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災禍突至(1 / 1)

狼廳 希拉裡·曼特爾 6051 字 2個月前

1529年他們把紅衣主教府翻了個底朝天。國王的人在清除約克宮的主人之物,每個房間都不放過。各種羊皮紙文稿、卷軸、彌撒書、備忘錄以及紅衣主教的多卷私人賬目都被收走;就連墨水和羽毛筆也沒能幸免。他們在從牆上拆除繪有紅衣主教紋章的牌子。兩位懷恨在心的貴族是一個星期天到達的: 諾福克公爵像一隻目光炯炯的鷹,薩福克公爵也同樣眼神犀利。他們對紅衣主教說,他被撤銷了大法官的職務,並要求他交出英格蘭國璽。他,克倫威爾,碰了碰紅衣主教的胳膊。匆匆商量了幾句。紅衣主教轉過身來,彬彬有禮地對他們說: 看起來,必須有國王的書麵要求,你們有嗎?哦: 你們真是粗心。要顯得這樣若無其事,得很有威嚴才行;不過紅衣主教原本就很有威嚴。“你要我們騎馬趕回溫莎宮?”查爾斯·布蘭頓難以置信。“就為了一張紙?在形勢很明顯的情況下?”薩福克就是這樣;覺得法律信函是某種奢侈。他又跟紅衣主教耳語幾句,而紅衣主教則說,“不,我想我們最好告訴他們,托馬斯……讓事情順其自然,不要拖得太長……各位大人,我這位律師說,我不能把國璽交給你們,不管你們有沒有書麵要求。他說,準確地說,我隻能把它交給案卷司長。所以你們最好帶他一起來。”他語氣輕鬆地說,“很高興跟你們說清楚了,各位大人。否則你們就得跑三趟了,對吧?”諾福克笑了。他喜歡爭鬥。“不勝感激,先生。”他們走後,沃爾西轉身擁抱了他,表情顯得很興奮。儘管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勝利,而且他們也很清楚,但重要的是,要顯得足智多謀;二十四個小時很值得爭取,因為國王性情多變。再說,他們也很享受這一刻。“案卷司長,”沃爾西說,“你是早就知道,還是臨時編的?”星期一的早上,兩位公爵又來了。他們的命令是當天將所有的人趕出去,因為國王要派自己的建築師和裝潢師來,將宮殿修繕一新,送給需要在倫敦擁有自己的府邸的安妮小姐。他準備站出來據理力爭: 是不是我理解錯了?本宮殿歸屬約克大主教管區。安妮小姐什麼時候成大主教了?但是成群的人從水梯上湧了進來,將他們擠到一旁。兩位公爵躲得不見蹤影,所以想爭也找不到對象。場麵一片混亂,有人說: 克倫威爾先生沒辦法施展拳腳。現在,紅衣主教準備走了,但是去哪兒呢?在他平常所穿的紅色法袍之上,他披了一件彆人的旅行鬥篷;他們把他衣櫥裡的東西一件件地沒收了,所以他隻能抓住什麼算什麼。眼下是秋天,他雖然身材魁梧,卻感覺到了寒意。他們在翻箱倒櫃。各種東西扔得滿地都是,有教皇的信,還有許多學者的信,發自歐洲各地: 烏得勒支,巴黎,聖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還有愛爾福特,斯特拉斯堡,羅馬。他們把他的福音書收了起來,準備送往國王的圖書館。那些經文抱在手裡很沉,像在呼吸一般地彆扭;那些紙張是由早產牛犢的皮製成,再由作圖者描出青金石或葉綠素色的脈絡。他們取下掛毯,讓牆壁變得空蕩蕩的。羊毛織成的君王——所羅門王和示巴女王——被卷了起來;隨著逐漸卷攏,兩人越挨越近,眼睛裡已經全是彼此,他們小小的肺裡吸進了腹部和大腿的纖維。接著,又取下紅衣主教狩獵的畫像,他享受世俗快樂的畫像: 健壯的農民在池塘裡擊水,公鹿被團團圍住,獵犬在狂吠,曲卡犬被絲繩拴住,獒犬套著項圈: 獵手們係著裝有飾釘的皮帶,配著小刀,女士們戴著時髦的帽子坐在馬背上,岸邊長著燈心草的池塘,牧場上的溫順的羊群,泛著淡藍色的羽狀樹梢,由近及遠地延伸開去,最後是白色的懸崖和遼闊的白色天空。紅衣主教望著那些忙碌的掃蕩者。“我們有酒水可以款待客人嗎?”在走廊旁邊的兩個大房間裡,他們支起了擱板桌。每張桌子有二十英尺長,他們把越來越多的東西搬到了上麵。