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食子鬼起源 第二話 食子鬼起源(1 / 1)

作者不詳 三津田信三 9308 字 2個月前

丁江 州夕妻子去世了。長期反複出入醫院,在盂蘭盆節的迎魂火,迎接本該是我們長子之前,自己就先與世長辭了。所謂醫院是個很奇怪的地方,即使患者去醫院看病亦或住院,對於該科室治療項目以外的疾病,是很難提前發現和預防的。新患的疾病正是因為去了醫院才被忽略,這實在是有些諷刺。當然我也知道,這些事對於醫院而言也是強人所難。但每當想到妻子若當時能去那家綜合醫院的彆的科室看看的話……思緒還是會變得有些複雜。如果孩子平安降生,今年也該二十歲了。所以妻子似乎想在這個盂蘭盆節計劃什麼特彆的活動,如今卻未能成行,實在是相當遺憾。即便如此,就連我們好不容易才有的獨生子朔次,在妻子去世的十天後,也由於摩托車事故離開了人世……就這樣,不僅陪伴我二十多年的妻子亡故,現在連大學生的兒子也死了。唯一還算慰藉的是,朔次的死是在妻子病死之後。每每回想起妻子對朔次十分溺愛,不過考慮到她從長子流產到生下朔次其間心境的變化,其實倒也可以理解。不過或許還是有些保護過度了吧。朔次因為早產,體格比同年齡的孩子較弱,我對此並未非常在意。但妻子卻格外憐惜他,總覺得自己若不陪在身邊,這孩子就會不行了一樣。都是是因為有這樣的母親——雖說這種想法十分恐怖,但我腦海中還是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我們僅剩的兒子朔次也離開了人世,難道不就是被亡妻帶走的嗎?……在小小的獨棟的狹窄院子中,有專為孩子建造的供養塔。我凝視著這一切,訝於自己至今究竟度過了怎樣的人生……青少年時代一直在孤獨中度過,直到和妻子結婚有了家庭,雖被賜予了長子卻仍讓他死去。此後更精心撫養朔次長大,終於擁有了自己的小家。在公司裡也稍稍出人頭地,接著卻幾乎同時失去了妻子和兒子。這到底算怎樣的人生呢。然而,僅憑這些得不出答案,也不存在所謂答案吧。為人父母到底是怎樣的心境?我在妻子流產後,也曾一遍遍思考這個問題,但每到最後,都會變得空虛不已。我對自己說應該忘掉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然而用不了多久,又會被同樣的想法所禁錮。就這樣循環往複,那種糾結的情緒至今仍念念不忘。不過,失去長子這種徹骨的失落感,如今卻已全然淡薄了。然而,無論歲月如何流逝……從那以後不知過了多少年——哦,大概過了十九年吧,我依舊難以忘懷。因為十九年前發生的那件可怕的事,一直烙印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果然就在那時,我們夫婦兩人和妻子肚裡的朔次,被食子鬼的邪氣所毒害了吧。那個鬼的魔力一直殘留到現在,還是從我手中奪去了妻子和朔次嗎?這麼說來,那對夫婦之後又有孩子了嗎?還說是連他們也沒逃脫食子鬼的詛咒麼?如今妻子和朔次都已不在人世,作為與那起事件有關的人,我將儘可能真實地記錄當時所發生的事。雖說目前為止也沒寫過什麼像樣的文章,但現今撰寫的這份記錄,相信就是對妻子最好的祭奠吧。思緒回到十九年前的夏天,那是和今年一樣,灼熱難耐的空氣粘膩在皮膚上,一個令人窒息的酷暑之日。那一年的朱雀神社夏日祭,真是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災禍。先是祭典的首日,喝醉酒的外地人糾纏上當地的女性。男子執拗地向身著浴衣的年輕女性求愛,半強迫地將其帶入了神社內部,不過女性卻以強硬的態度與男子對峙。男子一怒之下,把刀伸向一位帶著孩子來逛祭典的本地中學曆史教師,接著突然伸手搶奪她的獨生孩子。一時間男人興奮的喊聲,嬰兒的哭聲以及母親的叫喊聲交雜在一起,神社境內籠罩著騷亂的氣氛。幸好,在警察到來之前,男子就被當地的青年警備團製伏,嬰兒的頭頂上也隻是稍微鼓了點包,平安無事地回到了母親身邊。麵對警察的審問,該男子說道:“本打算把嬰兒當做人質,逼那個女的就範”——多麼粗暴的動機。接著當天傍晚,淅淅瀝瀝下著的小雨一下子轉成了大雨。就在稍微偏離參道的朱雀連山登山口附近,一棵佇立在那裡樹齡超過百年的古杉樹忽然遭到雷擊。結果杉樹轟然倒下,完全堵塞了登山的通道。據一位在一之門附近經營土產店的老人說,過去神社周圍的杉樹也遭過幾次雷擊,但總是落在了聖域之外。落在聖域內的次數屈指可數,據說每當如此祭典活動中一定就會有人死亡。不過,當地的青年警備團對此一笑置之,在意這件事的就隻有當地老人。第二天上午雨也停了,大家都在期待著當天晚上的盂蘭盆舞。傍晚時分,當地的一位老婆婆嚷著說神社境內的食子鬼起源碑上雕刻的鬼,把旁邊玩耍的小孩捉住吃了。起初並沒有人理睬,直到有一名遊客證言道:“這麼說來,剛才好像是有孩子在石碑附近。”既然有了誘拐的可能,所以警察也出動了,引發了大規模騷動。盂蘭盆舞一度被迫終止,但由於未發現失蹤的孩子,這個事件被當做癡呆老人的胡言亂語來處理了。盂蘭盆舞也推遲了三十分鐘,但據說那時當地的老人們還是露出了惴惴不安的表情。以上這些事情,我都是從離一之門不遠處的一家名為“白狐莊”的旅館裡,一個喜歡閒聊的女傭口中聽到的。朱雀之地是我出生的故鄉,老家就在神神櫛村。不過由於妻子說了“不想挺個大肚子去那裡”,夏日祭我們儘管回鄉了,但還是投宿在了旅館。妻子大約在一年前初產,卻很遺憾地經曆了流產。從那以後,她反複出入醫院,恢複後也患上了失眠。那時我帶她回了老家一次,似乎被我母親說了什麼。而現在,妻子流著淚高興地說“又懷上孩子啦”,但卻無法否認精神上的不安。在這種狀況下,是否要把她帶回老家,講實在我也覺得不大妥當。妻子婚後開始兼職副業。是一份往皮球、塑料刀、麵具等的表麵粘漫畫貼紙的工作。我則是在某製藥企業的承包公司工作,當時雖然是萬年股長,也可以說是衣食無憂了。故而我好幾次都想讓她放棄這份副業。尤其是在流產以後,無論如何都想讓她遠離這些隻會徒然回憶起孩子的東西。妻子一向都很聽我的話,唯獨在這一點上堅持己見。大約妻子是覺得,若連這個和孩子有關的副業都放棄了的話,嬰兒反而會更遠離自己吧。