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時間(1 / 1)

麻醉 渡邊淳一 10595 字 2個月前

近來,高伸的心情常常大起大落。頭一天還神清氣爽、精神百倍,第二天又會沒來由地渾身乏力、無心工作。當然,以前他的身體也曾有過類似的周期波動,隻是最近,這樣的波動愈發頻繁,愈發劇烈了。若說這一切是工作操勞所致,可他參加工作已非一日兩日,理當早就應付自如了;若說是梅雨季節的悶熱潮濕所致,那麼這樣的氣候一年一度,也並非頭回遭遇;若說是因為上了年紀,身體機能出了問題,可是一個月前,他剛剛參加過集體體檢,除了血壓有些偏高之外,其他各項身體指標均告正常。那麼,這莫名其妙的疲憊感到底源自何方呢?思來想去,答案不言自明,那就是妻子不在家中。確實,一個賢內助的缺位會帶來怎樣的不便,隻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才能充分體會。當然,這些不便大多是日常生活中的些小瑣事。比如一日三餐沒人妥當料理啦,房間衛生沒法徹底打掃啦,一些尋常小事無人代勞啦,等等。這些麻煩瑣事確實是令人頭疼的問題,但是隻要假以時日,自然也就習慣了。實在不行,乾脆請個鐘點工,照樣能夠一切如常。然而,在這些日常瑣事之外,還有很多問題是離了妻子就不行的。比如,在公司裡受了氣,或是工作上遇到了煩惱,高伸可以對著妻子傾訴,一吐心中的苦水。下班回到家,哪怕是一聲輕微地感歎“今天可累壞我了”,妻子也會迅速地做出反應,“您辛苦了!”言語中滿是關切。深夜歸家時,隻要一想到妻子一定會等著他,給他留門,就會倍感踏實溫暖。妻子所起的巨大作用都是精神上的,正因為肉眼看不到,所以平日裡根本不以為意,可是一旦妻子不在身邊,他才恍然頓悟,深刻體察。近來高伸的情緒出現明顯的波動,原因或許就在於他已經意識到,這個一直充當自己精神家園的衛士般的關鍵人物,已經淪為植物人,很難再複原了。想到這裡,高伸不由自主地深深歎了一口氣。再這樣下去,家裡的衛生狀況、日常秩序自不必說,就連孩子們的情緒也一定會大受影響,甚或有漸次失控之虞。高伸再次意識到家有危重病人的巨大壓力。心靈的重荷,遠勝於日常生活中的種種艱辛,它正在一點點地蠶食著每個家庭成員內心的安寧。七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高伸懷揣著這層憂慮,與容子及她的未婚夫浩平一起共進了晚餐。在此之前,高伸就一直想找尋一個合適的機會,與浩平一起吃頓飯,順便聊一聊他們婚事的籌備、進展情況以及將來的生活打算,等等。無奈雙方的時間總是配合不上,此事也就一味地遷延了下來。當然,這其中也有高伸自己身心疲憊,妻子病情未見起色等深層原因。然而,到了七月初,高伸手頭的歲末商品促銷計劃已經完成,工作終於告一段落。另一方麵,妻子也已被確診為植物人,她的病情在短時間內似乎不會再出現較大的變化。眼前波瀾不驚的生活和工作現狀使得高伸的心態日趨平穩,但是內心的淒清寂寞卻根深蒂固、如影隨形,於是多少也想借助與這對準新人的聚會來提振自己萎靡低沉的心緒。由於兩個年輕人一致要求吃日本料理,所以他們就將那天的晚餐選定在新橋附近的一家常去的小餐館。高伸先於約定的七點鐘到達,小兩口不一會兒工夫也到了。高伸、浩平和容子三個人一字排開,坐在了吧台前。“這位是您的千金吧?”店老板一看容子的相貌就猜出了她的身份。“真是像極了。”“這位是我未來的女婿。”高伸為他介紹了浩平,店老板心悅誠服地點頭誇讚道:“我就說嘛!多般配的一對啊!想必尊夫人樂得合不攏嘴了吧?”高伸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他的目光。當然,店老板並不知曉妻子昏迷不醒的事實。“幾位喝點什麼呢?”“先來啤酒吧。”顯而易見,適才店老板的無心快語並無絲毫惡意。此類誤打誤撞的尷尬,勢必要在他們今後的生活中頻頻上演了。高伸想要一掃愁緒,拿起酒瓶就往兩個孩子的酒杯裡斟滿啤酒。“來……”舉杯相碰,本該有個說道。兩個孩子的未來是值得乾上一杯,可是高伸的生活現狀卻無喜可賀。於是,他隻是略微做出了一個乾杯的動作,就扭頭問店家:“今天,做生魚片的是什麼材料?”“牙鮃魚和海鰻的都有。”他們聽從店主的推薦,點了牙鮃魚和海鰻的生魚片,又要了一份烤蛤蜊肉,外加一份乾炸鬼蚰。“彆客氣,多喝點!”高伸拿起酒瓶為浩平添酒,浩平趕忙恭敬地伸出酒杯。如果換成兒子達彥的話,那小子一定會滿不在乎地欣然受用。正因為是未來泰山和東床的關係,兩人之間才表現出恰到好處的拘謹和鄭重。“請……”這次,是浩平搶著為他倒酒。高伸覺得自己仿佛多了一個好兒子,一股滿足感油然而生。“對了,你們的房子選定了嗎?”“選好了,位置稍微有些遠,在中央林間那裡。”中央林間位於神奈川縣,不過,由於電車班次較多,所以來往東京市中心依舊很方便。“現在,那房子裡還住著人,預計八月底之前會搬走騰空的。”高伸一邊聽回話一邊品著杯中酒。平時,高伸喜歡喝溫酒,了解到浩平喜歡喝涼酒,所以今天特意就著他的喜好。“容子這邊準備得怎麼樣了?”在家也好,在病房裡也罷,他們父女倆即便碰到麵也沒機會聊到這些話題。“沒問題,剩下的就等您掏錢了!”說到這兒,兩人相視一笑。“可是,真的不用一起工作掙錢養家嗎?”高伸的話音剛落,容子就不假思索地反問道:“我可以去工作嗎?”“找份兒工作,日子會好過些。”“可是,媽媽……”看護妻子的工作不能一直由容子來承擔,所以高伸最近也正在考慮是否該請一個護工。“那個,我會去想辦法的。”聽到高伸的回答,浩平略微向前欠了欠身,鄭重其事地說道:“我正想跟您談談嶽母的事情。上次談話之後,我著手進行了一些調查,果然發現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實。”高伸聞言,放下手中正在細品的冷酒,轉身望向浩平。“你又了解到什麼新情況了嗎?”“上次,我曾和您說過,有個朋友在那家醫院工作。我就是通過他,對嶽母的病因進行了多方調查。或許我的執拗讓您很頭痛吧?”“哪裡,沒有的事!”“那麼,請恕我直言。”話題突然轉到妻子的身上,高伸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料理台,隻見老板在廚房裡正忙著對著年輕的小夥計指手畫腳。“據說,嶽母手術時,野中大夫中途離開過房間。”“你說的‘房間’是指?”“就是手術室。我那位朋友是都南醫院外科的大夫,這個情況是他親口告訴我的,絕對錯不了!”“那麼,野中大夫去了什麼地方呢?”“這個他並不清楚。不過,據他說,中央手術室的廣播裡叫到了好幾次野中大夫的名字。”高伸陷入了沉思:莫非這件事與妻子昏迷不醒之間存在著某種關聯?浩平繼續說道:“實際上我認為,正是在大夫走開的這段時間,嶽母的情況才發生突變的……”“何以見得?”“理由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據我朋友講,一位參與手術的護士說過,手術進行到關鍵處,情形變得有些不對勁了。”