在金器間裡,他們擺出紅衣主教的金器和各種珠寶,一邊細看他的財產清單,叫出金器的重量。他們把他的銀器和鍍金物品堆在會議室裡。由於所有的東西——小至廚房裡的一隻破鍋——都被記錄在冊,他們在桌子底下放了幾隻籃子,以便把不會引起國王注意的東西扔進去。紅衣主教的財務員威廉·加斯科因爵士忙得不亦樂乎,在各個房間穿來穿去,帶領兩位欽差大臣注意每個角落以及每個櫃子箱子,唯恐他們有任何遺漏。紅衣主教的門役喬治·卡文迪什表情嚴峻、滿臉愕然地跟在他的身後。他們拿出紅衣主教的法衣和長袍。由於有硬挺的繡花,並綴有珍珠和寶石,它們仿佛能自動站立。入侵者們把它們逐一拆卸,就像在打倒(英語中knock down既有“拆卸”,也有“打倒”的意思。)托馬斯·貝克特(12世紀時英格蘭王國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也是整個英格蘭中古史中最著名的政治謀殺案的主角,因反對亨利二世而被謀殺,後被教會封為聖人,坎特伯雷大教堂也成為著名的宗教朝聖地。許多瘋狂的朝聖者前往坎特伯雷,向教士購買傳說中能治療百病、趨吉避凶的貝克特聖水。該聖水據說由貝克特的血與腦漿用水稀釋而成。)一般。將它們記錄在案後,他們讓衣服跪下,並敲斷其脊骨,再扔進他們的旅行箱裡。卡文迪什感到不忍:“看在上帝的份上,先生們,在箱子裡墊兩層薄布吧。這麼精美的衣物可花了修女們畢生的時間,你們想毀了它們不成?”他轉過身來:“克倫威爾先生,你覺得在天黑前我們能讓這些人離開嗎?”“除非我們幫幫忙。如果非這樣不可的話,我們可以保證讓他們方法得當。”這是個令人心酸的場麵: 一直統治著英格蘭的人突遭降職。他們搬出了成卷的上等亞麻布、金絲絨、羅緞、薄綢和塔夫綢,都是按碼買的紅布: 在夏天,他穿著鮮紅色的絲綢抵禦倫敦的酷暑,而當雪花飄落在威斯敏斯特或者雨夾雪灑在泰晤士河上時,深紅色的織錦則讓他的血液保持溫暖。紅衣主教在公共場所公開場合穿的是紅色,他隻穿紅色,但布料的重量、織法、色澤卻各不相同,而且都是最好的質地,是用錢所能買到的最好的紅色。有時候,他會大搖大擺地走出來,說,“好吧,克倫威爾先生,按碼給我定個價吧!”而他會說,“讓我瞧瞧,”然後圍著紅衣主教緩緩地走上幾圈;他口裡說著“可以嗎?”一邊用行家的食指和拇指撚起一隻袖子;接著退開幾步,打量著他,估算著他的腰圍——紅衣主教在逐年發福——最後說出一個數字。紅衣主教會高興地拍著手。“讓妒忌者瞧瞧我們!走吧,走吧,走吧。”他的隊伍會召集起來,舉著銀製十字架,他的警衛官帶著金色的斧子: 因為紅衣主教不管公開地去哪兒,隊伍都是浩浩蕩蕩。因此,日複一日,應紅衣主教的要求,也是為了逗他開心,他會給他的主人定個價。現在,國王派了一群辦事員來履行這項職責。可他卻恨不得強行奪過他們的筆,在那些清單上寫下一句話: 托馬斯·沃爾西是一個無價之寶。“聽著,托馬斯,”紅衣主教拍了拍他,說,“我所擁有的一切,都來自於國王。國王給了我這一切,如果把約克宮連同裡麵的一切都拿走,能讓他樂意的話,我相信我們還有其他的房子,還有其他的屋頂為我們遮風擋雨。你知道,這兒不是帕特尼。”紅衣主教扶著他。“所以,我不許你揍任何人。”他假裝將雙臂貼在身體兩側,勉力擠出微笑。紅衣主教的手指在顫抖。財務員加斯科因走了進來,說,“我聽說,大人您要直接去塔(指倫敦塔,始建於1078年,後作為國家監獄,現為對公眾開放的古代盔甲、武器及王室珠寶展覽館。)裡。”“是嗎?”他說,“你是從哪兒聽說的?”“威廉·加斯科因爵士,”紅衣主教一字一頓地說,“你覺得我是乾了什麼,才讓國王要把我送進塔裡?”“你就是這副德性,”他對加斯科因說,“捕風捉影地傳小道消息。這就是你能表示的安慰嗎——跑到這兒散布惡毒的謠言?誰也不會去塔裡,我們要去——”全府上下的人都屏住氣息等待著,他靈機一動,說,“伊舍。