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皇上麵色沉靜似乎正在兩難之際,安親王有意為少年天子解圍,於是出班啟奏:“皇上,正如鼇大人所言,此事非同小可,可以擇日再議。”也對,當下不能明斷,先放放再說。於是康熙點了點頭:“此事就依叔王所請,擇日再議。退朝!”這一次,康熙沒有在退朝後立即起身,而是穩坐龍椅,目光定定地看了一眼遏必隆,見他神態依舊如常。康熙此刻才深切體會到這個看似溫吞的“和事佬”其實並不比鼇拜簡單。也許在四輔臣當中,他才是那個隱藏最深的人。想到此,康熙心中不禁隱隱作痛。他是在替東珠難過,這樣心機深重的阿瑪,會真正在乎女兒的安危嗎?康熙終於起身離開。眾臣叩拜跪安。鼇拜與遏必隆一同出了乾清宮,在宮門口早有等候的遏府仆人,見他們出來便急匆匆上前回話,遏必隆聽了家仆報信,麵上微微一變,立即折返回宮,在內宮門口攔下了遏夫人。“快隨我回去。”遏必隆壓低聲音警告著。遏夫人不明:“你不替女兒求情也就罷了,我自己去慈寧宮求太皇太後。好賴我還是親王嫡女,也是愛新覺羅子孫,我就不信太皇太後真不給我這個臉麵!”“彆胡鬨!”遏必隆連拉帶拽硬是將夫人拉上馬車。遏夫人用手狠狠捶打著遏必隆,遏必隆不發一語,麵色卻是前所未有的難看。宮正司大堂之上,東珠身著素服垂手而立,發間、身上並無半點飾品,神態也極為安詳寧靜。宮正司大堂兩側擺著座椅,上麵坐的是後妃,再往後站立兩側的是宮中有品階的女官,包括乾清宮三品尚儀女官春禧,四品司寢女官夏福、冬盈,以及清茶房、糕點房的五品管事姑姑們,然後便是六局二十四司的尚宮、掌宮、女史等人,再者就是各宮一、二、三等宮女。從宮正司大堂到宮正門,黑壓壓站滿了人。齊宮正親自宣讀結案疏,結案疏字句嚴整簡潔,觀者中不論後妃宮女皆聽得明明白白。很多人不知是被這樣的氣氛嚇到了,還是因為接下來要親自觀看皇妃受刑而膽怯,總之人群中竟然傳出連成一片的小聲的抽泣聲。特彆是當大家聽到那句“今判承乾宮昭妃鈕祜祿氏貼加官之刑”,有人立即哭出聲來。卻沒想到還有更厲害的,“承乾宮宮女六人、太監兩人,此八人杖刑三十,終生入辛者庫為奴”。東珠聽到此處,不禁抽動了嘴角,當她最初聽到杖刑兩字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很害怕,因為曾有前朝宮妃犯錯,近身服侍的宮人全部杖斃的先例。還好,杖刑三十,雖然很重,但是隻要太醫能夠全力醫治,這命總算是保下了。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隻聽齊佳裕德又說:“皇後娘娘,請親自查看受刑之人驗明身份。”皇後並沒多言,隻是派人拿了一件衣裳過來,東珠看了不禁呆了。眾人都不明白,仁妃卻認得,那是一件藍底粉邊山水牡丹的旗袍,藍底上襯著大朵的粉色牡丹,花樣淡雅而清麗,加之藍色與粉色配在一起當真是美極了。“入宮前最後一次的女兒節上,你就穿過這樣一件衣裳。當時我看了也甚是喜歡,便派人尋了同樣的料子也做了一件,本想著什麼時候若你再穿了那件衣裳,我便也穿了來湊個熱鬨。”“如今怕是再沒機會了。”皇後說著,眼睛已經濕潤了,“東珠,你彆恨我,也彆恨皇上,這是宮規,我們都得遵從。”皇後話音未說完,已是潸然淚下。仁妃也忍不住嗚咽地哭了起來。皇後又親自將那件衣服給東珠穿上。東珠歎了口氣:“我走了,你以後再不用想著跟我比了,但凡把你要強之心放一放,也多少自在些吧。”