“那麼,這期間到底……”“總之,野中大夫離開手術室,脫離崗位期間,嶽母的狀況出現了反常的變化,這一點似乎是毫無疑問的了。”這確實是一個驚人的發現,如果一切屬實,那麼導致妻子突然昏迷的或許就是特殊體質之外的其他因素了。高伸想要穩住自己的情緒似的,掏出一根香煙點上了火。“我以前說過,這一切很有可能是醫生的失誤所致。果然,現在看來,嶽母之所以會變成植物人,並不是‘特殊體質’這麼簡單。”“此話怎講?”“嶽母是順利地接受了麻醉的,對吧?因為實際情況也是如此,麻醉起效之後醫生才會開始手術。但是,如果像大夫之前解釋的那樣,嶽母是一個特殊體質的患者,那麼,當她的後背注射了麻醉劑就會立刻出現異常反應。通常,大多數的休克症狀都是剛注射完就出現的。然而當天手術的實際情況是,嶽母順順當當地接受了麻醉,還開始了手術。所以,我的醫生朋友對我說,隔了那麼長時間之後病人才出現反常症狀,這一點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浩平的聲音顯得有些亢奮,嗓門也高了起來。高伸驚恐地打量了一眼四周。“對不起。”浩平不好意思地低頭賠罪,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剛才我跟您提到,野中大夫中途離開了手術室,對吧?我的醫生朋友據此推斷說,那位大夫一定是確認了麻醉劑順利起效之後才離開房間的。如果真遇上了特殊體質的病患,一針麻藥下去,過敏反應立竿見影,怎麼也得手忙腳亂地搶救個半天,哪裡還會得空離開呢?”“這麼說,野中大夫之前給我們的解釋與事實不符了!”“此時此刻,咱們還不能百分之百地下結論。但是,我認為,包括這個疑點在內,咱們有必要再向野中大夫求證一下具體的細節。”高伸不得不承認,剛才浩平的一番話確實合情合理,然而,當麵去質疑數月來儘心竭力的野中大夫是一件需要極大勇氣的差事。高伸左右為難,陷入了沉思。於是,浩平又問道:“嶽母的醫療費還是免收的嗎?”住院至今,妻子的醫療費一直悉數全免,高伸尚未掏過腰包。“因為說過免收了,所以……”“那麼,院方是不是打算一直免費下去呢?”“以後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其實,我認為,這件事本身就令人懷疑。如果醫院不存在過失,何必要免收這麼一大筆費用呢?”高伸沉默無語。浩平用低而有力的聲音問道:“嶽父您有沒有想過要起訴?”“起訴?”“就這起事故,起訴他們醫院。我也知道,要您去起訴一位儘心儘力的大夫,多少會於心不忍,可是,這也是患者家屬的正當權利啊!我認為,任由這類事故不了了之,終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您真有此種打算,我來替您搜集相關資料。”“什麼資料?”“迄今為止,與醫療仲裁有關的東西……”高伸手裡夾著香煙,隔過浩平,觀察容子的反應。五月之初,他們一家人也曾經進行過一場類似的討論。那一次,浩平陳述了自己對野中醫生的懷疑,當場遭到了兩個女兒的聯合抵製。容子作為浩平的未婚妻,態度上多少有所克製,可是,香織言辭激烈,堅決反對浩平去懷疑那位細致入微的主治大夫。兩個月之後,女兒們的態度會發生轉變嗎?“這事兒,你怎麼看?”麵對高伸的提問,容子似乎早有準備,回答道:“但凡可能,我就不希望這樣做。不過,我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這一點高伸與容子不謀而合,他們並不希望起訴哪位醫生,隻是迫切希望了解事實真相。“我認為,那樣做也是為嶽母討回公道啊。”浩平說著將身子轉向了容子一側,極力主張道,“這樣下去,嶽母太可憐了。”“可是,就算我們去告他們,也改變不了媽媽的現狀啊!”“這是兩碼事。固然,現在起訴也治不好嶽母的病。可是通過法律訴訟,能夠促請醫生反省自己的行為,杜絕類似的事故重演呀!”“可是,你要我們起訴的這位大夫,他每天都在積極治療,悉心照顧著媽媽呀!”“我不懂他的治療方法,我隻知道目前的事實是,嶽母已經成了植物人!而令嶽母陷入意識全無、一睡不醒的植物人狀態的元凶或許就是他!”聽到這兒,高伸連忙打斷了兩人的爭論。“浩平君要說的我全明白。我們這幾個月的遭遇確實讓人難以接受,可是,現在就打官司是不是操之過急了呢?這並不是說我們不會采取法律手段,隻是在采取行動之前,還是由我出麵,再找大夫詳談一次!”現在,高伸能說的就是這些。雖然,他還不想用趕儘殺絕的方式將野中醫生告上法庭,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要澄清事實真相:妻子昏迷不醒的背後是否隱藏著“特殊體質”之外的其他玄機。就算當麵鑼對麵鼓難免會傷及野中醫生的感情,但是隻要能查問出真實的病因,他就必須要有所行動。促使高伸痛下決心的,或許與妻子陷入植物人狀態不無關係。說實話,在此之前,他還一直懷揣著美好希望,相信妻子能夠康複。然而,經過三個月漫長的煎熬之後,妻子被殘忍地宣告了植物人的命運,自那一刻起,高伸內心的天平瞬間傾斜了。以前,礙於對方是妻子的主治醫生,他強迫自己不要疑神疑鬼,不要刨根問底。可是,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必要刻意地回避什麼了。“下次見到他,我一定會問個明白的!”“您能不能帶上我,一起去見野中大夫?”“你也想一起去?”“是的,如果方便的話……”高伸思索了片刻,搖頭拒絕道:“不,還是我自己去吧!”浩平似乎認為,兩人結伴同行,說起話來也有個幫襯,可以在氣勢上壓倒對方。可是高伸認為,自己此行的目的,並非是找茬吵架,人多沒用。再者,浩平隻是女兒的男朋友,自己的準女婿,還算不上真正的家屬,帶上他也顯得不太妥當。“你們就放心吧!”先前,浩平帶來的內幕消息,顯然已經堅定了高伸的決心,他要當麵去找醫生問個清楚。三人聚餐後的第二天,高伸直接致電野中醫生說:“有事相商,務必撥冗麵談。”野中醫生在電話裡回答說:“您有急事找我麵談對嗎?我這邊隻有明天下午四點有空,要不然就得等到後天八點以後了。”高伸暗忖:明天下午要會晤一位合作單位的商場部長,肯定脫不開身,而後天晚上隻有一場員工歡送會,他可以中途離場。於是開口問道:“那麼,後天晚上,我去拜訪您可以吧?”醫生答複說:“可以,請您直接到我的房間來。”通常情況下,醫生與患者家屬的會麵都會安排在病房或是護士站。野中醫生身為麻醉科的醫生,在醫院裡似乎享有專門的房間。很少有醫生會請患者家屬直接去自己的專用房間。因此,野中醫生這麼做多少有些打破常規,似乎也想借此表明,他給了高伸特彆的禮遇。約談當天晚上,高伸八點之前趕到了醫院。他先去病房與陪護妻子的長女容子碰了個頭,隨後造訪了野中醫生的單人房間。敲門入室後,高伸觀察到,房間呈狹窄的長條形,門邊有一個為賓客預設的沙發,裡麵擺放著桌椅,四周塞滿了書架。野中醫生指著沙發,說了聲“請坐”,隨手將自己的轉椅調整為麵對高伸的方向。“這麼晚還來打攪您,真是抱歉!”