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1 / 1)

等待 哈金 3245 字 2個月前

轉眼到了一九七三年的夏天。孔林和淑玉又一次來到法院要求離婚。去吳家鎮的前一天,他向妻子保證:離了婚之後會繼續養活她和女兒,她於是答應了他的要求。他說,他打離婚主要是想在城裡有個家。他們在法院裡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法官才出來。他長得五大三粗,胖得都沒了脖子。他從前在公安局當乾部,最近才被提拔當了法官。法官在一張猩紅色的皮椅子上坐下,舔舔前突的門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瞅著這對夫妻,好像在瞄著一支槍。他那張寬大、油嘟嘟的臉讓孔林想起了鵝莊西邊馬神廟裡一尊泥塑的土神。法官左手摳著鼻孔,右手向孔林一指,命令道:“來吧,說說你們的情況。”孔林有點結巴地開始了:“尊敬的法官同誌,我——我今天到這兒來,是請求您同意我和我愛人離婚。我們已經分居了六年,早就不存在愛情了。根據《婚姻法》,每個公民可以自主地選擇妻子或丈……”“對不起,同誌,”法官打斷了他,“我得提醒你,法律並沒有說每個結了婚的人都可以離婚。接著說吧。”孔林慌了神,半天說不出話來,臉上一陣發燒。然後他小心地說:“這我明白,法官同誌。但是我愛人已經同意離婚了。我們把啥都安排好了,離婚後我會繼續給她和孩子寄錢。請您相信我,我不是不負責的人。”他說話的時候,淑玉用一張揉皺的紙捂住嘴。她的眼睛閉著,好像頭疼得厲害。孔林說完,法官轉向淑玉:“劉淑玉同誌,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你得保證要慎重考慮之後再回答我。”“行啊。”她點點頭。“你知道你愛人要求離婚的真實原因嗎?”“不知道。”“有沒有第三者介入?”“那是啥?”坐在法官身後做記錄的年輕書記員不禁搖了搖頭,眨巴著一雙圓眼睛。法官接著說:“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搞上了彆的女人?”“俺尋思著,在部隊上準有不少女的圍著他轉。您也看得出,俺那口子模樣不醜。”書記員偷著笑了,法官卻一臉的嚴肅:“你現在回答:你知道他和彆的女人有關係嗎?”“俺也說不準。他說他想在城裡有個家。”“和彆的女人組成個家庭?”“估摸是。”“我現在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對他還有感情嗎?”“噢,咋沒有,有哇。”她呻吟著,猛烈地抽泣起來,仿佛這最後的問題觸動了她的傷心處。“你還愛他?”“嗯。”她點點頭,擦著眼淚,什麼話都再也說不出來。法官又轉向孔林:“孔林同誌,你得向本庭坦白你在城裡有沒有情婦。”“法官同誌,我沒有情婦。”他的聲音發抖,意識到法官想把吳曼娜也拖進來。“就算你沒有情婦,也肯定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我從來沒有作風問題。”“那你想和誰在木基組成家庭?和個男的?”“不是,和一個朋友。”“她叫啥名字?”“法官同誌,這和今天的事情有關係嗎?”“誰說沒有?當然有。我們得先調查清楚你和她的真實關係,然後才能決定怎麼處理你的離婚申請。”