皇後緊抿著唇,力求不讓自己再失態。“皇後娘娘,這人,您可是看清了。”齊宮正又問。皇後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如此,行刑!”東珠躺在木台之上,手腳被人用帶子緊緊縛住,接著便開始有人拿了桑皮紙在盆中浸了清水敷在她的臉上。第一張貼上,很清涼,東珠甚至覺得很痛快,像一個在烈日炎炎的荒漠中行走了多日的人終於可以浸身在清水之中,那感覺很好。第二張貼上,便不那麼涼爽了,呼吸仿佛有些受阻,東珠知道這個時候要調整氣息,不能掙紮,不能頻繁地吸氣,否則隻會更加難受。第三張貼上,好像與外麵的世界隔絕了,什麼都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腦子開始迷糊,意識也有些不清了。第四張貼上,心好疼、好疼,跳得也越發慢了,仿佛要停下來再也不工作了。第五張再貼上,她忍不住了,想要大口吸氣,可這個時候,卻什麼也吸不到了。退了朝,康熙回到乾清宮,發現宮中的宮女們都很是小心翼翼,眼中是難以掩飾的懼怕和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哀傷,他問了幾個人發生了什麼事,可都沒有人敢回他,隻是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李進朝。”皇上剛剛念到這個名字,李進朝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說。不許隱瞞。”皇上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回皇上的話,奴才們才剛從宮正司回來,昭妃娘娘已經歿了。”就像頭頂炸了一個轟雷,康熙騰地站了起來:“為什麼?難道遏必隆他們沒有到皇瑪嬤跟前求情?不是說他們會來求情的嗎?怎麼會這樣?”“皇上。”康熙戰栗著,他不敢相信,瞬間反應過來便拔腿就往外跑。李進朝與顧問行連同春禧等人全都跪了下來勸阻。“皇上,如今這人,已不在宮正司了。”“什麼?”皇上的腦子木木的,身子軟軟的,眼前一黑,險些昏了過去。昭妃的遺體在宮正司查驗之後,經過簡單的小殮,便由一乘吉祥轎悄悄抬出了皇宮,在景山腳下吉祥所觀德殿內停放。“果然沉得住氣。”太皇太後聽到回報之後,便說了這樣一句。“太皇太後這是讚誰?是說遏必隆他們?”蘇麻喇姑接了一句。“遏必隆、皇後、齊佳裕德,都沉得住氣,唯獨咱們的皇上,遇事還是欠了火候。”太皇太後不禁歎了口氣,頗有不甘。“格格,這事情就這樣結了?如今咱們怎麼通知外麵?昭妃好歹是一宮主位,不說遏必隆,這鈕祜祿氏一族也是枝大葉大的。如今可怎麼說?總要通知他們來祭的。”蘇麻喇姑很是不安。“祭?”太皇太後突然暢快地笑了起來,“犯了死罪,沒株連已然是隆恩浩蕩了,自然不能按妃禮製喪,三日後火化也就是了。”“太皇太後!”蘇麻喇姑的臉刷一下變了。“我就不信,看著她女兒活生生地變成寶宮裡的一把灰,他們還能坐得住?”太皇太後放下筷子,“不吃了,傳話下去,說今兒的膳食不好,罰膳房總管和皰長們三個月的俸祿。”“太皇太後?”蘇麻喇姑的心跳得極厲害,她突然發現自己跟在太皇太後身邊大半輩子,可是到頭來,自己其實並不了解她。遏府上房鐘美堂的內室,遏夫人哭號不停,將屋內擺著的玩器統統摔了個粉碎,手裡隻抱著東珠入宮前從廟會上買來的一個泥偶,那是一個極可愛的招財娃娃。