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圓之夜,不論草民官吏還是天子貴戚,都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節日。《禮記》載:“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以朝,夕月以夕。”清朝入關以後,自順治帝起敬天法祖,相沿成習,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在乾清宮設宴,擺月供祭月。而這一天的鹹安宮,卻是越發得冷清。除了時不時發瘋犯病的貴太妃以外,所有的太妃都要到太皇太後的慈寧宮去領宴,對於這些寂寞了太久的太妃們來說,這無疑是一年當中最令人盼望的日子。所以從早上開始她們就花儘心思打扮,如今早已在各自的宮女嬤嬤們的簇擁下一前一後地出發了。唯有東珠,站在鹹安宮後院那片瓦礫中呆呆地愣神兒。這是恪太妃石氏生前住的院子。她想,如果沒有自己的魯莽,也許這個晚上,會是她們傾心相交的良機。聽說以往不論什麼節日,石氏都不會走出這鹹安宮半步的。是性子原本沉靜,還是因為藏著太多的秘密所以才刻意避世?如今,一切都已煙消雲散,盤旋在心底的謎團越纏越緊,卻絲毫沒有頭緒。想到瑪嬤,東珠心中酸楚難抑,瑪嬤一生坎坷,到了晚年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安樂,因為自己的緣故,竟然突遭橫禍,死得那樣不明不白。瑪嬤,你定然不會怪東珠,可是若不能為你洗雪冤情,終此一生,東珠,心何以安。東珠不由幽幽地歎了口氣。舉頭望著懸在九天的那枚圓月,那淡淡的光華此時看來卻是冷冷淒淒的,今夜的滿月竟然沒有纖纖彎月讓人覺得舒服。不由,又是歎了口氣。阿瑪和額娘,你們如今好不好?再歎了口氣。幽幽間,仿佛有人跟著自己在歎氣。東珠很是詫異,回過頭來,竟然沒有半個人,隻是那青石板上放著一個三層的食盒子,東珠走過去打開看了,第一層是禦膳房精工細製的印著玉兔月宮的紅邊彩繪月餅;第二層是鮮果兩品,正中圍著一個切成蓮花形的西瓜;第三層裡放的竟是一支小巧的九節藕。這是宮中祭月的常禮,難為他想得如此周全。會是他嗎?東珠覺得很是溫暖,不管怎麼說,在這寂寞深宮中,還有一個人是這樣惦記著自己。在院中四下裡張望,竟無一塊適合祭月的平台,忽見那口井,井中有水,倒映的正是天上之月,如此倒是一個難得的佳處。將食盒裡的吃食一樣一樣擺在井台上,東珠對著天上的月亮跪了下來。“東珠似乎是個很貪心的人,想求的東西很多,想求額娘阿瑪身體安康,想求遏府上下平安,想求二嫂平安產子,四弟的喉疾早愈,還有……”還有什麼呢?入宮前兩年求的,都是自己早些出宮,能和他雙宿雙飛。今年,她不想求了。罷了。“隻求大家安好。”對著月亮,她靜靜地磕了三個頭,然後便倚在井邊想著心事,不由自言自語:“若是此時,能有一壺酒,就好了。”正在胡思亂想,隻聽前邊殿閣裡傳來哭鬨聲。“博果爾,博果爾,你還好嗎?你想額娘了嗎?額娘可是想你得很!你看,你看你給額娘留的如意自來紅的月餅,額娘吃得可香了!”“貴太妃,貴太妃,這餅不能吃,不能吃了!”東珠循著聲音來到前院,看到院中一個身材圓潤高挑的婦人手裡捧著一個黑漆漆的東西使勁往嘴裡塞,身後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宮女正使勁拉著她。想必這位,就是那位瘋了的貴太妃。看到院裡來了生人,貴太妃甩開小宮女的拉扯,一下子衝到東珠麵前:“你吃,給你吃。”東珠看到她手裡捧著的,正是一塊已經發了綠毛滿是黑斑硬邦邦的月餅,正在蹙眉思索時,隻見貴太妃突然伸手,狠狠給東珠一個大耳光。