,還我的博果爾!拿命來!”她大喊大叫,扯破了身上的衣服,弄花了臉上的妝容,半白的頭發胡亂披散著衝出房門,果然,兩個身強力壯的老嬤嬤立即衝了過來用力按住她,又將她架回房裡。而她依舊用力掙紮著,叫喊著。蘇麻喇姑出了西小院,聽到前邊貴太妃那裡的喧鬨,她停下步子,靜靜地聽了好一會兒,不由在心底默默歎了口氣。曾經那樣光鮮尊貴的女人,曾是昔日太宗皇帝皇太極勢鈞力敵的對手林丹汗的福晉,夫死從子後一度成為部落首領,即使是戰敗以寡婦之身再嫁,也是帶著屬民和數不清的財寶昂著頭走進的建州城。在太宗皇帝的後宮中,唯有她的宮殿最豪華,衣飾最豐富,就連共封五妃時,太宗皇帝都說“唯有她,當得一個‘貴’字”。每每太宗皇帝征戰歸來,都會把最鮮亮的錦鍛,最耀眼的珠寶拿去給她,即使是在宸妃海蘭珠寵冠後宮的日子裡。誰承想,那樣尊貴的她竟然會有今日的境地。宮裡,真是一個人吞人的世界。蘇麻喇姑心事如麻,踩著棉花一般回到了慈寧宮,剛剛進殿,就看到太皇太後孝莊一個人獨自在殿內踱步,見她回來立即問道:“她怎麼說?”孝莊麵色沉靜,緊盯著蘇麻喇姑,目光如炬。蘇麻喇姑將情形敘述一番:“奴才想,此事當不是恪太妃說出去的。這些年她一直待在鹹安宮也是極本分的,就是每逢年節慶典彆的太妃都出來赴宴,她也未曾離開西小院一步。”“不是她,還能有誰?當年那些奶婆子都不在了,這事唯獨她知道一星半點的,若不是她,今兒穆庫什怎麼會拿了這個來給我看?”孝莊不解。“不知長公主是何意?好端端地拿了這個出來。若是為了要挾咱們對昭妃娘娘好些,那怎麼不在當日貶罰的時候拿出來,如今赦了昭妃又給了恩典,她倒拿這個出來,真不知是想做什麼。”蘇麻喇姑眉頭緊皺,心下真的犯了難。孝莊不語。“如今不如裝作不知,置之不理?”蘇麻喇姑試探著。“不行。”孝莊在屋裡來回踱步,“去,請玉林師父明日入宮講經,再去遏必隆府傳話,請大長公主和遏夫人一道入宮聽經。”“主子。”蘇麻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烙鐵烙了,情急之下連稱呼都亂了。孝莊對上蘇麻的眼睛,仔細凝視著,她沒有再說什麼,但是蘇麻看到那裡麵不容置疑的堅定還有雖並不多見但自己十分熟悉的肅殺之氣。於是,她定了定神,壓抑著心中的慌亂與不安,隻低下頭,做了一個遵從的姿勢。夜已經很深了,承乾宮中還是燈火通明,東珠坐在榻上和春茵正在忙碌著,春茵將新剝好的小胡桃、杏仁以及長壽果放在罐子裡用小錘子砸碎,再倒在麵板上。東珠認真地將碎皮挑出,再拿著擀麵杖將那些細小的碎果一點一點研細成末,隨後再小心翼翼地倒在一個精致的細瓷罐中。“主子,虧得您想出這個主意,老公主吃起來又是便宜且這果子的味道還不失,您可真是孝順!”春茵讚道。東珠一臉燦爛:“大冬日的,窩在寢宮裡也沒有事情做,弄這個一來為了瑪嬤,二來也是打發時辰。”“對了,主子,明日老公主進宮來聽經,會不會來咱們宮裡看您?”春茵問道。“進宮來聽經?”東珠很是意外。“是啊,您沒看雲姑姑正領著啟秀她們仔細收拾呢,內外都打掃得極乾淨。今兒晚膳隨主子去前邊請安的時候,雲姑聽蘇嬤嬤身邊的阿雅說的,說是太皇太後請了老公主來慈寧宮聽經。以往都是請幾位老親王福晉或是索尼夫人,看來啊,太皇太後這次是想一心一意給主子恩典,這前幾日才省了親,如今又請老公主入宮,主子從此以後,在宮裡的日子定是順當了。”春茵說的時候麵上洋溢著甜甜的笑容,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看到她這樣一心一意為自己著想,東珠忽然覺得有些心酸。若是過幾日,自己假死逃出宮去,這丫頭會是怎樣的傷心呢?如此,又想起赫舍裡芸芳,她一直拿自己當對手,當她發現這個對手突然死了,會是長長鬆口氣還是會有幾分悲憫?還有錦珍,在這宮裡她那樣如水般恬靜的性子究竟是福還是禍呢?如果自己離開,她該多孤單?還有……想著想著,心裡就難過起來。“主子,早些安置吧,這些活兒也不是一日就能做好的,若是熬陷了眼睛,明日老公主見了,指不定怎麼傷心呢。”雲姑姑從外麵走來,一麵安慰一麵拿開了東珠手裡的物件。“你總是這樣,走路都沒個聲兒,嚇我一跳。”東珠嘖怪著。“是娘娘想事情分了神兒。”雲姑姑朝春茵使了個眼色,春茵立即將案上收拾了,又同如霞一起將小炕桌直接抬到外麵。“明兒瑪嬤和額娘真的要入宮?”東珠問。