“她和這事不沾邊。我們是純粹的同誌關係。”“那你怕啥?乾嗎不願意說她的姓名和工作單位?你是不是覺得太丟人,要不就是想隱瞞啥事?”“我……我……”汗珠子從孔林臉上滾下來。一隻黃蜂落在桌子上,振著翅膀。法官把一本黃色的小冊子卷成筒,猛地拍了過去,但是沒有打著。黃蜂嗡的一聲飛了,像射出的一顆子彈。他耐心地等待著做丈夫的回答。孔林仍然沉默著,不知道一旦說出吳曼娜的名字會有什麼後果。他瞟了一眼法官,對方厚厚的眼皮半閉著,好像就要睡過去。孔林不知吉凶,隻好不作聲。等了大約有半袋煙的工夫,法官咳嗽幾聲,發話了:“好吧,如果你真的沒做虧心事,也不用怕鬼叫門。你既然不願意說出那個女的名字、年齡、工作單位和婚姻狀況,這個案子也沒法進行下去了。先回家去,等你想好了,願意說了,再來。在那之前你得像對待革命同誌和朋友那樣對待你愛人。我們會調查的。”說完,他嘿嘿笑起來,一隻眼睛斜眯著。孔林知道爭吵也沒有用。他怯怯地說了句:“那好,我們再來。”他迷迷瞪瞪地站起來,轉身向門口走去,淑玉跟在後麵。他的右腿因為坐久了有點麻,走起來一瘸一瘸的。孔林和淑玉在法庭裡麵的時候,本生糾集了十幾個鵝莊的男人等在外麵,手裡揮舞著鐵鍬、枷棍、鋤頭和扁擔。他們揚言,如果法官同意孔林離婚,就要大鬨一場。街上圍了一大群人,都以為這些憤怒的農民會把那位沒良心的丈夫臭揍一頓。沒有人願意錯過這麼好看的熱鬨。法官給縣武裝部打了電話,馬上來了一個排的民兵在法院外邊維持秩序。“聽說那男的是個當官的,那也不能沒了王法啊。”一個中年婦女對彆人說。“皇上還不能隨便休妻呢。”一個沒了牙的老太太跟著說。“男人都他媽的一樣,畜生。”一個戴著雙光眼鏡的老頭反駁說:“女的也不能隨便離婚啊。要是誰願意離就離了,天下不就亂了?聖人說,家和萬事興嘛。”“真是個沒心肝的驢犢子。”“他憑啥欺負老婆啊?”“部隊上應該把他送回來,讓那小子也去土坷垃裡刨食吃。”“聽說他還是個大夫。”“怪不得他沒長人心,當大夫的有幾個好的?”叫人失望的是,法官駁回了孔林的離婚申請,一場好戲看不成了。當人們看見這對夫妻走出了法庭,紛紛交頭接耳——這兩口子確實不般配。那個男的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不像個打老婆的二流子。那女的瘦得像隻沒肉的雞,煮熟了摘巴摘巴還不夠裝一盤。兩人相差得太遠,免不了會有個磕碰。可是,這也夠不上離婚的份啊。誰家的馬勺不碰鍋沿兒,誰家的男人老婆不吵不鬨?俗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不打罵不成好夫妻嘛。要是連架都懶得吵了,也就快散夥了。總之,兩人之間的差彆更應該有助於穩定夫妻感情。孔林看到人群中這麼多雙眼睛瞪著他,臉都白了。他和淑玉腳不點地地往汽車站走。直到回家,他都沒有說一句話。他們離開之後,民兵也撤了。人群卻足足用了半個鐘頭才完全散去,留下一地的冰棍紙、冰棍棍兒、瓶子蓋兒、黃瓜尾巴和瓜子皮。那天晚上,孔林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抽著煙想心事,不時夾雜著歎息。多懸哪,他從法院裡出來的時候幸好沒有受傷,隻有兩個婦女朝他揮拳頭,“呸呸”地往地上吐唾沫。如果他的離婚官司打贏了,肯定會被打得爬著回來。他今年也許根本就不應該辦離婚的事。他的小舅子早就琢磨好了怎麼對付他。他呢,自己往人家槍口上撞。