高伸率先開口致歉,醫生忙擺起一隻手,連聲說道:“哪裡,哪裡,反正我也沒事!”說著,拿起桌上的暖壺,為高伸沏了一杯茶。“謝謝,您彆忙了。”高伸客氣了一句。醫生一邊往自己的茶杯裡續水,一邊問道:“您去過病房了嗎?”“剛才去看了一眼。”“聽說容子小姐快要結婚了,是吧?”野中醫生每天查房巡診,常跟容子和香織親熱地拉些家常。女兒要結婚的消息,想必也是聊天時聽說的。“什麼時舉行婚禮呀?”“九月二十號。”野中醫生看了一眼桌子前麵印有某家藥廠名字的掛曆後,點頭感歎地說道:“您這兩位千金都很出色啊!”“您過獎了。”“我呢,隻有幾個傻兒子,沒有閨女,所以每次看見彆人家的千金,就豔羨不已啊!”這個話題與他們需要麵對的疾病毫無關聯,但是野中大夫主動用這種輕鬆自如的方式與病人家屬攀談溝通,一下子就拉近了他與高伸間的距離。高伸多多少少是有些喜歡這位醫生的,容子和香織也是一樣。儘管她們也曾想到過,母親的悲劇或許正是這位醫生一手造成的,可就是難以硬起心腸責備、怨懟。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們對野中醫生的熱情率真抱有好感的緣故。但是,感情歸感情,正如在浩平麵前承諾的那樣,他今天必須要把所有的疑團和困惑一股腦地擺在台麵上。高伸正襟危坐,直奔主題。“今天來找您,是有幾個問題想向您打聽核實。”“您請說。”野中醫生爽氣地應諾著。“請恕我冒昧,我妻子變成這樣,果真是特殊體質造成的嗎?”高伸的一席話令野中醫生的麵部表情隨之一緊,但是很快又恢複了以往的沉著鎮定。“您是想說,還有其他彆的什麼原因,對嗎?”“實不相瞞,我有個朋友略通些醫術。據他分析,應當是有彆的原因的。”“您那位朋友是醫生嗎?”“他本人倒不是,不過他有個要好的醫生朋友。他的傾向性意見是,不能斷言就是特殊體質所致。”“我也隻是說,特殊體質的可能性最高,並沒有說一定就是啊!如果仔細深入地去查找病因的話,或許能有其他新的發現。但是就目前而言,我隻能說這種看法是較為穩妥的……”高伸姑且聽著,緊接著問道:“聽說手術當中,您離開過手術室,請問這是真的嗎?”突如其來的問題,如同一顆重磅炸彈。野中醫生滿眼狐疑地盯著高伸看了一會兒,才用略帶嘶啞的聲音開口問道:“這事,您是聽誰說的?”“就是剛才提到過的那位朋友。”“可是,您不是說他不是醫生嗎?”“他是通過朋友,從一位了解這所醫院情況的醫生口中,道聽途說來的。”野中醫生沉默良久。隔了一會兒,他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昂起了頭。“您說的沒錯,手術過程中,我是離開過房間。請問這有什麼問題嗎?”“如果真有其事,我們就有理由懷疑,正是在您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我妻子的病情才突然出現變故的。”“這也是您朋友的醫生朋友說的嗎?”“不,這是我們胡亂琢磨的……”“您不必客氣,直說就是了!”野中醫生一副嚴詞正色的架勢,雙手交叉在胸前抱定,目光直視著高伸。高伸心裡一下子沒了底氣,可轉念一想,哪能在此刻打退堂鼓呢?於是,他在心裡暗暗給自己加油鼓勁兒。“您彆嫌煩,我再多問一句。您離開房間的時候,是剛打完麻藥之後嗎?”“不,不是立即走開的。”“如果是特殊體質的關係,那麼過敏反應應該會立即顯現出來的,如果間隔了一段時間的話,就不能認為是特殊體質造成的了……”“真了不起!”野中醫生歎服似的,重重地點著頭說,“您好像雇了一個超級偵探一樣啊!”“哪裡,您千萬彆誤會!”“當然,誠如您剛才所言,其他的可能性並非不存在,但是,我們也不能據此就完全否定特殊體質的可能性。”“可是,手術之初不是一切正常嗎?”“確實如此,我離開了手術室一段時間。待我重新返回,尊夫人已經出現了異常反應。”“那麼,這到底是怎麼造成的呢?”“我不曉得,不曉得。或許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導致異常反應的事情。”“此話怎講?”“因為我離開之後,手術室裡就隻剩下婦產科的大夫了。”“您的意思是說,問題出在婦產科大夫身上?”“這話該怎麼說好呢?”野中醫生的話讓高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完全不得要領。但是,其中的蛛絲馬跡透露出麻醉科和婦產科之間一定發生過什麼爭執。“我隻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沒有不便,我希望您能如實相告,我妻子的真實病因究竟是什麼?”“您要的這個真實病因,我確實不知道。如果能那麼容易弄清就不用費勁了。但是,我想這原因一定是存在的。”野中醫生話裡話外都想撇清自己,說著說著仿佛拿定了主意似的,挺直後背,鄭重其事地說道,“您能否答應我,接下來我跟您說的這番話,僅限於你我二人知道,絕不向他人透露半點?”在對方懇切的目光之下,高伸隻得首肯。於是,野中醫生像是要整理一下自己淩亂的思緒一般,仰望著天花板,思忖了半天,才開口說道:“比如說,那種情況下,最有可能的情況就是……當然,這純粹是我個人的假設了……大概是手術中移動過身體。”“您說的移動是指……”“尊夫人的身體被移動過。”“可是……”妻子已經注射過了麻藥,按理說她自己是動不了的。“手術當中,醫生移動的嗎?”“手術操作台有個特殊的設計,可以通過搖柄自動調節患者頭位的高低。醫生在需要的時候,隻要吩咐一聲,外圍的護士就會動手操控。”“外圍的?”“手術室裡,既有雙手消了毒、直接參與手術具體操作的護士,也有在外圍打下手的護士,她們專門負責在一旁觀察患者表情變化、輸血、撿拾丟棄在地上的紗布等等。”這是高伸第一次聽人講起手術室內的情景。“這也隻是我個人的猜測,大概是將患者的軀乾稍微抬高了。”“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是為了抬高骨盆的位置。這樣一來就將上腹部一並麻醉了。”野中醫生說到這兒,用手比畫了一下自己心窩的位置。“他們大概是想讓這一區域也麻醉到吧。”高伸在腦海中努力想象著妻子躺在手術台上的樣子,她的腰腹部位被人略微抬高了一點兒。明明是子宮肌瘤手術,有必要連帶上腹乃至胸腔部位也一並麻醉起來嗎?這子宮肌瘤到底長在哪裡呢?高伸隻能不恥下問了:“這子宮不是應該在下麵嗎?”“您說的沒錯,子宮是在骨盆裡,沒有這麼高。但是手術中,具體下刀時,不會直奔子宮一處去,多半會從外圍入手。因此擴大麻醉的範圍更便於操作。”“那麼抬高了又怎樣呢?”“通常,腰椎麻醉就是將麻醉劑推入腰骨附近的脊髓腔內,利用液體本身的重力作用,控製麻醉的具體範圍。比如說,要做膝蓋腿部的手術,我們就讓病人頭高腳低,麻醉劑自然下移,從而達到腿部麻醉的理想效果。但是子宮的位置要靠上一些,就不能采用同樣的方法了。於是我們會讓病人保持平臥的姿勢,同時將其腰部略向下調一些。”高伸也是第一次聽說,醫生們是通過調節患者的體位來控製麻醉的有效範圍。“在這場手術中,一開始也是采用這種體位的。