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宮,正殿,室內鋪滿紅氈又生著暖龍更是溫暖如春,因仁妃一向畏寒,宮人們又特意在臨窗的炕沿下麵放了兩個鎏金琺琅大火盆。仁妃佟佳錦珍靠著大紅牡丹繡錦的引枕,腿上蓋了一件白狐皮搭子,手裡拿著繡花繃子正一針一線認認真真地繡著。聽得外麵似有動靜,拿餘光一掃,隻見碧落領著人從外麵進來,她也沒在意,隨意問了一句:“東西都送過去了?昭妃看著可還好?”話間落了,也不見碧落答話,錦珍這才放下手裡的活計,抬眼一看,立時便呆住了。原來跟著碧落進來的不是隨侍的小宮女,而是自己的瑪嬤佟老夫人和額娘佟少夫人。錦珍一掀皮搭子,趕緊下炕,走到近前扶住祖母,急切問道:“今兒早上才下了場雪,外麵正是濕滑,這會兒,額娘和瑪嬤怎麼進宮來了?”佟老夫人麵上肅然,領著兒媳婦鄭重其事地給自己的孫女行禮請安,錦珍一向溫柔孝順,見此情形更是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攔下:“這是怎麼了?額娘,可是咱家裡出了什麼事了?”佟少夫人搖了搖頭,拿眼色使給仁妃看,自己則伸手將婆婆扶住。“瑪嬤何須多禮,快,炕上坐。”仁妃親自將佟老夫人讓到炕上,又趕緊張羅著從炕櫃裡拿了新的皮褥子鋪了,還放上厚厚的引枕讓她坐得舒服些,又命人端了腳爐,準備茶點,好一番忙亂。佟老夫人也不推卻,隻待得喝了口熱茶,又見屋裡的人都退了出去,這才認認真真打量起自己的孫女來。老太太眼光犀利,盯著錦珍有些發毛。“昨兒晚上聽你阿瑪說你身上不爽,這不一早,我和你額娘就巴巴趕過來瞧瞧。”佟老夫人說道。“原來是這樣。”錦珍這才放下心來,笑了笑,“阿瑪也太多事了,昨兒錦珍在乾清宮外看見阿瑪當值,便閒聊了幾句,中間咳了兩聲,阿瑪就緊張起來。原沒什麼事,怎麼回去還跟您老人家說了,這濕滑的天氣裡還讓您跑這一趟,真是錦珍的不是。”佟老夫人搖了搖頭:“你是有不對,可不是為了這事。”錦珍意外,拿眼睛偷偷看著自己的額娘,佟少夫人隻得說道:“娘娘如今身為皇妃,身份貴重,您自己可得萬分當心。昨兒你阿瑪回到家中把你的事情一說,額娘和老太太是一宿都沒睡。”錦珍有些歉意:“讓瑪嬤和額娘擔心了,不過錦珍真的沒事,隻前些日子受了寒,太醫院已經看過了,如今吃了藥都大好了,不過偶爾一兩聲咳,並無大礙。”“不是單這件事。”佟少夫人一邊看著女兒,一邊瞄著婆婆的神色,隻得把話挑明,“娘娘,這裡沒有外人,額娘不妨直說,進宮這麼些日子了,娘娘是否至今還沒有與皇上圓房?”錦珍突然聽到母親這樣一問,又見自己的祖母一雙眼睛直直盯著自己,立即麵紅耳赤羞澀起來。“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就不明白了,你說你和皇上又不是沒認識、不相乾。你冊妃之前,老早就見過皇上好幾次了。你是皇上親表姐,如今你又住著你姑姑當初的宮裡,於情於理,天時、地利、人和,你都占儘了。說實話,什麼赫舍裡芸芳、鈕祜祿東珠,還有烏蘭、明惠的,她們跟皇上的情誼誰能跟你比?你跟皇上那可是實打實連著親呢!”佟老夫人眼見孫女仍是一副小女兒的羞澀之態,不由得就惱了,氣呼呼地說了一長串的話,“按理說,這大阿哥應該是從你肚子裡出來才對啊,怎麼偏從一個暖床宮女肚子裡出來了。