第二天吃過午飯,淑玉給他拿來了縣裡的報紙《鄉村建設》。這是一份手刻油印的對開小報。“剛送來的。”她說著遞給了他。“你從哪兒整的?”他沒有接過來。“本生給的。他說公社禮堂前邊堆了一摞。”她把報紙放在矮腿的桌子上。孔華在炕上睡午覺,厚嘴唇噗噗地呼著氣。淑玉打開一條毛巾被給孩子蓋上,到灶屋洗碗去了。孔林拿起報紙讀起來,他發現有一篇豆腐塊文章講的是他離婚的事情——“縣法院昨天下午駁回了一件離婚的案子。要求離婚的男方孔林是木基市解放軍的醫生,行政十八級。孔某以缺乏愛情為由要和他的愛人劉淑玉離婚。可是劉淑玉卻堅信還對他充滿深厚的感情。幾百個同情女方的群眾聚集在縣法院門外,對孔某的變心進行了嚴肅的批評。群眾要求司法機關保護婦女。昨天裁判員的法官周建平同誌是個經驗非常豐富的司法乾部。他嚴肅批評了孔某的行為,耐心勸告他不要忘記自己是個革命軍人和貧下中農的後代。周建平同誌語重心長地說:“你可不要忘本哪,可不要去學剝削階級那一套。我們要對你擊一猛掌,大喝一聲懸崖勒馬,否則後悔莫及。””“群眾看到劉淑玉同誌和她愛人沒有離成婚都放了心,紛紛向他們鼓掌致意。”孔林讀完後羞憤交加。他懷疑這又是他小舅子搞的鬼。文章的作者沒有署真名,自稱“衛德”,肯定又是本生的哥們兒。孔林記得很清楚,他和淑玉出來的時候根本沒有人鼓掌。看起來,寫這篇文章是要羞辱他,讓他不敢再去離婚。本生這個狗雜種!孔林發誓不再理他。第二天下午,院子裡響起一個沙啞的喊聲:“有人在家嗎?”淑玉走了出去。院子裡的男人個子高高的,左邊臉上有一道深長的傷疤。她眼睛裡放出光來,高興地說:“他大伯,你咋來了?快進屋去。”他把肩上扛的一捆甜高粱稈撂在院裡的一個鋸木架上,每根甜稈都有一寸粗、兩尺多長。“自家地裡砍的,給華吃吧。”他說。“你咋還大老遠地背來。”淑玉說。看見這麼些甜秫秸,她還是很高興。“林子在家?”“在。”來的人是孔林的大哥孔仁。他穿著一件帶銅紐扣的藍褂子,腳上是一雙鞋尖上包了膠皮的懶漢鞋。他聽說了孔林上法院的事,想來幫著淑玉勸勸自己的兄弟。淑玉在孔家受了那麼多的苦,他已經把她當親妹子看待。還有一件事,他在幾個月前給孔林寫信,讓他想著給自己的孩子捎點驅蛔蟲的塔糖。幾個月了,他的三個兒子臉都黃黃的,最小的兒子最近更是每天下午都鬨肚子疼。後來在這孩子拉的屎裡挑出一根粗麵條似的蛔蟲。塔糖是一種做成寶塔形狀的糖塊,上麵旋著一圈一圈的螺紋。鄉下的孩子可稀罕這玩意兒了,都當好東西吃。部隊的醫院有好幾種治蛔蟲的藥,但是藥房裡沒有塔糖。雖然醫院裡三令五申不許本院員工私自拿藥,但是許多醫生護士還是能從藥房裡各取所需。難怪醫院裡的三個藥劑師都成了大家的香餑餑,朋友一大群不說,每到過年過節,家裡不斷有送禮的。孔林不好意思讓藥劑師沒有處方就給自己抓藥。他本來想到城裡的商店買點塔糖,但是臨探家前他正忙著趕寫一篇關於醫務人員走“又紅又專”道路的文章,完全忘記了孔仁的囑托。他聽見大哥進了門,立刻想起了這件事。他該咋辦呢?他心裡著急,思索著開脫的借口。兄弟倆喝茶聊著天,淑玉忙著炒菜做飯,孔華幫著母親拉風箱。孔林聽到了妻子正在教訓女兒:“閨女,乾活的時候不興嘬甜稈兒。”“俺沒嘬,不就是放在手邊上嘛。”孔華說。“擱一邊去。”“不,俺要放這疙。”“給我!”孔林衝屋外吼了一嗓子:“你管孩子那麼多乾啥?”灶屋裡立刻安靜了下來。也許是從小沒在一起長大的緣故,孔林對這位哥哥並不親近。在他們的少年時代,孔林總是在學校裡上學。孔仁撈不著書念,不得不在地裡乾活。