但是,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中途好像調整過身體的姿勢。”“是為了讓腹部以上的位置也麻醉到嗎?”“我想應該八九不離十吧。但是麻藥作用上行是相當危險的。”“為何這麼說呢?”“因為稍有不慎,麻藥作用就會影響到頭部。”“那麼,我妻子也是頭部……”野中醫生緩慢而沉重地點了點頭。高伸看著對方的臉,隻覺得一陣輕微的眩暈。本該麻醉妻子下半身的麻藥為何會作用到頭部了?聽到這一不曾想象過的結果,高伸閉上了雙眼,右手撐住額頭。過了好一會兒,等到自己恢複清醒平靜,他才喃喃地說道:“您是說頭部也麻醉了……”“我當時人並不在場,所以不太好說。但是,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在說明的過程中,野中醫生的臉上又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在熒光燈的映照下閃閃發光。“可是,為什麼……”妻子是為了一個子宮肌瘤的小手術上的手術台,為何會陰差陽錯地連頭部也被灌了麻藥?這麼愚蠢低級的錯誤怎麼會出現在一家號稱現代化設備一流的大醫院裡呢?“當然,通常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最容易想到的可能性就是由於某種緣故,出了差錯,麻藥影響到頭部所致。”“但是,頭部的位置不是高於腰部的嗎?”“這一點確實沒錯。但是正如脊柱是S形一樣,脊髓腔也呈現出特彆的弧形曲線。表麵上看,病人是水平平臥或者腰部略低,但是在移動身體的一瞬間,極有可能造成麻醉藥液向上逆行。”“但是,旁邊不是有醫生嗎?”“當然,婦產科的醫生是在旁邊的。但是他們正在進行手術,精力高度集中,往往不會意識到這一點。”手術本身固然重要,可是怎能對接受手術的患者置之不理呢?“您是說,負責手術的醫生們沒有留心嗎?”“觀察病人的工作,通常是由外圍的護士負責的……”“那麼,也就是說,是護士們的失誤了?”“也許她們認真觀察就不會出任何問題了。但是手術中的一切責任都應由醫生來承擔,所以……”“那麼,昏迷不醒的原因是婦產科的醫生們在手術過程中移動了身體的話……”“不,不,現在還不能如此肯定。”“可是,三個月過去了,我妻子和死人有什麼區彆啊?!”高伸說著說著,壓抑了許久的怒火終於噴湧麵出,“一兩個小時就能完事的小手術,搞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叫我們怎麼……”雖然知道聲嘶力竭有失風度,但他還是提高了嗓門,“我總覺得,我們被人耍得團團轉。如果這樣的話,我妻子,還有我們全家都不會善罷甘休的。”“您想怎麼樣?”“我的朋友建議我打官司。”“請您少安毋躁!”“再等還能有什麼結果?”野中醫生又忙著擦他額頭上冒出來的汗珠,斷斷續續、磕磕巴巴地說道:“請……讓我……再考慮一下。這事……能否暫時……交由我來處理?”“請再給我一點時間。”看到野中醫生跪在自己麵前,雙手扶地,俯身行禮,高伸再也無法繼續說出追究責任的話來。隨著梅雨季節的結束,盛夏的熱浪一鼓作氣,排山倒海般地撲麵而來。家家戶戶的房頂、高樓大廈的白牆一掃陰雨連綿日子裡的晦暗沉鬱,在豔陽高照之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在這樣一個炎炎盛夏,而且與大婚儀式相距已不足兩月餘的時候,結婚雙方才舉行交換彩禮的儀式,確實顯得有些拖拉。但是這一切都是因為女方的母親出人意料地遭遇病禍,到底是無可奈何的。那天,上午十點半鐘,高伸帶著容子一道離開位於大倉山的住處。交換彩禮的儀式定於十一點半在赤阪的一家飯店裡舉行。男方家到場的是準新郎浩平及他的父母,而女方則是準新娘容子和父親高伸以及代替母親出席的高圓寺的姨媽。最近,納彩儀式也去繁就簡了。辦喜事的人家通常在飯店裡租下一個房間,出席儀式的隻限雙方至親,甚至連媒人也不在邀請之列。實際上,他們結婚時會邀請浩平公司裡的上司來充當這個媒人,因為他屬於臨時客串的性質,所以也沒來出席今天的納彩儀式。對此,高伸當然沒有什麼異議,但是浩平家是仙台的名門望族,所以男方父母對如此簡辦下聘儀式多少有些找不到感覺。但是,未來的新郎官強烈主張“內容重於形式”,因而親家也隻好聽之任之。按照兩個年輕人的意思:當天的活動一切從簡,不事張揚。著裝不必刻意費神,平日生活裡的裝束就好;納彩儀式也乾脆簡化成兩家人的聚餐聯誼會。高伸對應上述標準,給自己選了一套灰色西裝,配上一條合適的領帶,而容子則身著橙紅色的連衣裙,在耳垂和脖頸處配搭了一組珍珠項鏈和耳環。臨出門前,香織看見穿戴整齊的姐姐,由衷地讚歎道:“哇,姐姐好漂亮!”確實,毫不誇張地說,自家的孩子隻消稍加打扮就足夠美麗出眾了。“姐姐加油哦!”聽到妹妹為自己呐喊助威,容子忍不住笑著說,“我又不是去參加比賽!”妹妹香織性格開朗,活潑好動,臉龐也生得清秀俏麗。而姐姐容子則恰好相反,她麵如滿月,目光如水,給人的整體印象是溫柔嫻靜,端莊大方。高伸一下子就聯想到了妻子年輕時的模樣,他很想說,“你真像你的媽媽”,可是又自知此言一出,必將勾起大家心中的隱痛,於是默默無語地鑽進了提前叫來的出租車裡。父女二人抵達飯店時,十一點剛過,可高圓寺的姨媽已經先行到達並在大廳等候了。姨媽平時愛穿和服,今天也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羅和服。她看到迎麵走來的容子也不禁嘖嘖稱歎:“好美啊!”繼而她衝著高伸打趣說,“把這麼出眾的女兒嫁給人家,實在是太可惜了。”三個人說笑間上了二樓,進了包廂“桔梗間”,在房間裡略等了一會兒,浩平和他的父母也如約而至。高伸之前見過浩平的父母,所以在座的唯獨高圓寺的姨媽是初次會麵。雙方互致了問候。由於前期已做過溝通,通報過容子的母親因病缺席,由姨媽全權代理,所以大家並沒有感覺到彆扭生疏。浩平一身藏青色西服,而他的父親則選了一套深灰色的西服。老頭子不愧是經營水產品加工公司的大老板,體格健碩,西服緊緊箍在結實的身板上。相比之下,浩平的母親則顯得身材嬌小,她身著一件帶花紋的羅和服,臉上自始至終洋溢著愉悅的笑容。寒暄過後,進入了正式的主題,納彩儀式開始了。飯店方麵事先在房間的一角做了一番布置,必要的清單、禮簽和聘禮等一一碼放整齊。於是,大家在大堆聘禮前完成了一個交接儀式便宣告納彩禮成。其中,最讓高伸感慨的就是交換戒指的環節。小兩口大大方方為對方戴上戒指,還喜滋滋地向雙方父母展示這件美好的信物,整個過程中表現出的大方、自信確有當代青年獨特的風采。納彩儀式的現場隨即被改造成了宴會的場所。稍事休整後,兩家人再次入席,相向而座。浩平對麵是容子,浩平的父親對高伸,浩平的母親對高圓寺的姨媽,六人對應落座,共進午餐。浩平的父親乍看之下像個不苟言笑的人,其實頗為健談。剛一入座,他就開口說:“我真是領略到了梅雨過後東京的酷熱天氣囉!”接著又告訴大家,“今年東北地區的氣溫也是居高不下”,後來還興致勃勃地預測,“今年夏天鰹魚的捕獲量肯定會蔚為大觀的哦。”