看著她挺著肚子,雙手在前麵靈巧地粘著貼紙,笑著說“能做下去真是太好了”,我才遲遲意識到,這份副業也是一種精神安定劑吧。之所以造訪朱雀這個地方,是為了給妻子轉換下心情。所以在最初的兩天裡,我專門領她遊覽了當地的一些觀光名勝。而先前就算回鄉,由於家裡有各式各樣特色的盂蘭盆節活動,最終就變成了一味在幫忙而已。因此妻子表現出超乎預料的熱情,貌似很享受這次觀光。我們終於在第三天前往了最重要的祭典。作為祭典舞台的朱雀神社,建造於朱雀連山雹之嶽環抱的深處。因此,若不從一之鳥居所在的暮道鎮的一之門開始,穿過長約兩公裡的杉木林,就無法到達奧社。自神社建立之初的很久以前,這裡似乎便是山嶽信仰的對象。而在參道周圍被當做山野小道的路,據說就是遺跡所在。我們在一之門行過禮後,便踏入了參道。門的周圍各式各樣的小攤和江湖攤販鱗次櫛比,就算進入參道後這一景象亦未有絲毫變化。密密麻麻分布在參道兩側的光景,簡直就像來到了盂蘭盆舞的夜市一樣。原本在聖域內一切買賣都是被禁止的,到了江戶後期逐漸放緩,而明治初期則一直開放到了奧之門前麵。根據民俗學者藤森穀賢三的說法,明治以後朱雀之地聖域的麵積正急遽變窄。我一麵敘述著朱雀的曆史,一麵以緩慢的腳步行走在鋪滿碎石子的參道上。妻子也儘量用雙手捧著肚子,小心地邁著步。“流產會有習慣性的……”這是妻子大肚子以後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她謹慎的步伐也體現了這一想法。當然我也很努力地照看著妻子特殊的身體。從一之門進入內部,小攤的數量也開始漸漸減少。儘管已經解禁了,店鋪數量多的地方也就一之門周邊和奧社的境內,兩者之間的那段路是比較寂靜的。若前後方沒有隱約傳來的喧囂聲,寂靜得不像是祭典高潮的模樣。此外,因為有高聳入雲的杉樹林,參道的內部也與外麵的酷暑無緣,涼快到就算走路也完全不會出汗。為了讓妻子開心,我特地去了一些看上去比較好玩的店,不知不覺間連我自己都樂在其中。就像是再次體驗了小時候祖母牽著我的手,帶我去夏日祭時的感覺。當時開心的原因純粹是祭典本身,路邊沿著杉樹林的小攤似乎無窮無儘地延伸著,自己仿佛可以隨心所欲地一直走下去,就是這般的感覺。忽然間發現妻子不在身邊,我慌忙環顧四周,發現她已經走到很前麵了。正和一對帶著嬰兒的,看上去比我倆要年輕些的夫妻一道走著。雖說平時有些怕生,但肯定是一看到嬰兒,就忍不住上去打招呼了吧。我一路追上妻子,並對那對夫妻致以問候。丈夫自稱是桝尾,在東京的一家綜合醫院擔任兒科醫生,在回地處朱雀北部的老家“愛染”的途中,順路來參加了下祭典。“儘管我就住在鄰鎮上,可是被帶去逛朱雀夏日祭典的次數卻也不多,一般也就去去附近的地藏法會。”桝尾似乎非常健談,從我比較稀見的姓氏“丁江”為切入口,問我是不是神神櫛村的人。當聽到我肯定的回答時,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兒時的回憶。夫人抱著嬰兒,他就推著除了藍色小毛毯和撥浪鼓之外彆無一物的嬰兒車。他夫人看上去是一位大方穩重的女性。也不知嬰兒出生幾個月了,貌似很安心的模樣沉沉地睡著。本想著儘量不要和人結伴同行,尤其是和有孩子的夫婦。但看到妻子和桝尾的夫人相談甚歡,桝尾也不停地向我搭話,所以我們就這麼自然而然地結伴同行了。“對了,你知道食子鬼的事吧?”也許是關於回憶的話題告一段落了,桝尾又拋來了新的話題。“嗯,小時候總是聽到,說是什麼做了壞事的孩子會被食子鬼抓走,從腦袋開始狼吞虎咽地吃掉。我想這周邊的小孩子都聽過諸如此類的威脅吧。”“不管哪兒都一樣,這種話被專門拿來教育小孩的教養。因此一般不會認真地去思考這類傳說的內容。我作為一名醫生,卻喜歡各地流傳的奇聞異事,且特彆喜歡有關妖怪幻化之類的故事。若不是因為父親強烈的願望而從醫,其實我是想學習民俗學的,學生時代曾精讀了藤森穀博士的書。”“原來是這樣啊。”“如果說食子鬼是真實存在的話,你會相信嗎?”從外表還有醫生這個職業來看,桝尾一直給人以腳踏實地的印象。所以突然間拋出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我一時間竟無法作答。“也難怪你會覺得困惑,但也還是請稍微聽下我的話。”他露出苦笑的表情。“流傳於此地傳說中的食子鬼,被看作是以朱雀連山為巢穴的一種邪鬼。很久以前,它們會到村裡來擄走兒童,吃掉他們的肉。直到某年有位高僧造訪了這裡——有一種說法是弘法大師,似乎有待考證——總之有傳聞高僧把它們都趕到了雹之嶽山腳下的岩洞裡,和其他一些在朱雀連山橫行跋扈的魔物一同封印了起來。位置應該就在朱雀神社的近旁,或者就在神社境內。”“神社是更晚些的時候建造的吧。”“當然。不過我感興趣的是,此地從最初的山嶽信仰到朱雀神社建立,唯有食子鬼的傳說包含了大量佛教的內容。原本吞食孩子的惡鬼,不知何時竟成了祈願孩子無病無災的對象。本來日本人就是信奉多神教的民族,此地也有關於朱雀化身的傳說,倒也並非完全不能接受。但唯獨食子鬼的故事,總讓我覺得不對勁。”“哦,那麼所謂真實存在又是怎麼回事?”雖說故事非常有趣,但感覺照這樣聊下去大概會演變成宗教方麵的話題,所以我不由得插了句嘴。“其實在此之前,關於那個想法的依據,我想從神道教和佛教兩方麵來解釋——”“欸……”“不過,說太多讓你徒增煩擾也實在過意不去,所以就直接說結論吧,我認為所謂食子鬼並非怪物而是動物,應當是猴子的一種。”“有把人類小孩當食物的猴子嗎?”一開始預想的是宗教方麵的解釋,卻聽到了動物的說法,我不禁目瞪口呆。“不……我倒也並不這麼認為。倘若真有以人類的小孩為主食的猴子,那就毫無疑問是妖怪了吧。食子鬼和猴子應該隻是模樣相似而已,給人的印象倒不如說是豺狼或老虎。”“也就是說是肉食動物嗎?”“嗯,那野獸在饑餓的時候,跑到村子裡來襲擊孩子,於是就有了名為食子鬼的怪物流傳下來。”“原來如此。”我大體上還能接受這一說法。桝尾也是一臉認真的表情,應該絕非玩笑。話雖如此,這也實在是過於離奇。“但是,假設這種動物存在,而動物學家發現了的話,不就會變成相應的熱門話題嗎?”“那你覺得人類曾在地球上發生過的事情,又有多少是為人所知的呢?