這也就算了,好飯不怕晚,你也得加把勁兒,有點動靜才行啊。”話說到這份上,錦珍已經臊極了,一急之下眼淚竟然淌了出來:“瑪嬤,不是錦珍不想,是皇上……”“什麼?”這下輪到佟老夫人目瞪口呆了,“你說皇上不想,為什麼?”錦珍揉著手裡的帕子,無比委屈:“皇上不是對錦珍不好,也不是討厭錦珍,而是皇上如今隻把錦珍當親人,當姐姐。每次來景仁宮,雖說也親親熱熱地陪著錦珍用膳,也在一起品茶聊天,可是,皇上從來沒有過那種意思。您讓錦珍怎麼辦?”“把你當姐姐?”佟少夫人仿佛明白過來,“這可怎麼好。皇上把你當姐姐,自然是不肯要你侍寢的。這可怎麼好!”“唉!”佟老夫人長長歎了口氣,“錦珍啊,當年你姑姑入宮的時候,也如你一樣的年紀。你以為當時她就那麼容易得到先皇的寵愛,那麼輕而易舉地生下皇上?你想想,現在宮裡才幾個人?想當年,那單單是博爾濟吉特家的妃子、貴人就十來位,再加上那些個接二連三為先皇生兒育女的庶福晉、格格們,還有跋扈的皇後、得寵的漢妃石氏,再加上後來的貴妃董鄂氏,在這些個強手當中,你姑姑能出頭,可不是光像你躲在寢宮裡一針一線給皇上繡帕子、繡腰帶繡出來的!”“那姑姑是怎麼做到的?”在錦珍心中,姑姑不僅是皇上的生母,更是為佟家贏得榮譽的奇女子,也一向是自己最是為敬重的,錦珍從打進宮那天起,就想成為像姑姑那樣的人。“當年,你姑姑入宮以後,由於皇後驕橫善妒,她們這些秀女根本沒機會見到皇上,更彆提侍寢了。可是機會不僅要等,也要自己創造。那一日皇上帶著近臣和眾妃嬪在禦花園看準噶爾進貢的烈馬。當時,那馬兒性子太烈,無人敢騎。準噶爾的人難免小瞧咱們,這時你姑姑便出頭,說大清人才濟濟,並非不願出頭,而是不屑出頭,其實不要說文武官員,就是自己一個小小的秀女都可以駕馭得了這匹馬。”“啊?”錦珍大驚,“姑姑當真降伏了這烈馬?那姑姑有沒有受傷?”錦珍知道,雖然滿人家的女兒馬上功夫都不弱,可是能讓那準噶爾千裡迢迢進貢來的肯定也不是尋常的馬,否則皇上身邊的侍衛和滿朝武將為何不敢去馴服?佟老夫人笑了笑:“你姑姑飛身上馬,不僅當場馴服了那烈馬,還在人前表演了精湛的馬術,那些馬上翻飛的花樣隻叫人看了目眩。那一日,朝堂間、後宮中,佟臘月的名字無人不曉。”“姑姑的馬術,真是厲害。”錦珍由衷讚道。佟老夫人收了笑,盯著錦珍:“你錯了,你姑姑馬術精湛是不錯,可是與那些蒙古後妃比,根本算不得什麼,最多是個花架子。”“那到底是怎麼回事?”錦珍很意外。“你以為這件事,隻是個偶然?”佟老夫人冷笑著,“我說過,機會不是等來的,是自己創造的。”錦珍越發糊塗起來。於是,佟老夫人便打開了話匣子,將女兒佟臘月當年是如何利用自己的智慧一步一步在大清後宮發跡的真相講給孫女錦珍聽。在佟老夫人的敘述中,充滿了對女兒的讚賞與追憶。在她眼中,那樣風華絕代、絕頂聰明的女兒是她也是佟氏一族的驕傲。仁妃錦珍聽著這一切,覺得是那樣震撼。原本在她心中,姑姑是那樣一個聖潔、謙和的女人,而此時瑪嬤口中的這些事情卻讓她感覺到姑姑從來都不像她想的那樣。這一切塵封多年的是是非非,雖然不致使姑姑的形象蒙塵,但多少讓她心生畏懼。她不禁想到皇上,在皇上心中,他的親額娘、曾經的佟妃被追封的孝康章皇後,是多麼柔弱而善良!