浩平的母親則在席間盛讚容子的美貌,並模仿浩平弟弟的原話說:“嫁給我浩平哥真是浪費了。”她的話語令在場的每個人都很舒心。在與兩位親家攀談時,高伸一直時刻準備著,擔心話題遲早會轉移到妻子的身上。但是,浩平的父母都好像是忘記了此事的存在一樣,誰也沒有觸及。看來是浩平事先向他們講明了未來嶽母已成為植物人且恢複無望的實情,並且牢牢叮囑過他們,千萬要回避這個話題。高伸長舒了一口氣,心裡踏實了一些。可是他同時又深刻感受到,不願讓人提及妻子,其本身是多麼讓人痛苦和無奈啊!用餐完畢時,時鐘已經指向了下午兩點鐘。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深入交談,雙方已經相互了解,親密無間了。浩平的父親雖然已經一把年紀,還坐擁一家水產加工公司,但性情卻豪爽衝動,甚至還像個年輕人一樣愛好唱卡拉OK。相比之下,浩平的母親則顯得沉靜內斂。看樣子,小阪家實際的掌權人正是這位身材嬌小的母親大人。表麵上夫權至上,實則母親獨攬大權,這種感覺看著就令人欣喜。享用完餐後甜點,大家正式結束用餐。雙方再次互致真誠的囑托:“今後還請您多多關照啊。”此時,浩平的母親像是忽然想起似的說道:“親家,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去看看親家母……”高伸沒有立刻作答,而是將頭轉向高圓寺的姨媽和容子的方向。浩平的父母能夠借此番上京的機會,特意提出去探視邦子,這份真摯的心意令高伸萬分感動。然而,他擔心的是悲涼的現實:妻子現在喪失了意識,終日渾渾噩噩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雖然這親家老兩口似乎已經從兒子浩平的口中得知了大概情形,但是這病床之上深度昏迷的病人的模樣,他們當真能夠接受得了嗎?高伸征詢的目光得到了容子肯定的回應,她用眼神表示自己欣然接受這個提議。高圓寺的姨媽似乎也並無異議,於是高伸轉身答複浩平的母親說:“想必您已經知道了,內子昏迷至今,意識全無,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聽兒子告訴我們說,親家母很可能是遇上了麻醉事故。聽到這個消息我們都很震驚啊!真是太不幸了!今天我冒昧地提出要去醫院探視,或許是給您添亂。但是,你們把女兒嫁到我們家來,說什麼我們也要親自去跟親家母打聲招呼啊!”“謝謝您的心意!”“咱們現在就去醫院看她,您看行嗎?”星期天下午,恰屬正常的探視時間,應該沒有任何問題。於是,經過一番商議,參加午餐聚會的六個人,以家庭為單位,分乘兩輛出租車,立刻動身趕往目黑的都南醫院。在出租車上,高伸從容子口中得知,浩平的父母早已知曉邦子的實際病情,所以沒有必要刻意回避遮掩。至於昏迷的原因隻透露了“有可能是醫生的疏失造成的”,具體詳情並沒有細說。“如果說是什麼‘特殊體質’的話,他們又得懷疑我這個做女兒的將來也許會有類似的麻煩了。”正當歡天喜地談婚論嫁的節骨眼上,容子還得顧慮到這層麻煩,真是夠招人憐見的。高伸點頭默許,與此同時,他想起了前幾天自己親自質問野中醫生的場景。那天晚上,那場在醫生辦公室裡進行的長達半個小時的對話,高伸還未向子女以及高圓寺的姨媽透露過任何內容。野中醫生的說法暫時還隻是他個人的推測和猜想。但是當時,醫生誠懇地雙手扶地,俯身懇求“請少安毋躁,靜候幾日,定當給您一個滿意的交代”的畫麵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中。下午三點多鐘,一行六人趕到了醫院。容子在前麵領路,帶著大家從候診區裡麵的電梯來到二樓,直奔麻醉科室旁邊的病房而去。星期天下午沒有例行的查房,所以病房內隻有香織一人陪護在側。由於已經接到浩平的父母要來探視的通知,所以香織早已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正如她半開玩笑地保證過的那樣:“為了姐姐,我會做足功夫的!”一見麵,香織就主動地向浩平的父母行禮問好,熱情地迎接他們的到來。一番寒暄過後,浩平的父母緩步移向房間深處的病床旁。高伸佇立在離病床一步遠的地方。隻見邦子靜靜地躺在窗邊的病床上,雙目微合。她的臉龐較平日白皙,五官的輪廓也更為立體生動,看來是香織提前為母親化了精致的淡妝。浩平的父母並排站在高伸身旁,輕輕地衝著病床行了一禮。“內子現在正在沉睡,所以……”雖然明知妻子現在即便睜開雙眼也是空洞迷茫、毫無意識的狀態,但是高伸隻能輕描淡寫地無話找話了。“真漂亮啊,親家母。”浩平的母親在此之前,曾經與邦子會過麵,所以她知道邦子健康時的模樣。“跟我上次見到她時一模一樣,一點也沒變哦!”“我記得好像是今年的二月份。”“那時還是天寒地凍的,你媽媽竟特意趕到賓館來看我……”“媽媽非常喜歡您帶來的特產——‘竹圈魚糕’,特彆愛吃呢!”聽到她們的這一番對話,高伸也回憶起半年前的那一幕幕生活畫麵。“現在,你媽媽吃飯怎麼辦?”“基本上都是靠從鼻腔和靜脈的通道直接輸送營養液……”“看上去,倒也沒怎麼消瘦呢。”“也許是有些浮腫的原因吧,不太顯瘦。”在容子與浩平的母親一問一答之間,高伸一直都在暗暗祈禱,他多麼希望哪怕是短短的一瞬,妻子能夠睜開眼睛看看大家啊。親家兩口子特意親自來醫院探視,哪怕能微微睜開雙眼,輕輕地點個頭也好啊。然而,幾乎是同時,他又默默禱告,希望妻子就這樣安安穩穩地保持現狀,繼續沉睡才好。因為就算妻子能夠萬分巧合地在此時睜開雙眼,也隻是茫然空洞地遙望虛空罷了。她根本無力去做出恰當的反應。如果看到這樣的情景,親家老兩口也許隻會更加手足無措。“您可要早日康複啊!”妻子表情依舊,可是連接在她身體上的多根插管以及床頭那台屏幕閃爍、“滴滴”作響的監控器,無一不在向浩平的父母呈現著冰冷殘酷的事實,似乎令他們領教了觸目驚心的含義。他們守在病床邊,戰戰兢兢地端詳了片刻,才像是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一般,轉身向高伸辭行道:“那麼,請允許我們就此告辭。”“您二位不辭辛苦,特意跑來探視,還請恕我們禮數不周啊!”高伸忙代表妻子還禮答謝。“能親眼見見親家母的麵就足夠了。看到她比我們預想的還要精神,我就放心了。”妻子外表看上去並不過分的消瘦憔悴,可是顱內至關重要的大腦受到了嚴重的侵害,很難輕易康複了。儘管高伸對此心知肚明,但他卻不願意說破,仍客氣地感謝道:“您兩位親自到醫院來看內子,我想她本人也一定是滿心歡喜的。”親家兩口子再次衝著邦子的位置默默地行禮禱告。無疑,邦子是不能出席女兒的婚禮了,或許這就是雙方的最後一麵了。“請您多多保重身體!”二人衝高伸打過招呼,安靜地退出病房。容子和高圓寺的姨媽隨行送親家夫婦至醫院的大門口,於是病房裡隻剩下高伸和小女兒香織兩個人。“這位未來的婆婆挺麵善的,姐姐好有福氣哦!”高伸並沒有接香織的話茬兒,而是直接問道:“你給媽媽化過妝,對吧?”“嗯,化了點淡妝。讓媽媽一個人素麵朝天地躺在那兒,不是太可憐了嗎?”“手藝不錯,挺漂亮的。”