連人這種生物,尚且有很多弄不明白的地方。即便有一兩種未知的生物,應該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吧。”他還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想必是認真的吧,雖說個人依舊無法完全同意就是了。“你還是不相信對吧。”他倒是並未感到不快,反而帶著惡作劇的笑容對我說道。“朱雀神社的寶物館裡收藏著食子鬼木乃伊的傳聞,這你知道嗎?好像還有人看到過實物呢。”“不會吧……”“話雖如此,也有著完全不同的解釋——”桝尾似乎接下去還要說些什麼,卻忽然思緒一轉開始催促起來。“快到中之門了呢。”確實百米開外的正前方,中之門已然映入了眼簾。這道門正如其名,位於一之門和奧之門的中間。參道周圍的支路都先在此處彙集,故而可以說是類似鐵路換乘站一樣的地方。不過,本該最重要的門就顯得有些寒酸。或許一之門相當於玄關口,曆經多次整修依然才氣派如初,但中之門卻還隻是茅草頂,上麵覆蓋著青苔。倘若隻看這裡的話,仿佛是廢棄寺廟的山門一般。由於聽桝尾的話太入神,一時間我將妻子置於了腦後。等到慌慌張張回頭看時,兩位女士正一邊興高采烈地閒聊,一邊慢慢地走過來。而且妻子正將嬰兒抱在懷裡,用奶瓶喂著奶。看著這樣的妻子,令人不由得心生憐惜。等到兩人跟上來以後,我們穿過了中之門。一穿過這道門杉樹就從兩側一下子壓過來,樹木的密度較以前更為濃密。在這之前並不怎麼意識到的杉木之息和蟬鳴之聲倏然覆上了耳鼻,感覺像是忽然間迷失在山路上一樣。或許是察覺到食子鬼的話題令我為難吧,穿過中之門後,桝尾便開始談起了工作的醫院的事情。因為患者都是小孩,故而他應當比其他的醫生更為辛苦吧。我因為行業關係經常出入醫院,因此還是判斷得出來,桝尾至少作為兒科醫生時,是一位很有能力的男性。不過令人吃驚的是,他和太太是在醫院認識的,還是奪人所愛之後結的婚。不愧是兒科醫生,外表顯得很溫和,但男女關係果然會改變一個人的吧。還有他竟能對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毫不猶豫地說出這樣的事,或是他不拘於物的性格使然麼?不管怎樣,現在孩子也有了,他倆正處於最幸福的時刻吧。據說他從一之門推到這裡的嬰兒車,是為嬰兒專門定製的。雖說是空車,不過沿著鋪滿大顆砂石的道路前進似乎也不容易。等穿過了中之門,砂石倒是沒有了,但因為不是專門鋪過的道路,以致到處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塊和樹根。要不是為了妻子孩子,他是絕不會推著這輛嬰兒車的吧。“因為平時已然和孩子接觸到令人厭膩的地步,所以即便知道妻子懷孕了,也沒有太慌亂。不過自己的孩子還是不一樣的,冒昧地打個奇怪的比方,就算是同一個妻子所生,但倘若是其他男人的孩子,我想是絕不會牽掛到這種程度的吧……”看著我盯著嬰兒車的視線,他露出自嘲般的笑容。“你現在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呢?”“是啊。我的事情姑且不論,我愛人其實有些地方很脆弱,我想我一定要好好地守護她。”雖然對方毫不忌諱地說著自己的事,雖說是醫生,我並不想提及和妻子有關的包括流產在內的話題。畢竟是為了讓她轉換心情而策劃了這次旅行,就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搪塞一下好了。“也許大家都有一種誤解,但懷孕真的不是生病,所以適當地正常活動下是最好的。”幸好,桝尾並沒有深入這個話題。終於到達了通往神社的石階前,妻子們依舊姍姍來遲。這裡的石階彎曲為好幾段,被稱為“七曲之段”,而且還有相當大的坡度。我們等待她們跟上以後,再一起開始攀登。按照桝尾的提議,我和妻子並排走在前麵,中間是抱著嬰兒的桝尾夫人,而半推半抬嬰兒車殿後的任務,就由他繼續承擔。但開始登山的時候,雖說也得照看妻子,這裡麵還是數我最輕鬆,故而想要給桝尾搭把手。但他固執地獨自把嬰兒車搬上來了。可能是為了扮好父親的角色,不願借彆人之手吧。由於抬著嬰兒車登山,不知何時才能到頭的迂回曲折的山路,喜歡閒聊的桝尾也變得沉默起來,隻剩下四個人的喘氣聲在四周回響。之後時不時的,孩子們的歡鬨聲,江湖攤販的吆喝聲,眾人的嘈雜聲,自上方隱約傳入耳中。石階到半路開始,就好似將兩旁巨大的杉樹縫合一般延伸出去。自朱雀連山登山通道的岔路口開始,周圍的景致逐漸變成了岩質的山體表麵。到達神社境內之時,猶如在成片的奇石怪岩中穿行一般。好似戲劇般變化的風景,也是這條參道的看點之一吧。走完石階之後,展現在眼前的,是更加令人驚歎的景象。雖說是鑿山劈嶺之工,也不可能將萬物置於一個完整的平麵之上。於是,這裡宛如梯田一般,被分成了上上下下好幾個平麵,並以小石階相連,營造出了一個紛繁複雜的空間。所有梯田的平麵,都位於朱雀神社的範圍之內,其內部竟擁有如此富有特色的地形,這是無論在哪個神社都決計見不到的光景吧。自我們站立的最下方朝上看去,正中最寬敞的地方排列著盂蘭盆舞用的船槳,最前麵的位置可以看到奧之門。即便是以最短的距離走去奧社,也要作好長久登山的準備。而且途中的各個方向,都分布著各式各樣的小屋,建造它們的工具和材料究竟是如何搬運到這裡來的,簡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放眼望去,雜技表演、鄉間戲劇,見世物小屋(多見於日本, 以稀奇古怪乃至猥褻的東西作為賣點,展示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的物品、技藝等的演出攤位,類似於馬戲團,但更注重奇異的觀感。)之類的演出節目映入眼簾。拉客的手段也比一之門附近強硬了不少,都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地走到奧之門,祭典的活力持續高漲著。“等參拜完了順路再來看吧——”一麵這樣應付著拉客的人,一麵總算直接走到了奧社。平安地結束了參拜之後,由妻子照料著嬰兒,等待桝尾夫人如廁,我們沿著一段段台階上上下下享受著觀光。