而你的任務呢,”他順勢在加斯科因的胸口上推了一把,“就是看好所有這些陌生人,確保從這兒搬走的東西都送到了該去的地方,而不要丟失任何東西,否則的話,你就會在倫敦塔的外麵拍門,央求彆人把你放進去,以免落到我的手上。”傳來了各種聲音: 主要是從房間後部傳來的竭力壓低的歡呼聲。很容易覺得這是一出戲,而紅衣主教也身在戲中: 戲名叫“紅衣主教及其侍從”。而且這是一出悲劇。卡文迪什拉了拉他的衣服,顯得很焦急,在暗暗冒汗。“可是克倫威爾先生,伊舍的房子裡全是空的。我們沒有鍋,我們沒有刀或者烤肉棒,紅衣主教大人該下榻在哪兒呢,恐怕我們沒有一張床是乾爽的,我們既沒有鋪蓋也沒有柴火也沒有……再說我們怎麼去那兒?”“威廉爵士,”紅衣主教對加斯科因說,“彆生克倫威爾先生的氣,他剛才的話說得太直了;不過要記住我的話。既然我所擁有的一切都來自於國王,它們都必須一清二楚地還回去。”他轉過身去,他的嘴唇在抽搐。除了昨天耍弄公爵之外,他已經一個月沒有笑臉了。“湯姆,”他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在教你不要這樣說話。”卡文迪什對他說,“他們還沒有奪走紅衣主教大人的船。還有他的馬。”“是嗎?”他把一隻手放在卡文迪什的肩上:“我們順河而上,船上能裝多少人就裝多少人,馬匹可以在——就在帕特尼——等我們,然後我們可以……借一些東西。好了,喬治·卡文迪什,動點兒心思,比起把府邸遷到伊舍,在過去的這些年裡,更難的事情我們都乾過。”真是這樣嗎?卡文迪什性格敏感,口裡念叨最多的就是餐巾,他以前從來沒有怎麼注意過他。但是他要儘力想辦法讓他產生一些鬥誌,而最好的辦法就是暗示兩人是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兄弟。“好的,好的,”卡文迪什說,“我們會叫人把船開過來。”很好,他說,而紅衣主教則說,帕特尼?他勉強笑了兩聲。他說,嗯,托馬斯,你教訓了加斯科因一番,真的,那家夥身上有些東西我一直都不喜歡,於是他說,哦,那您乾嗎留著他?紅衣主教說,哦,不知怎麼就留下了,接著紅衣主教又說了一遍,帕特尼,是吧?他說,“不管旅行結束時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我們都不該忘記,九年前,為了兩位國王的會晤,大人您在皮卡第的一片悲傷潮濕的戰場上,創造了一座金色的城池。從那以後,大人您增加的隻是自己的智慧和國王的聲望。”他說這番話,是為了讓所有的人聽見;他心裡想,從理論上說,當年是為了和平,而現在呢,我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一場或長或短的戰役的第一天;我們最好儘力行動起來,並且希望我們的補給線能延續一段時間。“我想,我們能設法弄到一些火爐用具和湯罐,以及喬治·卡文迪什覺得我們不可缺少的其他東西。因為我記得大人您曾經為赴法征戰的國王的大軍提供過補給。”“是的,”紅衣主教說,“而且我們都知道,當時你對我們的戰鬥持什麼看法,托馬斯。”卡文迪什說,“什麼?”紅衣主教說,“喬治,你不記得我的手下克倫威爾在議會下院裡是怎麼說的嗎?那是五年前吧,當我們需要為新的戰爭籌錢的時候?”“可他那是跟大人您作對呀!”加斯科因一直在旁邊聽著這些話,這時開口道,“你當時可沒撈到好處,先生,發表跟國王和紅衣主教大人作對的言論。因為我記得你那些話,我敢肯定其他人也一樣,所以在這一點上你沒有討到好,克倫威爾。”他聳聳肩膀。“我沒有想去討好。我們並不是都像你,加斯科因。我隻是希望下院能從上一次吸取些教訓。回顧一下曆史。”“你當時說我們會輸。”“我當時說我們會耗儘家底。不過我告訴你,如果不是紅衣主教大人提供補給的話,我們所有的戰爭結局都會更糟。”“1523年——”加斯科因說。“我們現在一定得再打一仗嗎?”紅衣主教說。“——薩福克公爵距巴黎隻有五十英裡了。”