她在深宮中默默地守候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忍受了無儘的孤獨與寂寞,任憑寂寂深宮無情地奪去了她的健康,以至於那樣年輕就匆匆離逝,這原是多麼讓人惋惜與同情。可如今,若是皇上知道他的額娘,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柔弱,而是以柔弱為外衣,精於計謀,內心強悍,他又會怎樣想?“娘娘!娘娘!剛才老太太說的話,你可要記清了。”佟少夫人看錦珍神情恍惚,又是仔細叮囑道,“如今皇上和皇後感情和睦就不說了,跟烏蘭也不錯。最要緊的那個東珠是赦了又罰,罰了又赦,看來也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物。榮常在呢,不必說了,人家有大阿哥。現在就連惠貴人都懷過龍嗣了。在這些女人當中,現在就隻是你還沒有和皇上圓房,你可萬萬要抓緊了。眼瞅著再有個把月,又有一堆女人要進宮,到時候情況還不知怎樣,眼下你可得抓緊時間,趕緊跟皇上成了事!”錦珍紅著臉,略點了點頭。“還有。”佟老夫人又想起了什麼,“那個昭妃,聽說你跟她關係不錯,她對你好也就罷了,若對你不好,你也不必怕她。雖說她家門檻兒高,可咱們佟佳氏也不低啊。你不要自覺矮人一頭,總是處處忍讓。你也不想想,若不是咱家的家世背景撐在那裡,太皇太後那個人精,能讓你封妃,壓了她侄孫女烏蘭一頭?”錦珍點了點頭:“東珠對我一向很好,隻是前些日子她被貶,我也一直沒去關照,心裡過意不去。如今她複了位,我怕她心裡起了嫌隙,這才叫碧落拿了些東西過去瞧瞧。瑪嬤放心就是了,這宮裡也沒人瞧不起錦珍,錦珍一切尚好。隻是前兒偶然聽人提起,說咱佟家當年是明朝降了過來的,並不是真正的滿人,這事讓錦珍不清楚,一時也不好辯駁。”“呸,什麼降來的?若說降來的,那咱們太祖爺努爾哈赤想當年還是大明的官呢,還領大明的餉呢,還不是降了反,反了降,最後奪了江山嗎?”佟老夫人怒了,“你甭聽那些不知底細的人胡說八道,咱們佟家自女真時起就是豪門大族,整個遼東有一半的產業都是咱家的。最早,要不是咱家出錢支持太祖,太祖能那麼快就奪了大明的江山?不說彆的,太祖的元妃就是咱佟家的女人。還有你瑪嬤我,我們舒穆祿氏,那往上數也是契丹貴族,最早的滿洲大姓。如今這北京城裡多少王公貝勒的福晉都跟咱是連宗的。話說回來,雖說當年你太爺和你叔公在對明作戰時被俘被殺,那也算為國捐軀,咱家可是正經的勳臣貴戚之後。隻可惜這麼一檔子事,隔了幾十年,外人自不清楚,就瞎說咱是明朝降過來的漢人,其實他們根本就是沒弄明白。好孩子,以後你可得挺直腰板,不為彆的,為了咱佟家,為了你姑姑,你得爭氣!”佟老夫人如此一說,佟佳錦珍盤踞心底多日的疑惑便悉數解開,原來自己的家族淵源也是如此不俗。與東珠的鈕祜祿氏、烏蘭的博爾濟吉特氏相比,也並未遜色多少,看來日後自己也儘可放寬心抬頭做人了,再不必處處服小了。正說著話,隻聽外麵碧落的聲音響起:“皇上來了。”屋裡的三人立即起身整理衣飾,準備迎駕。天子興衝衝地走進來,看到佟老夫人和佟夫人稍一愣神。佟老夫人、佟少夫人連同錦珍已經跪下請安。康熙趕緊扶了起來,讓到座上。這次佟老夫人不敢再往上炕坐了,隻坐在西牆根下設的雕漆椅上。康熙瞅了一眼錦珍,有些責怪道:“郭羅瑪嬤(外祖母)和額克出(舅母)來了,怎麼不著人告訴朕一聲,朕好早些過來。”