“難得來一次,我們去食子鬼起源碑看看吧。”聽從了桝尾的提案,我們朝著通往石碑建立之處的台階向上攀登。“……故……所謂食子鬼……”忽然聽到了令人在意的話,連忙向出聲的地方望去,隻見那邊佇立著一間見世物小屋。貌似是攬客的開場白——“即是父債子償……”一個頭上纏著頭巾的禿頭男子說著老生常談的話。我不禁靠近聆聽,他正煞有介事地述說著有關於雙頭牛、熊男、鱗女、蟹女、蛇腹女等怪物的來曆。澡堂前台般的地方站著攬客的人,其身後有著巨大的招牌,從頭到尾都擠滿了那些異形之物,畫風雖幼稚拙劣,卻總透著一股瘮人的味道。一麵不經意地瞄著招牌,一麵側耳傾聽著開場白。在重新聽到了和剛剛一模一樣的台詞之時,眼睛也在看板上描繪的奇形怪狀之物中找到了混雜在其中的食子鬼,據說能在小屋中見到實物。不知不覺中桝尾出現在我的身旁,並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要進去看看麼?”看到他的笑臉,我猛然醒悟過來。不用多想,這些肯定都是騙人的東西。但聽到那滔滔不絕的敘述時,不知不覺間,也就相信了那些東西的存在。“雖說都是騙人的把戲,但多少也有些興趣吧。”為方才一瞬間的信以為真感到羞恥,我特地著重強調了“騙人”這個詞。“見世物這種娛樂性的東西有趣是有趣,就是對你妻子的身體不太好吧?”他擺出一副醫生的架勢,關心起我妻子的身體來。“啊,也是呢。”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妻子本人也說想要進去看看。“雖說熊男蟹女之類是挺瘮人,但想看一下食子鬼。剛才在起源碑上讀到過,說它是孩子的守護神,就算是為了這孩子也想過去看看。”妻子一邊撫摸著肚子,一邊征求我和桝尾的同意。“和丈夫一起去肯定沒事的啦。”大概是由於孩子的話題意氣相投,桝尾夫人也立馬幫妻子說話。“那就大家一起進去吧。”桝尾讓嬰兒坐上嬰兒車,滿臉笑容地看著我,仿佛在說見世物這種玩意本身也沒啥大不了的。“好,四位客人請——”就在我躊躇不前的時候,拉客的人便敲著震耳欲聾的太鼓,用沙啞地聲音招呼著,強行把我們當客人拉了進去。在入口的老婆子那裡付了門票錢,便以我為首,按妻子、桝尾夫人、桝尾的順序往裡走去。記得以前門票錢應當是在出口處付的,而且那會兒攬客的口才的貌似也比現在更好。“要看見世物就趁現在,馬上就要開始了呦”如此這般的話術,使得現場感高漲起來,心緒也跟著澎湃不已,不知不覺就被帶入場了。還是說純粹是因為那會兒自己還隻是個小孩的緣故呢?由於是從明亮處忽然進入昏暗的室內,起初伸手不見五指。等到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才慢慢看清了內部的模樣。小屋本身是帳篷布臨時搭成的簡易房,即便有意恭維也沒法說是氣派或是美觀。隧道一樣的通路往內延伸著,通路的兩邊放置著各種展品。這樣單純地循環下去,似乎就這樣一直延伸至出口。但那個通道本身還是蠻有趣的,可能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裡邊並算不寬敞的空間,在每個拐角都打進了樁當做柱子,柱與柱之間拉上幔布,構成了通行的道路。並且整個通道上都相當細致地設置了拐角,七拐八彎成了宛若八幡的迷宮森林般(原文“八幡の藪知らず”,為千葉縣八幡市森林的通稱。自古以來就被認作禁地,有一旦涉足就再也無法出去的傳說。)的通道。這樣的設置與其說是見世物小屋,不如說是鬼屋更為貼切吧。甚至有了些許漫步於迷宮之中的感覺。也就剛開始那會還算有興致,沿著通道一路走下去,悶熱的空氣與青草的熱氣交雜在一起充滿了整個空間。周圍掛著的那些不透氣的布幔,亦使得屋內的空氣更加渾濁。連同裝飾在通道兩側的植物散發出的陣陣臭味,著實令人深感不適。回頭一看,妻子正用手帕捂著口鼻。“沒事吧?哪兒不舒服嗎?”正想要右轉走出小屋,但桝尾卻說在這樣的屋子裡是不允許走回頭路的,既然已經入場了就隻能從出口回去。加之妻子還是央求想看食子鬼,我也隻能勉為其難繼續前行。老實說,此時的我正想以通風不好為由離開這裡。雖說自己並不相信這些玩意,卻依舊有種陰森森的感覺,同時也擔心對妻子會有什麼影響。正想著要回頭就趁現在,沒想到卻被駁回了。雖說心中惴惴不安,卻也隻得沿著通道走到終點。然而當我剛看到最初展品的雙頭牛時,當即大失所望。圍欄裡確乎有雙頭牛的標本,麵朝這邊四目齊睜地站在那裡。旁邊是布告牌一樣的說明,記載著它何年出生於何地的何牧場。不過稍微定睛一看,就能發現脖頸處有縫合的跡象。剛好一頭牛大小的頸部周圍,明顯留有著鋸齒狀的縫痕。不過,這個雙頭牛還算是好的。熊男就是一個人熊的毛皮標本,立牌上大致寫著它襲擊人類致死的內容。蛇腹女的圍欄裡則是一條蝮蛇,所謂蟹女乃是裝在水槽裡的五十至六十厘米長的毛蟹,諸如此類的玩意。我對於這種實可謂厚顏無恥的買賣,與其說是憤慨倒不如說是驚訝吧。桝尾似乎也是同感,每當來到一個展品前,都要發出一聲不屑的訕笑。所有展品的圍欄,幾乎都在通道的兩側交錯陳列著,之間鋪設著竹叢或草叢。雖說這導致了草木散出熱氣,但不管怎樣也成功地營造出了異樣的氛圍。但是,作為核心的展品太過粗糙,反而把舞台裝置襯托得更氣派了。“照這樣的話,連想看的食子鬼也沒法期待了吧。”身後的桝尾這樣說道。“哎,既然都這麼慘不忍睹,那個食子鬼又會是什麼牽強附會的玩意呢,我倒是有些莫名的興趣了。”雖說看樣子他的這種興趣完全被辜負了。食子鬼的圍欄就在入口走進去大約三分之二的位置上——這是我事後才知道的。在這一路上,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所有展品都是假貨。雖說起初還覺得有趣,到後麵就逐漸厭膩了。隨著展品越來越敷衍,我的腳步也加快了。不知走過第幾個拐角的時候,一個漂浮著的女人的頭顱猝然映入眼簾,冷不防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是什麼新型展品,結果隻是一位先到的客人站在那裡而已。那是一個身著黑衣的,三十歲左右的女性。由於她手提著紙袋,想著究竟在熱切地看什麼呢,於是我朝裡窺探圍欄,發現那裡正是食子鬼。