他因此連小學都沒上完,但是他對爹娘的這種安排從不抱怨。孔林很感激哥哥為他做的犧牲。孔仁臉上的傷疤是二十年前在一個建築工地受的傷。孔林看著哥哥的這張臉,心裡很不是滋味。孔仁因為破了相,隻得給人家做了倒插門的女婿。這也是為什麼照顧公婆的責任落在了淑玉的身上。孔仁才四十五歲,門牙已經掉了三顆,看上去倒像有六十歲。他的嘴唇因此有些塌陷。“兄弟,你和淑玉上法院,應該和俺這當哥的商量一下呀。”孔仁說著,喝了一口茶,把茶碗放在炕沿上。“這是我的私事。”孔林的話很生硬。“淑玉可是咱爹咱媽給你挑的,老人的意思你不往心裡擱?”“就是他們的意思毀了我的生活。”“這話咋能這麼說呢?”孔仁慢悠悠地抽著煙袋,銅鍋子裡的煙葉冒著紅光,吱吱地燒著。他從來不接孔林遞給他的煙卷,說那玩意兒抽在嘴裡沒味。他看孔林不願意回答,又加了句,“做人得講良心。俺就看不出來淑玉有哪點配不上你。她為咱家心都操碎了,咱待人家得……”“我不是說了,這是我的私事。”“啥叫私事?你要打離婚,全家都鬨得不安生。俺村裡的那些孩子罵你侄子,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什麼‘你叔有倆老婆’,什麼‘你叔是流氓’,你能說離婚光是你一人的事兒?”孔林非常震驚。這些人多麼愚昧可笑啊!虧他們想得出來。我的婚姻同我的侄子們有什麼關係?他們為啥要因為我這個叔叔感到沒臉見人?灶屋裡的風箱停了。他又聽到妻子對孔華說:“去喊你舅。”他不明白為啥淑玉要叫女兒去找本生。他正想著,用玻璃珠子串成的門簾開了,淑玉端著一盤子炸裡脊肉走了進來。“吃飯了。”她說著衝孔仁笑笑。孔林找出兩個酒盅。他哥哥好抿兩口,能喝酒在全公社都出了名。有一次社裡派孔仁給上邊下來的乾部陪酒,他把副縣長給灌醉了。這位縣領導本來是要到村子裡來宣讀嘉獎令的,卻出溜到桌子底下起不來了。孔林知道家裡隻有兩種白酒,但還是問哥哥:“你喝點啥?”“啥都行。我今天不太想喝。”“喝兩口解解乏。”淑玉說,“走了那老遠的路,準累壞了。”孔林打開一瓶“白焰”高粱酒,倒了一滿杯給哥哥,半杯給自己。淑玉這時候又在桌子上擺了三個菜:蔥頭攤雞蛋、炒芸豆和撒了鹽的炸花生米。他們正吃著,孔華回來了,高喊著:“舅舅來了!”看著小舅子走進來,孔林皺起了眉頭。本生的左手擎著一個草紙包。他衝孔仁齜牙笑了笑,像見了老熟人一樣親熱:“哎呀,我說大哥啊,你可是來巧了。”他把手伸給孔仁。他們握完了手,本生朝灶屋裡的姐姐喊:“淑玉,給我拿個盤子。”本生好像跟孔仁很熟,孔林不禁感到奇怪。他心裡嘀咕:難道又是他把哥哥搬來的?淑玉把一個空盤子放在桌子上。“我的天哪,這是啥東西?”她看著弟弟打開紙包,叫了起來。“大蟲子。”孔華說。“你整的這是些啥怪蟲子?”孔仁指著盤子裡那些三寸來長的紅色動物問。“這叫蝦。”本生驕傲地說,“沒聽說過蝦嗎?”“聽說過,可沒見過。”孔仁說。“實話說吧,我也是頭一回見著。”本生供認,“今兒早上我在縣城裡買的。看見人家賣蝦,我就尋思:‘媽的,當個男人,活著不嘗鮮,死了才叫冤。’我就稱了二斤。這玩意兒賊他娘的貴。七塊錢一斤!縣城的人說,這是打南邊運來的,是出口給人家外國人吃的東西。”孔林對他們的無知感到吃驚。然後又一想,雖然吳家鎮靠著鬆花江,但他以前確實沒見過有賣蝦的。他懷疑,難道鬆花江裡沒有蝦嗎?也許是。孔林還在尋思著,他哥哥又問了:“這蝦還是活的?”本生和孔林都覺著這話挺逗。