“沒錯,”他說,“可是對一支步兵來說,如果大冬天裡食不果腹,並且隻能在潮濕的地上睡覺,然後渾身發冷地醒來,你知道五十英裡意味著什麼嗎?你知道五十英裡對馬車的輪軸陷入泥濘的軍需隊來說意味著什麼嗎?至於1513年的榮耀——則是上帝在護佑我們。”“圖爾奈!泰魯阿納!”加斯科因叫了起來。“你對當時的戰況視而不見嗎?連克兩座法國城市!國王在戰場上那麼神勇!”如果我們現在是在戰場上,我會朝你的腳上吐唾沫。“既然你那麼喜歡國王,那去為他工作好了。沒準你已經這樣了?”紅衣主教微微清了清嗓子。“我們都是這樣,”卡文迪什說,紅衣主教也說,“托馬斯,我們都在為他效勞。”一行人來到紅衣主教的船邊時,他的旗幟在飄揚: 上麵是都鐸玫瑰和康沃爾山鴉。卡文迪什睜大了眼睛,說,“看哪,那麼多的小船在來來往往。”一時間,紅衣主教還以為是倫敦市民出來為他送彆。但當他上船之後,從小船裡傳來了各種嘲罵和噓聲;岸上圍滿了人群,儘管紅衣主教的侍從阻攔著他們,他們的意圖卻顯而易見。當船槳開始朝上遊而不是朝下遊的倫敦塔劃去時,響起了一片歎息和高聲的威脅。隻是到這個時候,紅衣主教才支撐不住,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開口說起話來,並且不停地說呀,說呀,一路說到帕特尼。“他們這麼恨我嗎?除了幫他們發展貿易,向他們表示友好之外,我還乾什麼了?我埋下過仇恨的種子嗎?沒有。不曾迫害過任何人。遇到小麥減產,就總是尋求補救。學徒暴亂後,當鬨事者被套上要吊死他們的絞索站在一旁時,我跪在地上,含著淚水,懇求國王饒恕他們的性命。”卡文迪什說,“民眾嘛,總是希望變革。每當看到一位偉人升起,他們就一定得把他打倒——隻是為了追新求異。”“十五年的大法官。為他效勞了二十年。之前是為他父親。從來都是不遺餘力……早起,晚睡……”“是呀,您瞧,”卡文迪什說,“為一位國王效勞是什麼下場!我們得提防他的陰晴莫測。”“做國王的不是一定得性情沉穩,”他說。他心裡想,也許我會忘乎所以,探身上前,把你推下船去。紅衣主教沒有忘乎所以,遠遠沒有;他在回首往事,回首二十年前年輕的國王登基時的情景。“有人說,讓他乾吧。可是我說,不,他還是個年輕人,讓他去打獵,騎馬比武,放飛獵鷹……”“彈琴,”卡文迪什說,“不是這種琴就是那種琴。還有唱歌。”“照你這麼說,他就像是尼祿(古羅馬暴君。)。”“尼祿?”卡文迪什跳了起來。“我從沒有這麼說。”“基督教世界最和藹、最賢明的國王,”紅衣主教說,“我不願聽任何人說他半句壞話。”“您也不會聽到,”他說。“可我願為他乾任何事情!就像彆人在街上跨過一泡尿似的輕輕鬆鬆地跨越海峽。”紅衣主教搖了搖頭。“不管是睡著還是醒著,不管是在騎馬還是在禱告……二十年了……”“是跟英國人的性格有關嗎?”卡文迪什認真地問。他還在想著登船時的騷亂情景;即使是現在,也還有人在沿著河岸奔跑,一邊做出下流的手勢並吹著口哨。“跟我們說說,克倫威爾先生,你去過國外。這個民族是不是特彆忘恩負義?在我看來,他們似乎是為了變革而喜歡變革。”“我覺得不是民族性格。我覺得隻是民眾。他們總是希望可以有更好的東西。”“但變革後他們能得到什麼呢?”卡文迪什追問道,“一條吃膩了肉的狗被另一條饑餓的、可以一口咬進骨頭的狗所取代。走了一個被尊榮養肥了的人,進來的人卻是饑腸轆轆,瘦骨嶙峋。”他閉上眼睛。河水在他們的腳下起伏,他們依稀就像命運寓言裡的人物。衰頹的“高貴”端坐中間。靠在他右邊的卡文迪什猶如一位“高尚的顧問”,嘀嘀咕咕地出些不著邊際、於事無補的主意,而可憐的大人在側耳傾聽;他則像一位“引誘者”,坐在左邊,紅衣主教那隻戴有石榴石和電氣石戒指的大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喬治肯定會掉進河裡,不過他說的雖然都是老一套,卻有幾分殘酷的道理。這是為什麼?是因為斯蒂芬·加迪納,他想。說紅衣主教是一條養肥了的狗也許不合適,但斯蒂芬絕對是饑腸轆轆,瘦骨嶙峋,而且已經被國王提拔為自己的私人秘書。