不,準確地說是個木乃伊。食子鬼的木乃伊,如五個月的胎兒一般大小,三頭身,身長約二十至三十厘米。頭顱酷似猿猴,上顎則異常突出,門牙和犬牙特彆尖銳。全身覆著毛,單看身體的話,比起猿猴其實更像熊。手與足各有五趾,拇指和食指較其他更為粗長,爪子並非長在指尖部分,而是手指本身就長成爪子的樣子。但最為奇特的是,它的額與眉間有個奇怪的突起物,無論怎麼看,都像是犄角一樣的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可不能給孩子們看啊。”先到的女性客人,喃喃自語著。“是欸……”我一麵用曖昧的語氣附和著,一麵暗中窺視著她。“感覺這個怪物,似乎是此地黑暗曆史的象征。”她正以一種空洞的目光凝視著眼前的食子鬼,不由得令人心生畏怯。“這是真貨麼?”興許是沒聽到女性說的話,桝尾自圍欄間探出身子,端詳起木乃伊來。“身為醫生,你有何看法?”幸好還有專業人士,我於是背對著黑衣女人向他詢問。“從方才展示品的情況看,不對,即便迄今為止出現的都是真貨,這也毫無疑問是仿造品吧。”桝尾做出如此斷言後,出聲朗讀著立牌上的說明。但上麵隻是添油加醋地記載了那個傳說,而關於木乃伊的相關信息卻無任何記錄。“話雖如此,做工倒是挺好的。”“據說神社的寶物館裡有木乃伊,就是這個嗎?”“不會吧,我覺得是不可能。”“可是木乃伊會有好幾個麼?”“哎,這我也不清楚。即便神社裡真的有,也不會出借給這種見世物小屋吧。”他依舊興致高漲地觀察著木乃伊,宛如在診治病人一般,莫非是我的錯覺嗎?“即使說它是孩子的守護神,這也未免太可怕了。”妻子似乎後悔進了小屋。“仿造品指的是什麼?”桝尾夫人貌似很在意丈夫方才說的話,一向沉穩的她,總算開口提問了。“現在雖不清楚,以往可多得很呀。首先以某種動物為基礎,比如把猴子活埋做成木乃伊,再以其他動物的牙齒、爪子、皮膚進行進一步加工,創造出河童、人魚之類的架空生物。根據時間和場合的不同,也可以做成天狗和鬼等妖怪。”桝尾意味深長地朝我看了一眼,接著說道:“實際上,作為基礎的動物,其實是人類的嬰兒什麼的,也是屢有耳聞。”“欸……”我不禁啞口無言,妻子也在一旁倒吸了一口涼氣。“根據藤森穀博士的說法,所謂食子鬼的原形不就是人類麼,而且更令人訝異的是——”他在中之門前說了一半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就在我心領神會之時,自不遠處的前一條通道裡猝然發出了一聲慘叫。我們麵麵相覷,慘叫聲接二連三地傳來。“怎麼了?”桝尾慌忙折回通道。緊接著,他“哇”的大叫了一聲,“老公!”他夫人一邊喊著一邊跑了出去,我也催促著妻子緊隨其後。當我沿著通道往回走,剛拐過彎時,桝尾在竹叢前按著左肩站立的身影一下子撲進了眼簾。緊接著,我又看到了兩位身著浴衣的年輕女性,緊緊依偎在一起,蹲在了他的身後。然後,就在那三個人和我之間的蜘蛛女圍欄裡,有個酩酊大醉的建築工模樣的中年男子臀部著地跌倒在地上。嘴裡還不停地嘟噥著什麼,右手邊正握著鑿子一樣的刀具。看來是那個爛醉的男子跑去糾纏浴衣女子,嚇得兩人發出了慘叫。這時,由於桝尾跑過去幫忙,和男子發生推搡,結果被砍傷了臂膀。另一方麵,男子也被衝過來的桝尾撞飛,跌進了蜘蛛女的圍欄裡。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你沒事吧?”我擔心著桝尾的傷勢,首先想要穩住那個男人。“啊……”突然感覺背後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回頭一看,是先前那位黑衣女性客人,正直直地凝視著那個酩酊大醉的男人。我方人數雖多,但除了我和桝尾以外都是女性,而且他還負了傷。對方的體格要明顯大出許多,即便是正麵對抗也毫無勝算。唯一還算幸運的是,男子正出於爛醉狀態下。桝尾之所以能夠把他撞倒,多半也是因為對方下盤不穩的緣故吧。這種情況下不管怎樣,隻得先讓男子情緒穩定下來再從長計議了。我想到這一點,於是拚命地向他搭話。也不知男子聽沒聽見,他一邊用異樣的眼神次第打量著我們,一邊不停地嘟嘟噥噥,嘴裡念念有詞。像這樣三者互相牽製的僵局,到底維持了多久呢?“嗚哇!”伴隨著叫喊聲,男人站起身,朝這邊猛地衝了過來。(刺過來了!)我們瞬間麵無血色,躲到通道的一邊,那個男的也不回頭看我們,身影就消失在了拐角處。直到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才意識到他已經逃跑了。桝尾的左肩的衣服被劃破了,滲出了鮮血。他先冷靜下來自己診斷道:雖然擔心出血稍多,不過所幸刀刃似乎隻是掠過了皮膚表麵而已。儘管如此,還是早點采取措施為好,故而決定讓他先走,由我來負責善後。剛被醉漢糾纏的兩位女性是當地農家的女兒,白淨的小個子名叫古葉,曬黑的高個子則叫做東穀。大約是因為害怕的緣故,兩人還在微微顫抖著。詢問後發現,她們似乎從沒見過那個男的。這真是一場無妄之災。姑娘們三番五次地致謝,令什麼都沒做的我感到很不好意思。隻得借著把醉漢碰倒的圍欄扶正,來掩飾自己的羞愧。“那麼,我們走吧。”等到她們的情緒逐漸平複,便由我領頭向出口走去。剛彎過一個拐角,某種前所未有的不祥預感,瞬間籠罩住我的全身。(這是……?)緊接著身後響起一聲慘叫。桝尾夫人像是要把我撞飛似地,朝前方飛奔而去。就在彎曲的通道中段,恰好是食子鬼木乃伊圍欄前方的位置,桝尾夫婦的嬰兒車孤零零地橫在那裡。一看到桝尾呆然佇立的模樣,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方才那不詳的預感是什麼。總算是寫到這裡了,不過之後發生的事我就沒自信能一模一樣記錄下來。首先必須明確的是,留下這份記錄是我的責任。但是說實話,我是實在不想回憶接下去發生的事了。在這之後,我也大體算是為人父母。正因為如此,才能更加了解父母對孩子所抱持的感情。等待前方的來自地獄般的哀鳴,隻要是身為父母,誰都不想遭遇吧。對於桝尾夫婦來說,十九年前的那一日,無疑是終其一生也無法忘懷的,充滿了淒厲的恐懼和戰栗的,簡直噩夢般的日子。我和妻子也是如此。