香織莞爾一笑,忽然開口說道:“我想,如果媽媽好好的,一定有一大堆問題要跟浩平的父母商量。”“哦,那些事,今天你姨媽已經都和他們商議妥了……”“我指的不是那些。我是說,媽媽一定會千叮嚀、萬囑咐地把姐姐托付給他們。”高伸明白,妻子深埋於心底的那份作為母親所特有的難分難舍的感情,可是如今她完全不能自主,多說也是無益的了。“但是,今天,他們能親自過來探視,也算是懂你媽媽的這片心了。”“媽媽能堅持到婚禮那天吧?”“沒什麼問題,彆操心了。”就算康複無望,隻要認真護理,妻子還是能夠好好地活下去的。大女兒容子的聘禮落定,高伸肩上的擔子仿佛也輕鬆了不少。總算是要把女兒成功地嫁出去了。“啊,容子也要嫁人了嗎?”晚上回到家中,高伸獨自一人自言自語著,一股莫名的失落寂寥的情緒忽然占據了他的心房。女兒出嫁本當是舉家歡慶的大喜事,可是對於含辛茹苦將女兒養育成人的父母而言,卻像是被人挖去了心頭肉一般。高伸雖然在公司的同事麵前滿不在乎地說“這下好了,清靜多了”,但是隻有他自己最清楚,自己不過是在假充硬漢罷了。此時此刻,如果妻子健健康康地陪在自己身旁的話,兩個人還可以彼此寬慰一番,可是如今他隻能顧影自憐、獨自心傷了。“不行,你可得打起精神來!”高伸急忙為自己打氣,可也許是高溫天氣來勢洶洶的緣故,他感覺渾身的倦意讓他力不從心。最近,手頭的工作並不繁重,生活上也沒有什麼特彆的難心事,可他仍舊情緒低落,精神萎靡。是的,妻子不在身邊的狀態已經長達三個月了,它像塊磐石橫亙在必經的出路之上,一點一滴地消耗著他的體力,蠶食著他的心力。不久前,高圓寺的姨媽也勸他說:“容子一出嫁,你就找個保姆來料理一下日常的生活起居吧。”雇人幫忙,容易倒是容易,但他總覺得反倒是個負擔。“算了,目前還能應付。”所幸,容子和香織一直都在細心周到地照料著一切。容子一出嫁,少了一個得力的臂膀,日子似乎很難達到現在的水平了。“邦子那邊,你彆存指望了,就當她不在了吧。”高圓寺的姨媽是妻子的親姐姐,所以她才會直言不諱地勸導他要麵對現實。確實,在思考今後的生活時,將妻子忽略不計似乎更合乎現實。高伸整個人靠在椅子上,恍恍惚惚地想著心事,忽然腦海中浮現出了惠理的身影。最近的一個月,他和惠理之間的聯係隻是通過幾次電話維係著,彼此一直沒有見過麵。這其中自然有客觀因素,高伸忙於歲末商品的展銷計劃,而惠理則去海外旅行了一趟等,雙方確實無暇約會。但是不能否認,上次見麵時生分、彆扭的感覺尚未消弭。雖然兩個人的關係有些微妙尷尬,但是還不至於鬨到發生口角、反目成仇的地步。在妻子昏迷不醒、纏綿病榻的客觀現實下,兩個人即使見了麵,不出三句話,就會談及妻子的病情。甚至,妻子還變成了兩人之間唯一的交談話題,他們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享受卿卿我我的二人世界,融洽的關係自然大打折扣。當然,高伸的內心深處還摻雜著一些內疚的情緒,對自己在妻子病重期間與情人幽會的行為進行譴責。但是,隨著高溫酷暑天氣的來臨,高伸的想法漸漸有了一些改變。他開始籌劃,暫時忘卻妻子的存在,與惠理重返二人世界。就算自己願意苦等,妻子也不會好轉,她隻知終日纏綿在病床之上,宛如一株植物。既然事已至此,何不拋開枷鎖,讓自己儘情釋放一下呢?妻子淪為植物人的事實,無疑讓高伸心灰意冷,但同時也讓他的心態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八月初,天氣酷熱難擋,炎炎烈日將氣溫催升至三十多攝氏度。這天傍晚,在高溫的餘威中,高伸邀約惠理前往新橋的壽司店。時隔三個月再次出現,惠理顯得比以往更具青春活力、更加耀眼奪目。當天,她身著一件清涼舒爽的白色連衣裙,腰際配搭了一條紅色的腰帶。發型也做了改變,剪成了利落的短發。席間,高伸小心翼翼、千方百計地繞開一切能聯想到妻子的話題,可是當他們碰過酒杯,相互詢問完這段時間內的大致情況後,話題不可避免地定格在妻子的病情上。“您太太,後來怎麼樣了?”“沒什麼變化……”高伸已經將妻子成為植物人的結果告知了惠理,隻是沒有具體說明原因。“聽你說過以後,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一個節目,裡麵介紹了一個植物人患者的家庭。”惠理不單新換了發型,就連眉毛也精心修飾了一番,眉頭濃密,末梢上挑,看上去更加神采奕奕、活力四射。“迄今為止,很多人都選擇了放棄。可是,他們全家和護士們一起,堅持不懈地努力,每天在患者身邊傾訴心聲,為他洗澡按摩。你猜怎麼著?一直毫無反應的患者竟然能夠點頭示意,想要開口說話了。我當時看了特彆感動!看來,就算是植物人,也未必說就完全沒有希望了。”惠理似乎是為了鼓勵自己才特意這麼說的,高伸聽在耳裡,嘴上含糊其詞地應承著:“你說的沒錯,確實有植物人患者最終病情好轉的例子,但是我們的情況不同,一開始大腦就處於深度麻醉的狀態,所以……”“是大腦被麻醉了嗎?”“怎麼說好呢?總之,幾乎是毫無希望了。”高伸想說,造成目前嚴重後果的原因極有可能是醫院方麵的疏忽。可是,他擔心現在講出來,兩個人的情緒又會大受影響,那麼結局就無法掌控了。於是,他一口氣飲儘杯中的啤酒,想為這段談話畫上一個句號。“唉,對了,你怎麼剪了短發呀?”“這個嘛,原因就是……”惠理頑皮地一笑,不當回事地說道,“夏天到了,天氣太熱了唄!”“就為了這個?”“那還能有什麼其他原因嗎?”“比以前更年輕漂亮了。”“哦,是嗎?”看著微微側歪著腦袋的惠理,高伸再次深刻體會到,所謂的活著,就該是眼前的這幕畫麵:能夠輕鬆地交談,目光流轉,表情生動,甚至時不時給對方出點小難題,將上一軍,刁難一下。“該不會是遇上什麼開心事了吧?”高伸半開玩笑似的調侃了一句。他想起了橫濱的那家可以看到海景的賓館,就是在那裡,他和惠理第一次有了肌膚之親。當時,高伸恰巧承接了一項旅館浴室洗浴套裝的設計任務。為了獲得整體而直觀的印象,他在旅館中留宿了一晚。也正是這一晚,高伸有了與惠理對飲的機會,進而發出了共度良宵的邀請。如何選擇一個發展兩性關係的最佳場所,向來是男人最為費心勞神的難題。那一天,恰好得益於高檔賓館房間所營造出的豪華舒適、浪漫溫情的氛圍,令惠理心甘情願地委身於他。自此之後,他們倆也曾頻頻幽會於東京的大飯店或情人旅館,但是最近一段時間,他們大多是在惠理租住的公寓內過夜了。講起來有些羞於啟齒,但是僅憑高伸那點上班族的微薄薪水,每逢約會就動輒吃大餐、宿豪華酒店,還真是難以為繼。或許也正是惠理看出了他的窘迫,才欣然同意帶他回家過夜。惠理的公寓位於雪穀,和高伸家不是同一條乘車路線,好在從都心出發,兩處屬於相同的方位,所以距離並不算遠。公寓位於住宅區內,是幢二層小樓,外牆裝飾有白色瓷磚,內有一大一小兩個房間,分彆為十席的帶有廚房的起居室和一間六席大小的臥室。對於單身女人而言,寬敞程度是綽綽有餘了。從今年年初起,高伸平均每個月要登門兩至三次。惠理由於長年在第一線工作,養成了乾練利落的行事風格,而且對於專業設計也有著較強的審美直覺,因此她的意見往往會成為高伸工作中的重要參考。