紅衣主教的屬下經過悉心調教,學會沃爾西式的心機和勤勉之後,再以這種方式調職並不奇怪;但是,這一職位畢竟讓斯蒂芬——如果他恪儘職守的話——變成了最接近國王的人,不過那些侍候國王如廁並給他遞擦屁股布的侍從也許得除外。他想,如果斯蒂芬得到的是那份工作,我是不會太介意的。紅衣主教閉上眼睛。淚水從眼眶裡溢了出來。“因為事實就是這樣,”卡文迪什說,“命運是不定、無常和多變的……”他所要做的就是做出一個飛快的掐脖動作,趁著紅衣主教還沒有睜開眼睛。卡文迪什似乎有所感覺,伸出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嚨。接著,兩人四目相對,都有些難堪。一個話說得太多;另一個感受得太多。不容易找到平衡點。他的視線朝泰晤士河岸上看去。紅衣主教還在垂淚,仍然緊握著他的手。船往上遊駛去,岸邊漸漸平靜下來。倒不是因為帕特尼的英格蘭人不那麼多變。而隻是因為他們尚未得到消息而已。馬匹在等待著他們。由於其神職人員的身份,紅衣主教總是騎著一匹健壯的大騾子;不過二十年來,因為經常陪國王打獵,他的坐騎讓所有的貴族羨慕不已。這頭牲口眼下就站在這兒,抽動著兩隻長耳朵,披戴著平常的紅色馬飾,旁邊站著紅衣主教的弄臣塞克斯頓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來這兒乾什麼?”他問卡文迪什。塞克斯頓走上前來,湊近紅衣主教的耳朵說了句什麼;紅衣主教哈哈大笑。“很好,帕奇。好了,扶我上去,表現乖一點兒。”但是帕奇——塞克斯頓先生——卻難以勝任這項工作。紅衣主教似乎渾身無力;他似乎能感覺到堆在自己骨頭上的肉的重量。他,克倫威爾,躍下馬背,朝三位比較粗壯的仆人點點頭。“帕奇先生,穩住克裡斯托弗的腦袋。”帕奇假裝不知道克裡斯托弗就是騾子,一把將旁邊那人的頭夾在自己腋下,他不禁說道,哦,看在耶穌的份上,塞克斯頓,快讓開,否則我要把你裝進袋子裡淹死。那個腦袋差點兒被夾斷的人站起身,揉著脖子,口裡說著,謝謝克倫威爾先生,一邊踉踉蹌蹌地走過去勒住騾子的籠頭。他,克倫威爾,與另外兩個人一起,將紅衣主教拖到鞍上。紅衣主教顯得很難為情。“謝謝你,湯姆,”他有些喘息地笑道,“那是你說的,帕奇。”他們準備啟程。卡文迪什抬起頭,叫道:“聖人保佑我們!”有位騎手朝山下飛馳而來。“來抓我們了!”“一個人嗎?”“是偵察兵,”卡文迪什說,他說,帕特尼是不安寧,但是沒有必要派偵察兵。接著有人喊道:“是哈裡(英文名Harry是Henry的變體,所以在作品中,“哈裡”與“亨利”經常互用。)·諾裡斯。”哈裡跳下馬。不管他是為什麼而來,他都顯得很緊張。哈裡·諾裡斯是國王的密友之一;說得準確一些,他就是“司廁”,負責遞擦布的人。沃爾西一眼看出,國王不會派諾裡斯來拘禁他。“好了,亨利爵士,喘口氣兒。是什麼事情這麼急?”諾裡斯口裡說,請原諒,大人,紅衣主教大人,一邊取下自己的羽翎帽,用胳膊擦擦臉,露出最迷人的笑容。他彬彬有禮地告訴紅衣主教: 國王命令他趕過來追上大人,向他表示慰問,並把這枚他很熟悉的戒指交給他——他伸出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手心裡有一枚戒指。紅衣主教從騾子背上爬下來,跪倒在地。他接過戒指,貼到唇邊。他在禱告。一會兒禱告,一會兒感謝諾裡斯,一會兒祈求上帝保佑國王。“我沒有什麼可以送給他。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可以送給國王。”他朝四周看了看,仿佛他的視線可能捕捉到某種可以贈送的東西;一棵樹?諾裡斯想扶他站起來,結果自己跪到了他的身旁,跪在——這個愛整潔、愛漂亮的人——帕特尼的泥地上。他捎給紅衣主教的信息似乎是,國王隻是顯得不快,但並非真的不快;而且他知道紅衣主教有敵人;而他自己,亨利國王,並非他的敵人;演這場奪權的戲隻是為了安撫那些敵人;他會雙倍補償從紅衣主教這兒拿走的東西。