佟老夫人見自己的親外孫,堂堂的皇上生得這樣一表人才,又口裡親熱地喊著自己郭羅瑪嬤,心頭一陣甜一陣酸,看著外孫子,又想起才不到二十三歲就早早過世的女兒,心裡又忍不住難過起來。康熙窺了佟老夫人的神色,又見錦珍也是有些不自在,不由得說道:“這是怎麼了,可是家裡有什麼事情?為何郭羅瑪嬤神情不悅?”“原是沒什麼事,不過昨天碰到阿瑪,閒聊時咳了兩下,誰知阿瑪便回去告訴了瑪嬤和額娘,害得她們不放心,一早就趕過來看我。”錦珍趕緊接語掩飾。康熙又見佟老夫人和佟少夫人都略點頭,便知此語不虛,這才放下心來,又說道:“是朕的不是,表姐這些日子身子就欠安,朕也沒多少時間來陪她。如今倒害你們擔心,真是朕的不是了。”佟老夫人連連搖頭:“皇上前朝事情多,年底年初的可是有的忙呢,都隻怪錦珍身子弱,為人又愚笨,也幫不上皇上的忙。”佟少夫人見老太太一個不留神,在皇上麵前直呼起娘娘的名字來,立即緊張地悄悄捅了捅佟老夫人。康熙見狀便笑了笑:“額克出不必如此小心,都是一家人。平日朕和表姐在一起,也不用這些虛禮。”佟老夫人聽了,一麵欣慰,一麵又是不安,但親耳聽到皇上口口聲聲稱錦珍為表姐,不由得十分擔心,想了又想開口說道:“原是老婦人逾越了,如今這娘娘就是皇妃,是皇家尊貴的主子,老婦人實不該再以昔日閨名稱呼。正如皇上,皇妃就是皇妃,若把皇妃隻看成姐姐,後宮之中其他人會做何想?她又何以自處?”康熙心頭一動,以往從未想過的問題此時被外祖母點到,便覺得有些不自在。是啊,這兩年來,他從沒有把錦珍當過妃子,隻覺得她與她們都不一樣,她是他的親人,是他最可信賴的,是姐姐啊。然而外祖母說得也對,她的確也是他的妃子。他隻把她當姐姐,那彆人又會怎麼看?難道這些日子自己沒留神,讓錦珍受了委屈?“皇上,容老婦人鬥膽再說一句。”見皇上神情似有所動,佟老夫人便從椅子上起身,端端正正跪了皇上跟前,她打算趁熱打鐵,幫皇上與孫女捅破這層窗戶紙。康熙趕緊起身相扶,但佟老夫人十分固執,仍跪著回話:“皇上,當初老婦人把自己的女兒送進宮裡,她當了皇妃,生了皇子,又當了太後,但是她並不幸福,她活得實在委屈,所以不到二十三歲便早早就走了。”說到這裡,佟夫人停了下來,她哽咽著,流下了淚水。佟少夫人趕緊遞上帕子,要給婆婆擦淚,卻被皇上接了過去,皇上親自給佟老夫人拭淚。佟老夫人越發老淚縱橫,她順勢拉住皇上的手,把皇上摟在懷裡,屋裡的人都驚呆了。這是越禮,是大不敬。但是皇上卻萬分感動。佟老夫人又說:“老婦人知道,她多想這樣抱著皇上,跟皇上親熱,做天底下每個母親都能做的再尋常不過的事,可是,她做不到啊!”聽著這些,皇上鼻子發酸,忍不住眼圈微濕。外祖母的懷抱讓他勾起了對額娘的思念。是的,小時候他也很想能撲到額娘的懷裡撒嬌,可是有規矩管著,他不能,額娘也不能。“皇上!如今老婦人又將自己的親孫女送入宮,她也成了皇妃。皇上,您能答應老婦人,讓她幸福嗎?”佟老夫人這一句,已然悲從心起,嗚咽起來。皇上連連點頭,轉眼看到跪在旁邊已然泣不成聲的錦珍,不由得伸了手拉住她。於是,佟老夫人的懷裡,一麵抱著外孫子皇上,一麵攬著孫女皇妃。無論是誰,看到這一幕,也會為皇家難得的親情所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