雖然兩個人相處的時光總是令高伸心情激動、血脈僨張,並縱情體會到了徹底釋放的快感,但是他從未想過要完全占有她並與她結婚。他一直期待的是一種不離不棄,但又與家庭婚姻關係有彆的、能夠得到一種刺激、獲得一份激情的情人關係。實際上,迄今為止,兩人的關係正是以這樣的一種狀態發展著。但是今後會何去何從,他就不得而知了。“咱還是換日本酒吧。”高伸把啤酒換成涼酒,重新給惠理斟滿。惠理頗有些酒量,啤酒、威士忌都行,但是最喜歡的還是日本酒。每次酒酣耳熱,她的眼眶周圍就會一片暈紅,人也變得格外活潑。隻是一旦喝醉了,就容易胡攪蠻纏、無理取鬨。但是和耍酒瘋不同的是她偏愛說一些尖酸刻薄的話。比如“你又到處拈花惹草了吧”,或者乾脆說“你這人,處處留情,卻又偏偏無情至極”。這些話既帶批判又滿含嬌嗔。每當此時,高伸就會手忙腳亂、驚慌失措。雖然自詡深愛對方,但是畢竟已有妻室,而惠理還是離異單身,所以到底矮人一截,底氣不足。“上一次你們設計的透明香皂,內芯裡有花朵的那一款實在是太棒了。”惠理由衷地誇讚起高伸負責設計的中元節的香皂產品。“那還不是多虧了有你的建議嗎?”“我常常被那花朵吸引,忍不住就要去用它。”高伸被讚美得有些飄飄然,他看著惠理,發現她的眼眶周圍已經飛抹上一片桃紅。於是,高伸乾脆挑明了自己的意思。“好久沒去了,今天我想去。”“想去哪兒?”惠理有些明知故問。“雪穀呀。”高伸已有三個多月沒和惠理親熱了。“你彆太勉強。”“我一點也不勉強。”高伸有些著急,恨不能讓對方看見自己的真心。他繼續說道:“我想在你房間裡好好放鬆一下。”“一會兒又會掛念你太太那邊了吧?”惠理究竟是什麼意思?從她答應赴約並且開懷暢飲的樣子來看,她好像無意回避自己。可是,當他提出進一步要求,希望共享兩人世界、魚水之歡時,她又巧妙地躲開了。“總之,我還是頭一次在這樣長的一段時間裡,如此清心寡欲地生活。”高伸非常清楚,妻子處於病危之中,如果自己還對其他女性窮追不舍,是有失檢點的。如果這種事被兒女們知道了,一定會蔑視他。可是,自打妻子臥床不起之後,高伸一直堅持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說實話,頭一個月是因為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妻子的病情上,那種欲望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之後的兩個月,隨著病情的穩定,他的內心又開始搖擺不定了。今天,在約會惠理之前,高伸已經做出決定,他要徹底拋開此前的猶豫,積極追求自己的“性”福。忍耐了這麼久,應該能夠得到妻子的原諒。男人的生理需求不像女人認為的那樣,輕易就能忍耐過去。想要的時候心急火燎,片刻也無法忍受。可一旦獲得滿足,迅速化解掉勾魂附體的欲望,人也就老實了。就這麼一回事,隻要是男人,該原理基本通用。雖然嘴上這樣強調,但是高伸的頭腦中還是若隱若現病房中妻子的身影,這讓他有些膽怯。可人當前,內心卻還在顧慮妻子,這是不是出於內疚呢?他有些茫然,不由自主輕歎了口氣,被惠理聽到了。“你怎麼啦?”“啊,沒……”這聲歎息裡麵的含義是不能告訴惠理的。“有點醉了。”“你喝得還不到位啊?”“我們走吧。”“那好吧……”從惠理的語氣中,他似乎聽出了對方同意帶他回自己公寓的意思。離開壽司店時將及八點,整個城市暮色初降。高伸裝出喝醉的樣子問道:“我可以去吧?”“去哪兒啊?”“你家。”他重複著先前的要求。惠理小聲嘀咕了一句:“你真讓人煩啊!”“什麼?”“我說,你現在必須得檢點些。現在還想著去女人的房間,讓人無法想象。”“可是,我清心寡欲得夠久了……”“要是你太太突然病情惡化,你怎麼辦呢?”“不可能的。總之,我要去。”說完他就義無反顧地拐進小巷子,往新橋車站走去。惠理站住了。“還是算了吧。”“為什麼?”“你還不明白嗎?”惠理萬般無奈似的歎了口氣,然後說道,“請好好回去吧。”“我不願意。”“不管你怎麼說,就是不行!”惠理說完看向路前方,好像是要攔找一輛空車。“喂,等一下!”雖然周圍人流如織,可是高伸還是大聲喊道。“沒必要現在就回去吧?”如果惠理現在就這樣回去了,他真不知道為什麼要見這次麵。“不是還早嗎?”惠理好像沒聽見似的,從人行道上沒種植被的那一截橫穿出馬路,向車道上揮手攔車。就在高伸為她突如其來的舉動發愣的時候,一輛出租車溜邊停了下來。“你不能冷靜些嗎?”“我很冷靜。”惠理回過頭,與整晚神采奕奕、有說有笑的神情判若兩人。她那冷靜理智的眼神鎮住了高伸,然後趁勢上了出租車。“喂……”高伸想要緊緊拉住她的臂膀,但最終放棄了。此時,他也完全可以強行一同鑽入車內,可是那樣反倒會招惹不快,徒增雙方的煩惱。之所以沒有這樣做,還因為那僅存的一點理性。在一臉錯愕、茫然呆立的高伸麵前,車門“砰”的一聲閉合,汽車開走了。惠理坐在汽車後座上,目視前方,連頭都沒有回。怎麼會是這樣?今晚一見麵,惠理就心情愉快地坐在吧台前與他對飲,之後始終興致不減,有說有笑,看似已經欣然同意了自己的請求。可是為什麼突然就變了卦呢?“搞不懂……”高伸走在高樓大廈間暑氣未散的路上,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果然,直截了當地提出想去惠理的房間,是大錯特錯了嗎?妻子病篤,還一味求歡的男人就會被視為任性妄為、行為不檢了嗎?可是,那一套終歸是女性的理論,用來要求男人太過殘酷了。如果是自己求歡的用意過於明顯,惠理這才刻意躲避的話,倒還能理解,隻是究竟怎麼做才算恰當呢?直白地說,高伸不能否認自己有些依戀惠理。兩個人交往兩年多,關係一直發展得很順利。雖然兩人並非總是如膠似漆,但是彼此很默契,在肉體關係上也堪稱琴瑟和諧。正因為如此,他理所當然地認為,隻要自己開口,對方一定會答應,用不著繞彎子。可是回想惠理今天的態度,他又懷疑自己是否有些一廂情願了。“或許分開的時間有些長了……”妻子病倒之後已經有三個月了,這期間與惠理一起吃飯隻有這區區的兩次。雖然他們也通過幾次電話,偶爾還假借外出工作順道之便碰過頭,可是與以前正常交往時相比,見麵的次數確實是少之又少了。再加上妻子的病情,一直使高伸顧慮重重,所以兩人之間不知不覺出現了較大的隔閡。“歸根結底,男女之間一旦有了距離,關係也就疏遠了。”高伸喃喃自語,呆立在車站前。這就徑直回家嗎?一想到家中冷冷清清,連一個守候的人都沒有時,高伸委實提不起精神。原本打算與惠理約會後,直接去她家過夜,可現在如意算盤落空,他竟不知該往何處棲身。他想,索性找個地方喝幾杯吧。可是形單影隻,又了無意趣。在車站前左思右想,考慮再三的高伸最終決定去醫院。雖然時間已近晚上九點,早已過了規定的探視時間,但是隻要跟護士站打聲招呼,還是可以如願以償的。今晚,容子因為要商量結婚儀式的細節,外出未歸,而香織也和朋友外出就餐,所以病房裡應該是空無一人的。此時此刻,高伸之所以下定決心去醫院,也正是因為他忽然覺得在空蕩蕩的病房裡,獨自一人纏綿病榻的妻子格外令人疼惜。高伸站在山手線的電車上,手握著吊環,不禁捫心自問。自己果真是深愛著妻子的嗎?