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恩渾身酸痛。他頂著劇烈的北風劃了一整天船,這會兒他站在海灘上,舒展身子,緩解臂膀的酸痛。太陽剛剛掛在西邊地平線上,像個橘紅色大圓斑,點燃了一大片天空,給絲絲縷縷的低雲鑲上金邊。海麵陰沉,浪濤拍上卵石海灘,撞個粉碎,又拖著長長的嘶聲退去。他們所有的六十艘船都被拖上岸,停在海灘上,像一群休息的野獸。越過這些船,康恩瞥見一條鯊魚。日落是個漫長的過程,紫紅色霞光下,海灘上遍布的篝火近乎透明。每一堆篝火上都在翻烤大塊腿肉,三腳烤架和肉叉上掛著魚和肉,溢出的油脂滴落在下麵的煤堆上,發出劈啪爆裂聲。火堆旁有人端著杯子,不時把啤酒淋在烤焦的地方。康恩看見席格瓦爾迪也來到海邊,於是朝他走去。約姆斯海盜的頭領坐在一根巨大的原木上,看手下人轉動烤肉叉。“莽漢”貝伊坐在他身邊,腳邊放著約姆斯海盜的財寶箱。康恩一走過來,兩人就朝他抬起頭。他倆正就著一個杯子次第暢飲,席格瓦爾迪朝康恩打個招呼,把手中酒杯遞給他。康恩灌了一口,啤酒有一股泥腥味兒。“哈康就快來找我們了。”席格瓦爾迪雙手拍膝,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我告訴你,小子,他絕不樂意跟咱們打。咱們得一路北上,到特倫訥拉格去,把他從老窩裡拽出來。”貝伊笑道:“到那會兒,咱已經把他搶成窮光蛋啦。”說著,踢了踢腳邊的箱子。“沒錯。”席格瓦爾迪伸出手,友好地拍拍康恩的胳膊,“咱們已經發了筆橫財,今晚儘管敞開肚皮。這就是約姆斯海盜的生活,小子。”康恩脫口而出:“我來是為扳倒哈康伯爵,可不是為點兒小錢到城裡殺人的。”聽見這話,貝伊一下子轉過頭:“這些,多多少少都跟哈康有些關係。”席格瓦爾迪則又笑起來:“聽我說,康恩。你年輕,有熱情,可你還需要有腦子。在動真格之前,咱們得像攆兔子一樣,把哈康趕到開闊處。另外,咱們也能靠劫掠村莊獲得補給呀。”貝伊繼續不客氣地盯著康恩。“彆忘了,你的船可沒給我帶來多少金子。”他推推財寶箱,“也許你更該想想這個。”康恩回答:“我不是約姆斯海盜。”說完他便轉身走了。他沒說的是,我也不再是斯汶·修加斯的手下。他沿海灘往回走,經過一條條戰船,回到自己的火堆。他的水手已在沙灘一頭紮好營帳,那裡有道沙堤,可以擋風。落日為海麵灑下一層粉色麵紗,海麵上波濤起伏,形成一道道光與影的條紋。風在戰船間低吟,仿佛巨龍用密語彼此交談。更遠處,海岸上貧瘠的群山仿佛陡峭的石牆,山頂的冰川泛著玫瑰色的光。水手們都湊在火堆旁,烤牛肉喝酒,見康恩過來,便齊聲向他致意。表兄拉伊夫坐在沙坡下麵,身邊有一名傷員,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康恩在火堆旁蹲下,從身邊那人——他叫費恩,是最年輕的水手——手裡拿過角杯,“去叫阿斯拉克來跟我乾一杯。”費恩起身,小跑著離開了。他個子矮小,身材單薄,兩年前還是個莊稼漢。康恩喝掉酒角裡剩下的啤酒,這比席格瓦爾迪的好多了。