也可以說,我們和那對夫婦一樣背負著這個噩夢,一直活到了今年夏天……確實我們有了朔次。深陷於那個夏日的恐怖漩渦之中,朔次能夠平安降生,必須要謝天謝地吧。然而,有關那個噩夢般事件的記憶卻無法消去。在妻子已然撒手人寰的今天,我必須獨自與之相對峙。從那以後,就再也沒見過桝尾夫婦。他們還活著嗎……在這之後又有孩子了嗎……雖然那天我已然聽膩了他們孩子的名字,如今卻隻記得是個男孩,完全忘記了他的名字。不過我是覺得這樣最好,否則倘若留在記憶中的話,怕是直至今日我都會難以忘懷吧。可能會時常回憶起來,陷入黯然的心緒。要是那時正好在和朔次一起玩過的話,恐怕會很難受吧。當初寫這個記錄的時候,是為了寄托對妻子的哀思。但是,現在已經完全不明就裡了。為何我還在繼續著如此艱辛痛苦的記述呢……即便是搜腸刮肚也沒有答案,不對,真的存在這樣的答案嗎?愈是煩惱就愈有種陷入死胡同的閉塞感。那麼就隻能這樣不斷地寫下去嗎……即便止步於此也不會有任何結果,不如就這麼繼續寫下去,不去思考多餘的事。直至全部寫完之後,再回過頭來好好思考吧。總之,現在隻能再次回到十九年前的那一日,那個充滿災禍之地,那個展開著地獄繪卷的場所。嬰兒自嬰兒車上消失了。隻剩下隨意放置的淺紫色兒童小毯子和撥浪鼓,可愛的嬰孩已經蹤跡杳然。(一定是那個醉漢為了泄憤搶走了!)當我察覺到不祥預感的真麵目而錯愕不已時,桝尾夫人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而且聲音一聲蓋過一聲,朝著通道的深處奔去。桝尾也立刻跟著夫人跑了出去,把我們甩在了身後。“以防萬一,看看周圍吧。”雖然覺得無濟於事。但我還是和妻子她們打了招呼,檢查起了放置著嬰兒車的通道。包括食子鬼木乃伊在內,那裡總共有三個圍欄。沿通道拐彎,右手邊是放置著河童頭顱的盤子,中段的左手邊是食子鬼,連接下一個通道拐角的右側則展示著吸血蝙蝠的木乃伊。盤子裡放置著的河童頭顱到底是不是真貨姑且不論,看來這裡收集的全是木乃伊。首先朝三個圍欄裡窺探了一下,放置木乃伊的台子,其造型仿佛是以前小學裡用的,桌腳完全露在外麵的木質課桌的加高版。即便是嬰兒也根本找不到可以隱藏的地方。反倒是設置在圍欄之間的竹叢和草叢,由於竹木生長茂盛,透著一股可疑的味道。於是我在那裡彎著腰仔細地搜尋了一通,卻依舊什麼都沒能發現。(難不成不是在這裡麼……)一麵這樣想著,一麵再次環視著四周。這時,我忽然留意到了食子鬼前麵那女性的紙袋。(那個袋子不就正好可以裝下嬰兒了嗎……)不知為何,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這樣的想法。(真是愚蠢……如此懷疑人家又有何憑據呢?)雖然我自己也覺得這種想法很奇怪,但仍然想確認一下紙袋裡麵究竟為何物。話雖如此,也不能當麵對人家說,請給我看看袋子裡裝著什麼東西。正在思索怎麼辦的時候,目光一下子和當事人對上了。在我調查通道之時,她也曾給予了協助。隻是幾乎沒有離開過食子鬼的旁邊,直至現在仍站在圍欄前。站的位置和出口拐角處附近的妻子、古葉、東穀相距較遠。來不及多想,我打算先走到她邊上再說,這時她身體剛好同時動了一下。就在這時,很碰巧地弄倒了她放在腳邊的紙袋。我以極不自然的超快速度奔到紙袋邊,一麵撿起來交給她,一麵快速窺視了裡麵的東西。裡頭就是些雜誌、織了一半的袋狀編織物、幾個毛線球之類的東西。雖然想著大夏天怎麼織起了毛線,不過我對她的不信任感立刻消退了下去。(嬰兒果然還是那個男人帶走了吧……)我以一種異常沉重的心情,和妻子們一起往出口處走去。再穿過兩條通道便是出口了,然而在下條通道的竹叢中間,古葉找到了掛在竹子上的青色兒童小毯子。男子雖然連同毛毯一起搶走了嬰兒,想必是在穿過這條通道時覺得礙事,就給扔掉了吧。在放置木乃伊的通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或許這條毛毯就可以說明一切。出口處看守員的位置上坐著一個遊手好閒的年輕男子。一走出小屋,就看到七、八個遊客自出口往裡麵窺視,大約是早就嗅到了事件的氣味吧。由於沒找到桝尾夫婦的身影,我們又折回了小屋的正麵。於是就看到了桝尾正對著巡警和攬客的男子激動地述說著事件,而他身旁的夫人則反複喊著“求求你,快點找吧”。巡警隻能一麵勉為其難地應付著夫人,一麵繼續勸說桝尾讓他冷靜下來把話說完。由於事情看起來並沒什麼進展,就在目擊者向巡警自報姓名後,我簡短地進行了說明。在古葉和東穀的協助下,巡警也終於似乎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讓一旁看熱鬨的青年團中的一人連聯絡警局,並立刻組織了青年團在神社境內展開搜索。這是考慮到時間每流逝一點,嬰兒的危險就增加一分吧。桝尾夫婦連同我和妻子,還有古葉和東穀二人,也被帶到了舉辦祭典的事務所,即青年團的帳篷裡。就在那兒等當地警察趕來,隨後被問及了更詳細的狀況。無論桝尾,還是他夫人尚處於前言不搭後語的狀態——桝尾無視警察勸阻跑回小屋,將嬰兒車搬來緊緊握在手上。夫人則依然重複著“求求你,快點找吧”——我就自然而然成了中心人物,不得不反複述說著事件。自稱叫辻浦的刑警,知道有人和當事人一起行動,且了解整個綁架事件的目擊者的存在,確乎有些喜出望外。在辻浦的催促下,我簡單地敘述了最初和桝尾夫婦在參道上一起行動的經過,並相當詳細地描述了見世物小屋裡所發生的事。辻浦中途並沒有插話,隻是時不時地哼幾下以示附和。當他聽我把話講完後,接著又詢問了古葉和東穀,最後還要求桝尾也做了說明。此時我才意識到,之前在食子鬼木乃伊前麵的女人,竟不知不覺銷聲匿跡了。我將這件事告訴了辻浦,他臉色一凜:“還有其他的客人嗎?”辻浦在詢問了她的詳細相貌特征後,對一旁的巡查下達了指示。然後向我大體詢問了女性和我們之間的關係。“那麼——”大家都說完之後,辻浦環視著在場每一個人的臉。“我們把案發當時見世物小屋的狀況梳理一下吧。”“比起這個,還是快點先抓住那個男人吧。要是讓他逃走了,可怎麼辦!”在詢問過程中一直壓抑著焦躁的桝尾夫人一下子爆發了。“快把我的孩子找回來!”她近乎陷入了歇斯底裡的狀態,無論桝尾和我妻子怎麼安慰都無法平息。