幫東珠拆了旗頭,換了衣裳,又扶到床上,雲姑這才說道:“是啊,慈寧宮裡不僅佛堂重新打掃收拾一新,就是西殿那幾間暖閣也騰出來了,好像太皇太後有意要留長公主多住幾日。”東珠的心裡突然有些突突,不知怎的湧起一絲緊張。看她眉頭微蹙,雲姑從旁勸解:“怎麼?主子在擔心什麼?”“不知怎的,隻是覺得怪怪的。”東珠低聲說道。“也沒甚奇怪的,說到底,太皇太後這是一個姿態,坤寧宮那邊一直未討得皇上的歡心,總是讓太皇太後強按著皇上往那邊宮裡去,為的是什麼大家心裡都明白,可是索家在那件大事上終究沒如了太皇太後的願。所以,思前想後,太皇太後這些日子才會如此推恩給主子,也是拿主子來提點東邊。”雲姑一麵說著,一麵放下帳子,又給東珠掖好被角。“道理我是懂的,隻是行走在棋盤之上,很不自由。”東珠悵然說道。“太皇太後自有太皇太後自己個兒的打算,可是主子不必管這些,不管她為何推恩,我們隻安享自便。說到底,娘娘省親也好,老公主入宮也罷,總歸是慰了娘娘的親情,得到了實惠。至於初衷如何,咱不管,咱隻要實惠。”她說得極輕鬆,做得極自然。看在眼裡,東珠忽地笑了。“主子笑什麼?”雲姑愣了。“我在想,多少大事在你口中就像鋪床疊被一樣平常,這樣的舉重若輕、繡口錦心真是腹藏乾坤的妙人。”東珠話一出口,看到雲姑麵上神情忽然僵硬了,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得多了,於是又連忙圓場:“姐姐莫多心,我是說,姐姐隻是跟在太皇太後身邊兩三年,就出落的如此,那麼太皇太後又該是怎麼樣的智慧!”雲姑怔了怔,她顯然明白東珠所指,隻笑了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太晚了,主子早些安置吧。”雲姑息了燈,悄悄退下。殿裡靜靜的,東珠看著黑漆漆的帳子,腦子裡亂糟糟的,怎麼也睡不著,挨了將近一兩個時辰,才在天將亮的時候小睡片刻。仿佛才剛睡著,就聽到有人輕喚:“娘娘,該起了,今兒可不能誤了時辰。”起身梳洗,坐在鏡前看到春茵與如霞都著黑著眼圈一臉倦意。“你們兩個昨晚沒睡好嗎?怎麼這樣沒精打彩的?”春茵歎了口氣:“還不是那個管家婆,昨晚押著奴婢和如霞做了一夜的苦工,奴婢可是連眼皮都沒敢合呢。”“瞧你說的,你沒合眼,好似我合了似的!”如霞白了春茵一眼,從妝匣中拿起那支東珠平日最喜歡的竹節羊脂玉簪。“彆戴那個,太素淨了,今日不同往日,還是戴這支吧。”春茵則挑了一支五鳳朝陽銜東珠的金釵湊了過來,兩人交互措手間,一個不小心,那隻竹節羊脂玉簪便掉在了桌上,本來東珠伸手可以接到,可是因為發髻還被春茵手裡的金釵纏著,就那樣晚了一步,那竹節羊脂玉簪便在桌上跳了一下,隨即滾落在地,意外又必然地摔成幾節。“怎麼啦!”聽到動靜,雲姑急匆匆走了進來,同樣一夜未眠,可是雲姑精神依舊,她手上拿著一個黑漆托盤,上麵托著四種不同顏色的罐子。雲姑先將托盤放在案上,隨即從地上撿起那幾節斷簪,一臉痛惜之色:“怎麼這麼不小心,這是主子最愛的一隻玉簪。”“好了,不打緊的,你隻說說,你昨晚押著她們做什麼苦工了,這兩人一早起來就脾氣不對,正在我這裡抱屈呢。”東珠並不疼惜那隻玉簪,隻是盯著雲姑問。雲姑這才將托盤呈到東珠麵前,東珠掀開蓋子一看,竟是昨日自己未做完的功課,主意是自己想的,但顯然雲姑做得更細,四個罐子分彆呈著四種不同的乾果的粉末,裝在小巧的瓷罐裡,還貼著簽子“杏仁粉、核桃粉、長壽果粉、榛子粉。”“你們連夜趕工就是做這個?”東珠很是意外,“這個並不急的。”“雖說太皇太後那邊騰了房間,但是長公主未必肯留住,奴婢想著先趕製些出來,就算長公主今日下半晌兒出宮,也好讓她嘗嘗鮮。”雲姑說得淡淡的。東珠的心立時被塞得滿滿的,突然又是感動,又是不舍起來。在這宮裡住了兩年,究竟不是白過的,總是留下了許多難舍的情分和記憶。事情果然如雲姑所料,聽經結束之後,長公主穆庫什便以移床不眠為由婉拒了太皇太後留住宮中的好意,更沒來得及與東珠在承乾宮相見,便匆匆離宮了。東珠隻好命春茵急匆匆地托人將杏仁粉等物送到宮門口,聽春茵回來說,長公主緊緊抱著罐子,麵上滿是笑意,就連遏夫人要幫她拿,她都拒絕了。東珠笑了,她想老祖母恐怕在車上就會忍不住偷偷嘗嘗鮮的。可是她未料到,她的罐子,她的孝心,連同她的老祖母,都突然消失在她的世界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