自打發現每次劫掠來的金銀財物都會流進貝伊的箱子,康恩就把興趣轉向最好的食物和酒水了。隔著一大塊烤得半熟的牛肉,對麵的凸眼高姆朝他咧嘴一笑。“有啥消息?”“沒有。”康恩答道。他轉過頭,又看向拉伊夫——對方正沉著臉帶著將死的傷員離開人群。就在這時,阿斯拉克來了。康恩站起來。和他一樣,阿斯拉克也是個船長,身為約姆斯海盜,卻和康恩很合得來。而且,他來自特倫訥拉格。兩人握過手,坐下,康恩眼睜睜看著阿斯拉克對著角杯一通中飲。阿斯拉克一擦嘴:“好酒,自打在赫爾辛格發誓以後,我就沒嘗過這麼好的東西。”康恩哼哼起來,他可不想彆人再提起那一晚,於是說:“你是本地人,對吧?這裡海岸情況怎樣?”“跟彆處一樣,”阿斯拉克說,“儘是些河港、海灣和島嶼。整天刮風,遍地石頭。還窮,這裡的人,窮得跟撂荒的土地一樣。貝伊在這兒不會高興的。”康恩大笑起來:“反正有我在,貝伊就高興不起來。”阿斯拉克敬他一杯:“真有你的,康恩。”康恩回敬他,喝了口酒:“席格瓦爾迪認為哈康嚇破了膽,不管咱們怎麼襲擾他的人,他都不敢來追。”阿斯拉克“哼”了一聲。火堆旁的其他人都在留心看著他倆。“不對,席格瓦爾迪要真這麼想,就大錯特錯了。哈康打起仗來像惡魔。”阿斯拉克用一隻手擦掉胡子上的啤酒沫,“哈康的血脈可以追溯到冰霜巨人,那是比奧丁更古老的神祇。如今他既不肯在咱們搶滕斯貝格時南下,也不肯在斯塔特爾南邊出戰,是因為他的力量在北方。如今咱們一路北上,我猜用不了多久,就會見真章了。”“讓他來吧。”康恩邊說邊往烤肉扡子上串肉。他朝篝火點點頭,“再喝一角,阿斯拉克——高姆,這塊肉替我留著。”說罷他站起身,走向沙堤,拉伊夫坐在那邊,身旁是快死去的傷員。傷者是凱替爾,他們的一個槳手,跟康恩一樣大。“海鳥”號的水手剛上船時都是些年輕小夥子,剛剛離開自家農場。如今他們跟著康恩和拉伊夫一起,經過兩年海上曆練,不管席格瓦爾迪怎麼想,確實個個都算得上是老手了。某天,他們搶劫的一個河口村莊,村民們進行過短暫抵抗,有人拿棍子打中了凱替爾腦袋。凱替爾還活著,眾人把他帶到這裡,照顧他,一直到他死。拉伊夫正坐在他身邊,後背倚著沙堤,兩條長腿蜷在胸前。康恩也跪下身子。“他還——?”拉伊夫搖搖頭,蒼白的頭發披散在肩:“快不行了。”康恩坐在那裡,回想起村裡發生的戰鬥:“那都是哈康的屬民,他為什麼不保護他們?”他朝凱替爾伸出一隻手,卻沒碰對方。拉伊夫聳聳肩:“因為咱們想他這樣乾。”“那他該怎麼辦?”“乾咱們不想他乾的。”拉伊夫道,“貝伊來了。”膀大腰圓的約姆斯海盜信步走過海灘,朝海鳥號的營火走來,見他倆沒在火堆旁,便轉身朝這邊走來。“好呀,挪威之王!”他揶揄地喊道。康恩起身道:“讓命運女神聽你所言吧。什麼事?”“席格瓦爾迪召見你。就你一人,就現在,要開會。”康恩轉過頭,看著拉伊夫:“你來嗎?”“席格瓦爾迪隻說讓你來。”貝伊邊說,邊用鼻子吸氣。“我在這兒陪凱替爾。”拉伊夫說。於是康恩一個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