……剛才,他為了要獲得片刻的魚水之歡,全力以赴地追求惠理,所以一直刻意地忽略妻子的存在。然而,此時此刻,他滿腦滿心都隻想著妻子一個人。剛才,他還在為惠理的態度驟變而傷懷,可是這一刻,他驀然發現,自己也會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當然,自己心性的轉變,是拜惠理斬釘截鐵的斷然拒絕所賜。他求歡未遂,無處可去,才又想起回到妻子身邊。這難道是愛嗎?……高伸不甚了了,但他知道,此刻自己確實擔心妻子,一心想要陪伴在她身旁。“我回來了……”望著流光飛舞的窗外,高伸喃喃自語。真是久違了,每次回家時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如果此刻回家,妻子能夠出來迎接自己的話,那是怎樣一種心滿意足的喜悅啊。九點剛過,醫院正門已經關閉,他隻能從西側的偏門進入。他進門時發現一輛救護車停在門前,而入口處不遠的候診室裡,急救隊員和家屬模樣的人正站在那裡交談著。高伸迅速聯想到四月初的時候,自己和家人護送著妻子奔赴四穀分院急救中心時的情景。當時他還滿心期待著妻子能夠很快恢複健康,可結果卻不見絲毫起色。現在,這位剛剛被送來的患者的命運究竟會如何呢?他忍不住探頭張望了一下,判斷出患者似乎已經被送往急診室。高伸從候診室左手走廊前的電梯上到二樓,穿過麻醉科的辦公室,直奔妻子的病房。這條路他已經走過無數次。此刻四周靜悄悄的,空氣裡有一股說不出的詭異。高伸在門口站定,正欲抬手敲門,但轉念一想,房中隻有昏迷不醒的妻子,便徑直推門而入。伴隨著房門“吱”的一聲輕響,高伸走了進去。隻見屋內唯有入口處亮著一盞夜燈,散發出昏暗的光芒。房間深處模模糊糊顯現出一張病床的輪廓。“我回來了……”高伸在心底默念著,緩緩靠近床邊,在床前站住,病房內光線昏暗,他猜想妻子一定是在沉睡。不曾想,借助昏暗的燈光,他發現妻子正瞪著兩隻大眼睛,凝望著自己。“啊……”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輕呼,立刻脫掉外衣俯下身子,房間內光線不佳,但是借助窗外透進來的燈光,他可以清楚地觀察到妻子的表情。“你怎麼醒著呢?”高伸微微點著頭,拿起妻子露在床單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你是在等我回來,對吧?”妻子不言不語,隻是直勾勾地凝望著天花板,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但是,高伸已經認定,她就是在等自己。“對不起,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是我不好……”高伸輕撫著妻子的臉頰。此時,他完全能夠心平氣和地接受與惠理不歡而散早早歸來的結局了。妻子好不容易張開雙眼,屋內卻一團昏黑,實在是太可憐了。高伸趕忙打開了床頭櫃旁邊的台燈。瞬時,妻子好像受不了強光似的,眨了眨眼,瞳孔也隨之收縮起來。儘管失去了意識,她依舊能夠感受到光線的刺激。高伸頗覺不可思議,輕聲詢問妻子:“刺眼嗎?”妻子毫無反應,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著高伸所在的方向。“我說對了,確實晃眼了,是吧?”高伸兀自點著頭,伸手調暗了燈光。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當他再次回頭看到妻子時,發現她的表情愜意多了。“你果然什麼都明白的,對吧?”高伸乾脆坐在床邊,繼續拉著家常。“今天,我會一直在這兒陪著你的。”高伸自言自語著,驀地想起了剛剛被惠理無情拒絕的那一幕。“我剛剛被女人甩掉啦!從今往後,我再也不乾這種蠢事了。”妻子似懂非懂地聽著,兩隻玻璃珠般純淨透明的眼睛緊盯在高伸的身上。“我隻是一時鬼迷心竅。自始至終我還是喜歡你的!”妻子健康之時,這件事他無論如何也羞於啟齒,現在他反倒可以毫無負擔、無所顧忌地一吐為快。“你是最好的。”此話剛一出口,高伸就愣住了。他暗暗思忖了片刻:無疑,自己對妻子的滿腔真情是如假包換的。但是,這其中就沒有被惠理拋棄後心情寂寥的成分了嗎?如果自己沒有遭到拒絕,此刻應該是在惠理的香閨裡顛鸞倒鳳、樂不思蜀呢。究竟還能否記得妻子的存在呢?捫心自問後,高伸堅定地搖了搖頭。就算與惠理重修舊好,他也絕對不會忘記妻子的。惠理就是惠理,他絕不會因此而改變自己對妻子的愛戀。“這和彆的女人沒關係。”高伸看著妻子喃喃自語道,“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我都會一直愛著你!”在這一瞬間,妻子的眼珠微微轉向右側又停住了。“你聽懂了,對吧?”“……”“你回答我呀!”高伸由輕聲詢問轉為高聲呐喊,可是都無濟於事。看著渾然無知無覺的妻子,高伸不由得悲從中來,撲倒在病床上。夜晚九時已過,病房裡寂靜無聲。唯有監控器頑固地發出節奏單調的鳴響。高伸俯伏在妻子的胸口上,一動不動地趴了半天,直到感覺出自己的眼角滲出了眼淚。高伸在黑暗中默默地拭去淚水。他意識到,自妻子昏迷後,這是自己頭一次傷心落淚。在這四個多月的日日夜夜,高伸親眼目睹過包括達彥在內的三個孩子或淚眼婆娑,或情不自禁地痛哭失聲,唯有他在堅持著,許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吧。其實,肩負著多重重荷的他終日緊張忙碌,也根本無暇哭泣。此刻,積攢了多日的眼淚,終於決堤而出了。痛快地哭了幾分鐘,高伸忽然感覺到妻子溫暖的體溫,於是他慢慢抬起頭。一個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真夠寒磣的。“你都瞧見了吧?”高伸問完,妻子似乎微微一笑。“你一定都看見了,你肯定在笑話我沒出息了,對吧?”無論他怎麼追問,妻子都不作回答,甚至剛剛看似露出那抹笑意的臉龐也和先前彆無二致了。“你放心,我不會再哭了。”高伸喃喃地說著,像是對妻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你一定不喜歡這種窩囊廢的,對吧?”說著說著,高伸忽然有了一種衝動,他要和妻子並排躺下,一起盯著天花板瞧瞧。“那上麵,能看出什麼來嗎?”高伸緊挨著妻子躺下,也仰頭凝視天花板。房間的光源僅僅來自枕邊的小台燈,所以頭頂上的天花板宛如研缽的缽底,四周漆黑,隻有中間塑料蓋的部分透出微弱的白光。“你就整天看著它嗎?”和妻子並排躺著看天花板,高伸越發有了深刻的體會:妻子整天蟄守在狹窄的病床上,眼睛一動不動地守望同一個空間,這是多麼痛苦而悲哀的命運啊。想到此處,高伸不由自主地攥緊了妻子微微浮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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