她力道嚇人,打得又快又準,東珠猝不及防一下子向後退了幾步,跌撞在一個山石盆景上,隻覺得後背火辣辣地疼。“都是你個小賤人,若不是你,我家博果爾怎麼會……年紀輕輕的就走了?”貴太妃衝了上來,拿著那塊汙跡斑斑的月餅就往東珠嘴裡塞,東珠的背抵在山石盆景上不能動彈,貴太妃越發來了狠勁,將那餅子在東珠麵上又戳又塞,東珠隻覺得唇裡像是有了血腥之氣。橫空裡一個黑黑的影子晃了過來,一手將貴太妃拉開,一手又將東珠拽了過去。“裕親王。”小宮女帶著哭腔跪了下來。很快,從東廂裡又跑出兩個身材健壯的嬤嬤,她們見了福全也是驚惶失措趕緊跪了下來。“裕親王恕罪,奴才們剛剛內急,所以才閃了神,沒看住貴太妃。”說話間,自有酒氣傳來。這便是鹹安宮裡的奴才,放著主子不管,自己在屋裡吃酒,東珠冷冷一笑,沒發一語。福全卻恍若不知,隻說了句:“扶貴太妃進去吧。”“是!”兩個嬤嬤半推半拉,將貴太妃弄回殿中,小宮女抽抽泣泣地臨走還沒忘記將那塊發了黴的餅子從地上撿起來。東珠有些納悶。“主子莫怪,那是當年襄親王送給貴太妃的,最後一年中秋節的月餅,這是貴太妃的寶貝。”小宮女向東珠和福全行了禮,這才退下。東珠愣愣的,一時無語。福全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默默地注視著她:“回吧。”“今兒是皇上親政以後的第一個中秋節,乾清宮、慈寧宮一定熱鬨得很。王爺怎麼會來這裡?”東珠問。“額娘一向喜歡清淨,所以在前邊請了安便提早回來。”福全抬頭看了看天,“雲遮明月天氣恐變,早些回吧。”說著,便轉過身欲離去。東珠舉頭望月,果然如福全所說,剛剛明亮的滿月已然被雲所遮,夜空黯然黑寂大地失色,頓然悲淒冷清。“雲遮玉盤添新怨,銀漢無聲溢寒清,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福全魁梧的身影背對著東珠,聽到她吟出這句詩,仿佛身形微微頓了一下,籠在黑夜當中一身親王的禮服浸著淡淡的光暈去了誇張的貴氣,增加了許多柔和。不知怎的,眼前福全的背影在東珠眼中,便與天上被雲遮住的月亮一樣,有一種讓人說不清的心痛。他的背脊挺拔筆直,好像紮根於荒崖上的青鬆,蘊含著無與倫比的堅韌的力量,但卻那樣的孤獨。是,正是孤獨。兩人無言,一前一後默默前行,在福宜齋門口福全止步,仿佛要對東珠說什麼,最終又忍了下來。東珠也是怔怔的,不知怎的,隻覺得偌大的紫禁城中,她與他一樣,一樣的孤獨,一樣的隱忍,亦是一樣的無奈。“是不是想要逃出去?”她問。福全回過身看著她,似乎愣了一下。“這裡,看著繁華,實際荒蕪得沒有半分生趣。而外麵,天大地大。”東珠對著福全,竟然毫無設防。“外麵固然天大地大,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福全說完,雙手一揖,“晚了,回吧。”“可是在這裡,你並不快樂。”東珠的倔勁上來了,絲毫沒有移步的意思,隻自顧自地說著。福全轉過頭去,不再看她,半晌隻說了一句:“人活著,不是為了快樂。”“那是為什麼?”東珠追問。“責任。”福全答著,聲音冰冰的,不帶半分溫度。東珠喃喃著:“責任?”福全已經舉步離去,魁梧的身形漸漸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裡。東珠癡癡地站在那裡,隻覺得這寂寞的深宮仿佛一片可怕的沼澤,看起來悄無聲息的但蘊藏著無儘的危險,一個不小心,隨時會被肮臟的泥潭吞噬得乾乾淨淨。忽然,仿佛聽到細碎的腳步聲,遠遠的是提著燈籠的蘇雲與寧香。“不是叫你們去宮正司與同僚們一道賞月了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東珠問。寧香手中提著食盒,笑嘻嘻地說著:“蘇雲姐姐惦著主子,所以那邊略坐了坐,便回了。”