紅衣主教哭了起來。天開始下雨了,風兒將雨水吹到他們的臉上。紅衣主教對諾裡斯急速而低聲地說著,然後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條項鏈,想戴到諾裡斯的脖子上,不想卻纏住了他的鬥篷的係帶,幾個人連忙跑來幫忙,但沒能解開,於是諾裡斯站起身,用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拍了拍身上,另一隻則攥著項鏈。“戴上吧,”紅衣主教對他懇求道,“看到它,你就想想我,幫我在國王麵前美言幾句。”卡文迪什騎在馬上湊了過來。“他的聖物盒!”喬治很不安,很驚訝。“就這樣送人了!那是個真正的十字架啊!”“我們會再給他弄一個。我在比薩認識一個人,花五弗羅林(14世紀英國金幣。)就可以給你做十個,如果預先付款的話,還可以給你整整一打。同時你還可以得到一份證書,上麵有聖彼得的拇指印,以表明它們是真的。”“真是恥辱!”卡文迪什說,然後勒轉馬頭走開了。諾裡斯已經傳過了信息,這時也正在走開,而他們正努力把紅衣主教重新扶上騾背。這一次是四人齊上,仿佛是某種慣例一般。這出戲已經變成了某種低劣的喜劇性插曲;他心裡想,正是因為這樣,帕奇才出現在這兒。他策馬過去,從馬背上向下說道:“諾裡斯,你說的這些能讓我們看看書麵文件嗎?”諾裡斯一笑,說:“不能,克倫威爾先生,這是給紅衣主教大人的密信。我主人的話隻能說給他一個人聽。”“那麼,你剛才提到的補償是怎麼回事?”諾裡斯大笑起來——要消除敵意時,他總是這樣——小聲說道,“我想,這也許是比喻說法。”“我也這麼想。”紅衣主教的財產的兩倍?憑亨利的收入就不可能。“把拿走的東西還給我們。我們不要求雙倍。”諾裡斯的手伸到已經戴上脖子的項鏈上。“可它們都來自於國王。你不能說這是搶劫。”“我沒有說是搶劫。”諾裡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的確沒有。”“他們不該拿走那些衣服。那是我家大人司聖職所穿的。下一步他們還會拿走什麼?他的聖俸嗎?”“伊舍——你們是準備去那兒,對吧?——當然是紅衣主教大人作為溫徹斯特主教所擁有的府邸之一。”“這是什麼意思?”“他暫時可以以那種身份住在那座府邸,不過……我們是否該說……必須經過國王的考慮?你知道,由於在這裡堅持領土外管轄權,紅衣主教大人已經被人以蔑視王權罪起訴。”“用不著給我上法律課。”諾裡斯低下了頭。他心裡想,從去年春天剛剛出問題時起,我就應該勸說紅衣主教大人讓我掌管他的收入,將一部分錢轉移到國外不讓他們拿到;可話說回來,他絕對不會承認出了問題。我怎麼讓他保持那麼樂觀呢?諾裡斯的手勒住了馬韁。“我以前一直很尊敬你的主人,”他說,“我希望他遇到不幸時能記住這一點。”“我想他不會有不幸吧?你剛才說過的。”如果允許他躍下馬背,拽住諾裡斯一陣猛搖,從他口裡搖出幾句實在話,該有多麼簡單。但事情並不簡單;這是整個世界與紅衣主教共同教給他的道理。他想,天啊,在我這個年齡,我應該知道。憑敢於創新是行不通的。憑頭腦聰明也行不通。憑身強體壯還是行不通。隻有憑狡黠卑鄙才行得通;他覺得諾裡斯似乎就是這樣的人,同時感到心裡生出一股不理性的厭惡,他想趕走這種情緒,因為他寧願自己的厭惡能夠理性,可話說回來,眼下的情形畢竟絕無僅有,紅衣主教趴在泥地上,好不容易才幫他爬上騾背的羞憤場麵,還有他的喋喋不休,在船上的喋喋不休,更淒涼的是他跪在地上喋喋不休,仿佛沃爾西在敞開自己,在褪去一層層的紅色衣衫——那紅色的衣衫可能引導你返回一個紅色的迷宮,而在迷宮的中央,則是一個瀕臨死亡的怪物。“克倫威爾先生?”諾裡斯叫道。他肚子裡的話無法說出口;因此他俯視著諾裡斯,表情有所緩和,說,“謝謝你帶來這麼大的安慰。”“好了,彆讓紅衣主教大人在這兒淋雨了。