遏夫人哭了又哭,鬨了又鬨,卻是半點主意也沒有,又看到羅漢椅上坐著的遏必隆,見他麵上似乎仍是不緊不慢的樣子,隻覺得天昏地暗一口氣不順便倒了下去。“快,快傳大夫!”屋裡服侍的丫頭、嬤嬤們立即慌了神出去請大夫,唯有遏必隆還算鎮定,一麵將遏夫人放在炕上平躺,又命人端了冷水浸濕了帕子親自給夫人敷在額上。兩個丫頭左右執扇使勁扇著風。不多時,大夫來了,立即把脈,自是急火攻心加之暑熱難挨,所以一時昏厥並無大礙,開了些降火的方子便去取藥。很快,藥煎好了,隻是遏夫人卻拒而不吃,她看著遏必隆恨恨說道:“你乾脆拿根繩子直接把我勒死算了,咱們府上難道都是死人嗎?雖然額娘不在了,可咱東珠也不是沒人護的孤兒。她有你這個位極人臣的阿瑪,就算你不管,她還有我這個額娘,還有我們穎親王府護著。我這就派人給我兄長送信去……”遏必隆讓室內服侍的眾人都退了出去,這才拉著夫人小聲說道:“沒用的,東珠的事情,第一個告訴我的,就是你兄長。”“什麼?”遏夫人立時呆住了。“記得前些日子有天夜裡我被傳入宮嗎?”遏必隆表情嚴肅,“那一晚,就是因著東珠。”遏必隆這才將近兩日朝堂上和後宮中的事情簡要地與遏夫人提了幾句,遏夫人聽了麵色大變,身子更是抑製不住瑟瑟發抖。“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他們到底想要乾什麼?”遏必隆握著遏夫人的手拍了又拍:“額娘不在了,你便是這府裡的當家女主,凡事要從大局處多想想。”“不,不能為了大局犧牲東珠。絕不,若是額娘還在,她是斷斷不會答應的。她平生最恨你們男人拿自家的女兒、姐妹去犧牲!”遏夫人眼中含淚,悲傷難抑。“但願吧。”遏必隆正欲說什麼,隻聽外麵有人回報:“大爺來了。”“進來吧。”“阿瑪!”法喀鐵青著臉,進了門看到遏夫人在床上躺著,便又欲言又止。“這又是怎麼了?可是又有什麼不好的消息了?快說!”遏夫人看到法喀便急了起來,“是宮裡傳來的消息?”遏必隆也盯著法喀:“說吧。”“宮裡傳出消息,今兒一早在宮正司,他們對娘娘用了刑。”法喀說到此處,便低頭不語了。“刑?什麼刑?”遏夫人大急,“你倒是快說啊!”“貼加官!”法喀三個字一說,遏夫人便呆在當場,整個人如同傻了一般。“好狠,她倒是做得出來!”遏必隆的拳重重地砸在案上。“現在娘娘停在景山觀德殿,宮裡來人傳話,說是讓咱們可去看看,看過之後便要火化。”法喀說到此處已然哽咽。“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怎麼會?我的東珠怎麼可能被貼加官?怎麼可能被火化?不過才隔了兩個月,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咱們額娘剛去的時候,東珠聖眷正隆,隔三岔五地回府,還記得那次省親嗎?那是用了當年皇貴妃的儀仗啊。還有,還有杏花開的時候,那是皇上陪東珠一起回府的啊,他們不是還住了一晚嗎?就在咱們擷秀齋啊。皇上,皇上口口聲聲叫著咱們阿布哈、額布哈的,那可是天大的恩寵啊,這不過才一眨眼的工夫,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遏夫人已然無淚,隻是滿心的驚懼與惶恐,她根本不信兒子所說的話。夏日的景山,原本風景如畫,隻是一場疾雨突至,到了夜間在樹影婆娑間卻透著些許的蒼涼。外麵狂風暴雨稍歇,轉而變成連綿不絕的小雨,雨點沙沙,更讓人備感蕭瑟。