蘇雲原本不多言,隻是看了一眼東珠,不由神情怔了怔,立即拉著東珠進屋,又吩咐寧香去打水,侍候東珠梳洗,然後又拿了冰帕子替東珠敷著嘴角。東珠這才知道,自己臉上似是又掛了彩。所幸,寧香不察,蘇雲緘默,倒省去很多聒噪麻煩。寧香食盒中盛的多是精致的小菜與糕點,應是內禦膳房專備禦前的。東珠問起,寧香便老實答了。原來寧香的阿瑪便在內禦膳房當差,還是個副庖長,這食盒便是關照人親自送來的。東珠不禁感慨,在這深宮中,有親人關照,寧香遠比他人要幸福得多。但寧香卻苦了臉,神情一下子黯然起來。東珠不解。蘇雲回道:“主子有主子的煩惱,奴才亦有奴才的困頓。在這宮裡,不僅各宮主位要講出身,就是奴才也是一樣的。”蘇雲說得很是淡漠。但在東珠聽了,卻是震驚。原來,不僅妃嬪有三六九等,就是宮人、女官也是如此。而出身,則是宮中生存最重要的砝碼。寧香的阿瑪雖然在膳房當差,彼此都在宮裡可以時常相見有個關照,但是也因為此,寧香包衣奴才的身份與其他宮女相比便低了一頭,如今在宮正司雖然一心想上進,但隻能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計,該宮正司女官們學習的科目一樣也不能接觸,這便是寧香的苦惱。“這出身,就那麼重要?”東珠囈語。“主子難道不知,若非主子尊貴的出身,在主子身上發生的那些事,隨便哪一件放在彆的妃嬪身上,便會禍連九族。”寧香天真地道破玄機。“尊貴的出身?”是啊,來自父族和母族雙重尊貴出身,作為大清皇室的嫡傳後裔,東珠的確比其他妃嬪顯赫。不禁想起剛剛福全說起的那兩個字,“責任”。也許這出身就像一把雙刃劍,一麵給了她無上的榮耀,一麵又給了她天大的責任。這是她以往從來沒有認真去想的。也許,真的不該再任性了。這話題似乎太過沉重,不管是東珠,還是寧香,或是蘇雲,一下子都沉默了。斜躺在炕上,被無儘的心事壓得似乎喘不過氣來,像是睡去了,又像是醒著。混沌的感覺湧上心頭,在這樣一個月夜中,東珠的心情壞透了。昏沉沉地睡到半夜,便覺得身上有了些涼意,拉了被子將自己裹嚴,仿佛聽得外麵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靜心聽了,這雨中似乎還夾雜著什麼,似是一個女人的哭聲……“姐姐,前邊好像有動靜。”寧香也聽到了。“我去看看,你睡吧。”蘇雲披衣起床,出了福宜齋,撐了一把傘悄悄過了寧妃住的殿閣穿廊來到頭殿,遠遠地,看到一個人在院中淋雨。正是淑惠太妃。不遠處舉著傘苦苦哀求的正是她的近身宮女。“太妃,求您快進去吧,雖是今年第一場秋雨,也是寒得很,這樣淋下去,必定要中下病來。”宮女苦苦哀求。“病?”淑惠太妃冷哼一聲,“我病我死,她們哪個會管?這樣不死不活地熬著,倒不如來個痛快!”“太妃!”宮女哭了起來,“太妃的心願,既然太後和太皇太後都不答應,不如就此就放下吧,千萬彆再賭氣了,若真的弄壞了身子,彆說回科爾沁,就是……”蘇雲聽明白了,原來是淑惠太妃受不了鹹安宮的寂寞無趣,趁今夜中秋家宴,向自己的親姐姐皇太後和姑奶奶太皇太後求旨,希望讓自己回科爾沁住些日子,沒想到被一口回絕。“太妃要是真嫌咱們這裡冷清,不如求了太後,搬去與太後同住。”宮女建議。“你以為我沒求過嗎?”淑惠太妃冷笑著,“我的好姐姐,連這點子要求都不允呢!我現就在這裡淋雨作死,我看她到底是不是狠下心來看我死!”蘇雲悄悄退了出去。這個皇宮裡,每間房子、每個女人,都有著屬於自己的委屈與無奈。回到福宜齋把傘收了,悄悄入內見寧香還未睡,一直在等她。“姐姐,外麵怎麼了!”蘇雲並不瞞她,簡略將外麵的事情三言兩語說了,又提醒她不要再對彆人講,兩人這才漸漸睡了。而經過這樣一番周折,躺在裡間的東珠卻再也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