我會稟告國王我找到他的經過。”“稟告他你也一同跪在泥地裡。他可能會開心的。”“是呀,”諾裡斯顯得幾分難過。“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怎樣才能讓他開心。”就在這時,帕奇尖聲大叫起來。一心想找件禮物的紅衣主教似乎把他獻給了國王。他經常說,帕奇可以值一千英鎊。他將馬上跟諾裡斯一起走;紅衣主教的手下又增加了四個人才一同將他製住。他又打又咬,不斷地揮拳踢腿,直到最後,終於被扔到運行李的騾子背上——行李已經取了下來;他終於哭了起來,抽抽搭搭的,肚子一起一伏,晃蕩著那雙愚蠢的腳,身上的衣服也破了,帽子上的羽毛斷成了小半截。“但是帕奇,”紅衣主教說,“我親愛的朋友,一旦我跟國王重新取得理解之後,你就會經常見到我了。我親愛的帕奇,我會給你寫封信,一封屬於你自己的信。我今晚就寫,”他許諾道,“上麵還要蓋上我的大印。國王會珍惜你的;他是基督教世界裡心最仁慈的人。”帕奇還在以同一種調子低嚎,猶如被土耳其人抓住並釘在了尖樁上一樣。瞧吧,他對卡文迪什說,他可不僅僅是某種弄臣。他不該讓人注意自己的,對吧。伊舍: 在老韋恩弗裡特主教的城堡的影子下,紅衣主教下了騾背。城堡之上,矗立著幾座八邊形的塔樓。城門建在一堵防禦性的城牆裡,城牆上麵有一條人行走道;整個城堡乍看起來很堅固,但其實是由磚砌成,裝飾有漂亮的菱形花紋。“你沒法給它加固,”他說。卡文迪什沒有接話。“喬治,你該接著說,‘可絕對不會有這種需要的’。”自從建成漢普頓宮之後,紅衣主教就一直沒有使用過這裡。他們已經提前送了信,但這兒是否有所準備呢?讓大人舒服一點兒,他說,然後徑直朝廚房走去。在漢普頓宮,廚房裡有自來水,而在這兒,流個不停的隻有廚師的鼻涕水。卡文迪什沒錯。情況比他想象的其實還要糟。食物儲藏室已經所剩無幾,僅存的一點東西看上去好像保存不善並且遭人搶過。麵粉長了象鼻蟲。放糕點的地方有老鼠屎。馬上就要到聖馬丁節(每年的11月11日。)了,而他們甚至還沒有想到醃製牛肉。廚具簡直不堪目睹,湯鍋也發了黴。有幾個小男孩坐在爐子旁,給幾個小錢的話,可以讓他們乾點兒洗洗擦擦的活兒;小孩子都喜歡新奇,對他們而言,做清潔似乎就是一件新奇的事情。他說,大人馬上需要吃喝;他需要吃喝……我們也不知道是多長時間的事兒。這廚房得收拾妥當,好迎接眼前的冬天。他找到一個會寫字的人,口授了自己的命令。他的目光盯在廚工的身上,一邊勾著左手指布置著,你乾這個,然後是這個,再然後是這個。而他的右手則在把雞蛋打進一隻盆裡,每打一個,就發出一聲熟練的脆響,粘乎乎的蛋白便從他的指縫間緩緩流出來,脫離了蛋黃。“這蛋放多久了?換一位供應商。我需要肉豆蔻。肉豆蔻?藏紅花?(肉豆蔻和藏紅花都可以用作食品調料。)”他們愣愣地望著他,仿佛他說的是希臘語。帕奇的尖叫聲還在刺痛他的耳朵。他大步走回大廳,布滿灰塵的天使在俯視著他。等他們侍候紅衣主教睡上一張名不副實的床後,時間已經很晚了。他的管家去哪兒了?他的財務主管去哪兒了?此時此刻,他真的覺得自己與卡文迪什是同生共死過的老戰友。他跟卡文迪什一起呆著沒睡——倒不是說想睡的話還是有床——商量著需要些什麼東西,才能讓紅衣主教過得相對舒適一些;他們需要盤子,除非大人準備用坑坑凹凹的錫器吃飯,還需要床單,桌布,柴火。他說,“我會叫些人來,把廚房清理一下。是意大利人。開始時會亂糟糟的,但三個星期之後廚房就可以用了。”三個星期?他想讓那些孩子馬上動手擦洗銅器。“我們弄得到檸檬嗎?”他問這句話時,卡文迪什正好說,“現在誰會是大法官呢?”他心裡想,不知道下麵會不會有耗子?卡文迪什說,“會召回坎特伯雷主教大人嗎?”召回他——在紅衣主教把他從那個職位趕走十五年之後?“不會,渥蘭太老了。”而且太頑固,太不會順著國王的心意。“也不會是薩福克公爵——”因為在他看來,查爾斯·布蘭頓跟騾子克裡斯托弗一樣蠢,儘管在打架鬨事、追趕時髦和到處炫耀方麵他更勝一籌。