觀德殿內白色的靈堂觸目驚心,更讓人扼腕膽寒的是,這裡竟然簡單至此,殿內隻有兩名宮正司的宮女在守靈,或許說成是看守更為確切,因為這裡沒有人祭奠,更沒有香燭供品。領這個差事的人,正是蘇雲和寧香。兩人前日受了罰,身上的傷還沒好利落,隻因二人如今已被貶為雜役,所以旁人不愛乾的差事便落到她倆的頭上,在這個雨夜中強撐著身子在這裡守著,心中也是無奈極了。“姐姐,你在想什麼?”寧香問。“我在想,咱們宮正司沉寂了多少年,如今辦的第一樁要緊的案子,竟然是這樣的結局。”蘇雲的話裡透著無奈及不忍。“這樣的結局不好嗎?”寧香看到蘇雲微皺的眉頭,“是啊,因為她,咱們也被連累了。我倒還好,在宮正司若是沒有出路,大不了讓我阿瑪再把我調回禦膳房也就是了。可是卻苦了姐姐,在宮正司裡從雜役到宮女、女史再到典正,姐姐讀了那麼多書,經過那麼多次的考試,這才當上典正,現如今又要從頭來了。”蘇雲歎了口氣:“也就罷了,當初的一番上進隻是因為年少好勝心切,也想著我們既然入了宮總要努力多學一些,能夠多做些事情,也不枉費了青春。可是現在,我確實有些灰心了。”“灰心?”寧香不解,“我聽人說姐姐是最聰明的,旁人要用十年二十年才做到的事情,姐姐不過用了五年,就從宮女到了典正,如今隻要姐姐願意,重新考試也就是了,不過一二年,定是能夠再出頭。”“出頭?”蘇雲搖了搖頭,“出頭未必是件好事。”寧香仿佛聽不明白,但是她看了看眼前停著的棺木,似乎有些感悟:“是啦,就像這位主子娘娘,聽說先前是那麼得寵,就是皇後娘娘也要讓著她。可沒想到就在三兩天之間竟從人人羨慕的主子變成一具屍體,如今躺在這裡,冷冷清清的,實在是可憐。”“皇上!”蘇雲略一回眸正看到獨立於殿外的皇上。皇上應該是冒雨而來,此時渾身已然濕透,站在殿外廊下,身上的雨水正滴滴答答地淌了下來,落腳的地方已經濕了一片。“皇上祥瑞,奴才蘇雲、奴才寧香給皇上請安。”蘇雲與寧香不敢怠慢,立即上前請安。皇上對一切皆充耳不聞、恍然不覺。他隻是呆呆地站在殿外,從聽到那個消息到現在他都不能相信那是真的,她還那樣年輕……那樣鮮活,那樣不安分的一個人,怎麼可能突然消失?不是前兒晚上才跟他說過如何用人、識人的嗎?那樣博學而聰慧的她,在他心中應該是在乾清宮內陪著自己覽史披圖、談古論今的添香紅袖,她怎麼可以就這樣離他而去。“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不知不覺這首悼亡詩便從天子口中誦出,寧香聽不懂其中的意思,但她看到皇上眼中的淚水順著臉龐滾了下來,瞬時便掉在地上連同那些雨水混在一處。寧香的心跳得極厲害,誰能相信那是帝王之淚呢?“露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氣弱遊絲的聲音隱隱從棺中傳來。“詐屍?”寧香嚇得立即藏到蘇雲背後。東珠顫顫巍巍地坐了起來:“曆來的悼詩中,以蘇軾的《江城子》最有名,那樣的悲痛欲絕自是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可是我卻喜歡賀鑄的《鷓鴣天》,隻因它最為樸實真切。他說這人就像那在草原上掛在草葉上的露珠,須臾之間就乾掉、消失不見了。生命正是如此短暫而脆弱。可是我非晨露卻是離離原上之草,未等一歲便又要再經曆枯榮了!”“你這個人。”皇上眼中噙著淚水,他緊緊抿著唇,除了這四個字,再也不肯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