不過她在持續哭喊了一段時間後,哭聲逐漸變成了啜泣,最後隻剩下嗚咽。“我理解夫人您的心情。”辻浦向夫人投以親切的目光,隨後說道:“但現在當務之急是搜索男人和嬰兒的蹤跡,見世物小屋自不必多說,搜索範圍自神社境內一直延伸到參道周邊。因此,在這裡等待報告的我們也不能這麼空等著,必須讓其中的事實關係更加明確才行。為了您的孩子,我們也必須力所能及地做些什麼,還請務必協助。”雖說並不知道她是否理解了刑警說的話,總之夫人終於老實了下來。被坐在邊上的桝尾半抱著,從一開始就一直垂著頭。看到她這副樣子,辻浦正打算繼續說些什麼,這時走進來一位巡警。於是兩人立刻出了帳篷,不多久,隻有辻浦刑警一人回來了,大概是接到了搜索途中的報告吧。“在進行搜索的過程中,讓我們先弄清楚見世物小屋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似乎並不打算中場休息,辻浦繼續說了下去。“根據這裡的諸位,小屋的攬客人員以及出口處看守人員的證言,證實丁江夫婦和桝尾夫婦四人進入小屋的時間,大約是二點十分。據說通常參觀完那間小屋,隻需要十五至二十分鐘就夠了。可是因為四個人行動比較慢,來到食子鬼地方的時間,大約是二點二十五分。另一方麵,古葉小姐和東穀小姐進入小屋則是在二點十五分左右。因為參觀得比較粗略的緣故,所以也在二點二十五分前後來到了四個人所處的前一個通道那裡。接下來是那個問題男子,按攬客人員的說法好像是跟在兩位身後進去的,所以可能他一開始就盯上了你們。”聽到這裡,古葉和東穀像是在瑟瑟發抖。兩人麵麵相覷,露出比之前在小屋中還要畏怯的神情。“那個男子向你們倆打招呼的地方就在桝尾先生趕來救援的前一個通道。你們倆無視他往前走了,但在下一個通道就被他追上了,還被鑿子一樣的刀具要挾。聽到慘叫聲後,對邊通道上的桝尾先生過來營救,結果被那個男人傷到了肩頭。聽到丈夫的聲音後,他夫人,然後是丁江夫婦也回到了那條通道。當時,另一位女性客人究竟是在做什麼呢?”對於辻浦的質問,大家都露出訝異的表情,不過我總覺得他似乎猜到了什麼。“那時候我隻覺得莫名其妙,就立刻跑了過去……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大家都在前麵的那條通道上。”“這樣一來,可以認為那位女性或許暫時停留在木乃伊的通道上,之後才跟了上來。”我看了眼妻子,曖昧地點了點頭。畢竟自己也記不清楚了。“什麼意思?難道刑警先生想說是那個女人把孩子擄走了?”終於領悟到辻浦意圖的桝尾,一時間目瞪口呆。“哪裡哪裡,說到底也隻是其中一種可能性,而已。事實上,並沒有誰看見過那個男人從嬰兒車上奪走了嬰兒。隻是就現場的情況看,那個男人的嫌疑無疑是很大的,因此才進行著大規模的搜索。不過,與此同時,我們也有必要考慮其他的可能性。”他的口氣仿佛是在訓導不懂事的小孩一般,眼神卻一下銳利起來。“從攬客及看守人員那裡得到的情報,各位自今天中午開始——哦不,是說桝尾夫婦和丁江夫婦——在進入見世物小屋以前,入場參觀的客人總共有三組及單獨一人。雖說是中午的第一波,但客流量並不算好,所以兩人都能完全記住進出的客人。據說第一組是中年夫婦,第二組是夫婦帶著兩個孩子的一大家子。他們進入小屋都是在一點半至一點四十五分左右,參觀的時間沒怎麼錯開。第三組是年輕的情侶,大約在兩點過後。也就是說你們進去的時間點,他們正好交替著離開了。剩下的是那個問題女人,她一直留在小屋裡麵。然後直到兩點半過後,在那個建築工模樣的男人跑出來為止,沒有任何一個人通過出口。”“沒錯,現在是弄明白了進出的客人,但了解這樣的事實又有什麼用呢?我的孩子從小屋裡消失了,之前還是之後逃走的就隻有那個男人——”“是的,正如您說的……不過讓人頭疼的是,看守員的確是看到一個建築工模樣的男人跑了出去,至於那個男人是否抱著孩子,卻說不知道。”“什麼意思?”“看守員的職責是看住那些不花錢就想溜進小屋的人,一般不去注意那些離開的客人,所以他們的視線總是望向小屋外麵。”“那,那你是說,我的孩子有可能還在小屋裡麵?”意想不到的希望,令桝尾的表情一下緊繃起來,身旁的夫人亦是如此。“若是這麼著急下結論的話,就有點為難了——”委婉地避開了論斷,辻浦繼續往下說:“問題的關鍵在下麵,由於桝尾夫婦出去引起了騷動,其結果就是將事件發生後的小屋變為了一種密室狀態。攬客人員也作證了,自尾隨在古葉小姐和東穀小姐身後的那個嫌疑男子入場之後,就再也沒人進入小屋了。並且先於各位進入小屋的客人,現在出入情況也全都得到了確認。也就是說,事件發生的時候,那間小屋裡有桝尾夫婦和他們的孩子、丁江夫婦、古葉小姐和東穀小姐,一位女性客人和嫌疑男子總共九人。若那個嫌疑男子並沒有將孩子帶走的話,那又是剩下的七個人中的哪個呢?”聽完辻浦的話,帳篷裡一下鴉雀無聲。可以看到桝尾明顯露出了憤慨的神色,夫人臉上也寫滿了對辻浦的不信任。“你,你究竟想說什麼——”看到桝尾已然處於爆發的邊緣,我趕忙進行調停:“我能理解刑警先生的意思。單純作為可能性來說的話,的確是這樣。不過,當時我已經檢查過周圍,在前往出口的途中,也留意通道的兩側。然而,哪裡都沒有看到孩子。我也覺得那裡並沒有能夠隱藏孩子的地方。就算被七人中的某人偷走,也無法把最為關鍵的孩子從小屋裡帶出來。”雖然如此斷言了,我卻忽然感到不安。“還是說,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證明孩子還在小屋裡?”辻浦露出了令人有些不太愉快的諂笑,說道:“其實我剛才收到了來自巡警的報告。據說他們對小屋進行了徹底的搜查,結果哪怕是一隻貓一隻老鼠都沒找到。”“那樣的話,果然還是被那個男人帶走了吧?”就連我也有些發怒了,聲音也變得有點粗暴。“嗯,這是最自然的想法,應該就是這麼回事——”辻浦似乎想要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隻見一個警察非常驚惶地衝了進來,辻浦又和他一起去了外麵。和先前不同的是,歸來的辻浦臉色明顯有些發青。迄今為止無論彆人說什麼都能氣定神閒的他,多少顯得有些狼狽不堪。“非常感謝,事情的狀況已經了解了,請大家暫時先前往警署。”