孔林忍著笑,冒出一句:“是啊,活的。”孔仁夾起一隻蝦:“活的死的俺都得嘗一口。華,你知道大伯除了桌子,長著四條腿的沒有不吃的。”他把蝦放進嘴裡嚼了起來,“哎呦,它咬著舌頭啦!”他用手捂住嘴,做著鬼臉。“大伯,你嘴裡流血了嗎?”孔華認真地問,“讓俺看看?”孔林大笑起來:“華,他能不知道那是煮熟的?大伯是想逗你哪。”“這麼吃法不對吧?”本生說,“你說呢,孔林?”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孔林。他笑得嘴還沒有合上,鼻子裡發出吭吭哧哧的聲音。他止住了笑,回答說:“你說準了。吃蝦得先把皮剝了,腿兒摘了,再把頭去了。就像這樣,用手吃。”他把一隻蝦的皮撕下來,去掉蝦背上黑色的泥線,然後放到嘴裡,說:“嗯,不錯,挺鮮。”大家都學著他的樣子,放心地動手吃了起來。隻有孔華不吃,她看著這些鮮紅的蟲子就害怕,碰都不敢碰。孔林把一隻剝了皮的蝦放在女兒碗裡,孔華卻想用筷子扒拉出去。本生喝了一口酒說:“華,你可得嘗嘗,好吃啊。”“俺不。”“你吃過蠶蛹子沒?”“吃過。”“這蝦比蠶蛹子不知香多少。來,聽舅的話,吃一口。”女孩子小心地在蝦尾巴上咬了一小口。“咋樣,舅沒騙你吧?”本生問。孔華點點頭,接著吃起來。大人們在一旁笑著。“這丫頭就是聽她舅的。”淑玉說。孔華吃完了一隻蝦,本生又夾了一隻放到她碗裡。這回不管大人們怎麼勸,她死活不吃了。孔林把蝦搛出來,自己吃了。孔仁回家還要走二十多裡的夜路,八點鐘以前必須離開。本生要去給生產隊的領導彙報一年收成的結算,也不能久待。吃過飯,孔林拿出十塊錢放在孔仁手裡,說:“哥,我們醫院裡沒有塔糖,我啥也沒帶回來。拿這錢到供銷社去給侄子們買點兒吧。”“你不用給錢,俺不過尋思著你能白拿些塔糖呢。”“拿著吧。”孔仁把錢放進上衣口袋裡。男人們茶也沒喝,都站了起來。孔仁伸著懶腰說:“哈哈,這回總算吃著蝦了。”淑玉讓他捎一小口袋芋頭回去,他嫌路上提著太沉,沒有要。淑玉也沒再堅持。走出院子,本生往西去了,孔林送哥哥出村要朝東邊走。孔林有些感動,甚至很快活,想著自己多少年沒有這麼開心地笑過了。他心裡升起一股對哥哥的溫情。孔仁因為喝了酒,喘著粗氣,藍褂子搭在左胳膊上。但是,他的步子邁得又大又堅實。“哥,”孔林說,“我能問你個事兒?”“說吧。”孔仁停下腳步,扭過頭看著他。“是不是本生請你來的?”“哪呀,是我自己要來。俺和本生算是朋友吧,不過沒啥來往。說實話,他那人不咋樣。俺是看著他一直對淑玉和華不錯,才和他拉呱幾句。”“我知道了。哥,回去慢點走。替我問候嫂子和孩子們一聲。”“放心吧。林子,你也要當心自己的身子骨。你比去年瘦多了。”孔仁爬上了村外的山岡,幾頭牛還在坡上吃草。孔林站在一棵榆樹底下,望著哥哥遠去的背影。他又想起了剛才那頓蝦。他記起來自己決心不再搭理本生了,可是後來不知怎麼又忘了。現在他和本生又成了姐夫小舅子。他恨自己心腸太軟,硬是板不起臉來。他盼望著能夠和那個滿肚子鬼心眼子的家夥一刀兩斷。月亮像一把金色的鐮刀掛在天空。孔仁身上的白汗衫在山坡上晃動著,越來越小,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就融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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