“不會是薩福克,因為諾福克公爵不會接受。”“反過來也一樣。”卡文迪什點點頭。“滕斯托爾主教呢?”“不會。是托馬斯·莫爾。”“但是,他是一般信徒和平民呀!而且他那麼反對國王陛下的婚姻訴訟……”他點點頭,是的,是的,會是莫爾。大家都知道,國王喜歡把自己的良心交給出價高的人。也許他希望有人不讓他放縱自己。“如果國王給他這個職位……我看,作為一種姿態,他也許……托馬斯·莫爾肯定不會接受吧?”“他會的。”“打個賭?”卡文迪什說。他們講好條件,握手為定。這使他們一時忘記了迫在眉睫的難題,即耗子,還有寒冷;以及如何將留在威斯敏斯特府裡的上上下下幾百號人安頓到伊舍這個小得多的地方。紅衣主教的屬下,如果包括他的主要宅院,把上至神父和秘書、下至清潔工和洗衣工都算進去的話,共有大約六百人。他們知道有三百人會隨後就到。“就目前情況來看,我們得遣散一些人,”卡文迪什說,“可我們沒有現錢可以發薪水。”“讓他們不拿錢就走人,要我下地獄我都不相信,”他說,卡文迪什說,“我想你反正要下地獄的。在說過那麼一番關於聖骨的話之後。”兩人四目相對,一同笑了起來。他們好歹弄到了值得一喝的酒;酒窖裡滿滿的,卡文迪什說,還算運氣,因為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裡,我們都需要喝點酒。“你覺得諾裡斯的話是什麼意思?”喬治說,“國王怎麼可能猶疑不定呢?紅衣主教大人怎麼可能被撤職,如果國王不想這樣的話?國王怎麼能屈服於我家大人的敵人呢?國王不是淩駕於各派敵人之上的主宰嗎?”“你可以這麼想。”“沒準是因為她?肯定是的。他害怕她,你知道。她是個女巫。”他說,彆說孩子氣的話: 喬治說,她真的是女巫: 諾福克公爵說她是女巫,而他是她的舅舅,他應該知道。兩點鐘了,接著是三點;有時候,想到因為沒有床而不必上床,反而覺得輕鬆。他不必想著要回家;現在無家可回。他寧願躲在伊舍府邸的大廳一角,跟卡文迪什一起喝酒,感到又冷又累,並且為將來憂心忡忡,也不願想起他的家人以及他失去的一切。他說,“明天我會讓我的職員從倫敦過來,一起看看我們家大人還有多少財產,估算起來會不太容易,因為他們拿走了所有的文件票據。他的債主們如果獲悉發生的事情,不會要求他馬上還債。不過法國國王發給他一筆津貼,如果我沒忘記的話,總是會拖欠的……也許他願意送一袋金幣來,直到我們家大人重新獲寵。至於你嘛——可以去搶劫。”隨著第一縷曙光,當他讓卡文迪什騎上一匹精神抖擻的馬時,卡文迪什的臉頰和眼睛顯得有些凹陷。“讓彆人幫幫忙。在這一帶,幾乎沒有哪位先生不或多或少地欠紅衣主教大人的情。”現在是十月下旬,太陽猶如一枚邊緣缺損的硬幣,剛剛出現在地平線上。“讓他開心,”卡文迪什說,“讓他嘮叨。讓他談論哈裡·諾裡斯說的那些話……”“你快走吧。如果看到焚燒聖勞倫斯(羅馬教會中最負聲譽的殉道者,於公元258年在羅馬被處以火刑。)的煤,我們這兒倒是可以給它派上好用場。”“哦,彆這麼說,”卡文迪什央求道。從昨天起,他經曆了很多,所以可以拿聖徒殉道者開玩笑;但是他昨晚喝得太多,笑起來全身發痛。但是不笑也很難受。喬治垂著頭,眼神非常迷惑,他身下的馬抖動著。“怎麼會到這一步呢?”他問,“紅衣主教大人跪在泥地上。怎麼會這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藏紅花。葡萄乾。蘋果。還有貓,弄幾隻貓來,又大又餓的貓。我不知道,喬治,貓是從哪兒來的呢?哦,等一等!你看我們能弄到鵪鶉嗎?”如果能弄到鵪鶉,我們就可以把胸肉切碎,燉好了上桌。不管我們用這種方式能乾什麼,我們都會去乾;這樣,我們就會儘量避免我們家大人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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