辻浦唐突地通告我們,並單手按住了欲起身抗議的桝尾。“目前警察、消防隊和青年團正在全力展開搜索,還請在警署稍加等候。”不知是否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覺辻浦表麵裝作若無其事,視線卻一直回避著桝尾夫婦的樣子。“請問我和妻子也需要同行嗎?”雖然感覺現在說這樣的話有點薄情,但我還是委婉地說出了口。“請告知您的住所就可以了。”感覺辻浦心不在焉的,冷淡地回應道。老實說,我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但到底該和桝尾夫婦說些什麼呢?感覺隻有我們逃離這裡,心裡實在有些難受。與方才如釋重負的感覺一樣,這也都是發自內心的感受。“把你們牽扯進這件事,真是不好意思。”我真在煩惱之時,卻被桝尾的道歉弄得一下慌了神。“要是再給你添麻煩,影響到你太太的身體就不好了,還是請回去吧。”可歎的是,我竟一時間無言以對。連一句安慰抑或抱歉的話都沒能說出口,逃也似的離開了帳篷。想必此時神社境內一定引起了很大的騷動吧。雖說這麼想,但實際情況與進入見世物小屋前相比並無太大變化。反倒是祭典行將結束的冷清已然開始彌漫開來,總覺得處處滲透著悲涼的氣氛。我和妻子自然而然地走向了食子鬼起源碑,或許是因為太累了吧,妻子的臉色並不太好。希望這件事不會危害到她的身體……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偷偷觀察。妻子大約是察覺到了我的心情,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強裝沒事一般。見世物小屋似乎業已停止營業,攬客吆喝的男人和看守入口的老婦都已不見蹤影,周邊較其他地方更為冷清。或許是一站在食子鬼起源碑前,就發生了那樣的事,我覺得這個碑本身就象征著某種邪惡之物。呃,因為就在這座碑的下麵,封印著以食子鬼為首的所有魔物,未必是荒誕無稽的。或者說,封印住那些魔物的地方,是在朱雀連山的深山之中嗎……這裡的石碑,隻是記載著事件的起源嗎……如同被真正的魔物迷惑住了心神一般,我身子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盯著石碑。“啊,寶寶……”忽然,妻子發出絞痛般低沉的悲鳴,一麵捂著肚子一麵向下蜷身。(流產會有習慣性的……)妻子說的話倏然在腦內閃過。我也慌忙蹲了下去,一麵抱著她,一麵用手摸著她的肚子。就在那一瞬間,手上傳來了什麼觸感。(這,這是………)好像被腹中的嬰兒踢到了手……就在這瞬間,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接著,腦海裡一片空白,之前她流產的記憶開始慢慢複蘇了。這之後能擁有一個名叫朔次的孩子,是當時的我所不知道的。故而在察知這一切的同時,我已經做好了覺悟……寫到這裡,感到真心無法繼續了。原本是把它當成對妻子的悼念,但不管怎樣還是想就此擱筆。自那之後已經過了十九年,但這樣寫著寫著,記憶便徐徐複蘇,當時的情景逐漸鮮明地浮現出來。無論如何都不想回憶起這之後發生的事,對於再次體驗那令人窒息般的痛楚,實在是令我無法忍受。不過,關於見世物小屋事件後續的發展,我還是想簡單記錄下來。雖然我並未被警察再次傳喚,最重要的是照顧小孩本身就筋疲力儘了,故而事件的原委我主要是從報紙和周刊上了解到。那個男人的身份很快就弄清楚了,他是當地一家建築公司的員工,名叫“山鹿”。由於被搜索隊追趕,他似乎逃進了朱雀連山。自第二天早上開始了大規模的搜山行動,但直到第三天傍晚,在霰之嶽的一個名為“有去無回”的岩壁下麵,山鹿才被人發現了。據說山嶽有關人員很是納悶,在沒有任何裝備的情況下,居然能夠走到那兒。就如那個地名一樣,他陷入無法返回的狀態,自岩壁墜落,摔成了可怖的屍體。山鹿的身體上有著貌似是被動物抓傷和拖拽到岩壁上的痕跡。圍繞這這種動物的真實身份,曾有過一陣激烈討論,但最終無果。因為已經明確了直接的死因是墜落時頭蓋骨骨折引起的腦損傷,故而關於這謎一樣的動物,警察似乎也沒認真探討過。而最重要的嬰兒,在山鹿遺體的現場周邊,以及參道的登山口至“有去無回”岩壁的路上都沒有找到。儘管之後繼續擴大了搜索範圍,但最終仍一無所獲。距事件發生一周後,《周刊日話》獨家報道了一個事實。據說山鹿在祭典的第一天也糾纏過一年輕女性,由於未被理睬想要泄憤,就從附近帶著娃的母親手中搶過孩子,引起了騷動。然後被當地青年團製伏,扭送給了警察。儘管如此,他卻沒有承擔任何責任就被釋放了,真是讓人難以置信的報道。詳細背景雜誌上也並無記述。據說山鹿所在的某公司是承包某個重要公共工程的建築公司,某個政治家在背後運作。諸如此類的傳言,終究也隻是些不確定的消息,即使報道上也隻能嗅出這些端倪而已。但我總算明白了,當時辻浦臉色鐵青是由於警察告訴他,被他們釋放的男子和見世物小屋事件的嫌疑犯是同一個人。而且,山鹿在這兩起事件裡都糾纏了女性,也都搶走了嬰兒。這樣丟臉的事情倘若公之於眾,辻浦自不必說,就連署長的位子也要丟掉。因此,他不禁露出驚惶的神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山鹿被發現時成了一具屍體,嬰兒被認為是被他遺棄在了山中。而且與祭典一開始發生的事件之間的關聯也很含糊,事件就這麼了結了。由於當年的下半年接連發生了幾起大事件,社會對其關注度也急遽淡化。僅有《周刊日報》刊登了後續的報道,不過也沒什麼新發現和獨家消息,不久以後就徹底沉寂了。不過,從那以後過了十九年直至現在,我依然無法擺脫那個事件的咒縛。呃,恐怕桝尾夫婦也是如此。對於那起不祥的事件,他們才是絕對難以忘懷吧。我逐漸明白了我為何要寫這篇記錄。那是為了忘卻,為了逃避,為了克服,一定的必須之物。至於到底有沒有效果……接下來就把這個記錄供奉給妻子好了。讀了這個,妻子會作何感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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