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林回到部隊後的一個星期,已經提升為醫院政治部主任的蘇然約他談話。孔林擔心吳家鎮法院已經向醫院黨委告了他的狀。這下他可真有麻煩了。吃過午飯,蘇主任和孔林走出大院。在醫院的東南頭三百米開外是一所中學,兩人朝那裡走去。蘇然個子小,身材單薄,可是一雙八字腳又寬又長。他穿著一雙黑布鞋,一隻鞋上的拇指處開了個洞,已經被細針密線地補上了。這肯定是他妻子的手工。蘇然的妻子最近到部隊上隨軍,這樣他們的兒子就能在木基市上小學。“離婚的事怎麼樣了?”他問孔林。“法院沒批準。”“為啥?”“咳,我那個小舅子糾了些人在法院外麵鬨騰。”蘇然舔舔乾裂的下嘴唇說:“彆往心裡去,早晚會離的。”他們在沉默中繼續走著。孔林奇怪蘇然為什麼沒有多問兩句他離婚的事情。看起來這位主任的心裡打著彆的算盤。他們在一棵槐樹的樹蔭裡坐下來。不遠處學校灰色的樓房在強烈的太陽下閃著白光。教室的窗子開著,藍灰色的房頂上耷拉著幾麵懶洋洋的旗子。在孔林的右邊,一群學生正在足球場的邊上拔草。孩子們都蹲在地上,幾個人戴著太陽帽,多數人都光著頭。從遠處看去,他們就像是一群吃草的羊,慢慢騰騰的,看不出有什麼拔草的動作。“真笨,”蘇主任說,“我整不明白他們乾啥要把草都拔乾淨了。秋天來了,風一吹好喝土啊?”孔林微笑著遞給他一支煙。蘇然點著煙吸了一口,問:“孔林,你知道省軍區的魏副政委不?”“聽說過。”“那可是個有學問的人,口才又好,算是博聞強記吧。”“他咋的啦?”“兩個月前和愛人離婚了,眼下正在找對象。”孔林注意地看著他。蘇然接著說:“我想跟你說點事,你得保證不發脾氣。”“好吧。”“魏副政委要咱們醫院給他推薦一個合適的女同誌。我猜他是想找一個護士或者大夫,因為他需要一個能照顧他身體的愛人。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咱們這兒的女孩子對他來說都太年輕。所以黨委準備考慮推薦吳曼娜。在醫院的老姑娘裡她是最漂亮的。”他停下來觀察孔林的臉,孔林臉上木木的沒什麼反應。他接著說,“但是我們還沒有做最後的決定。如果你強烈地反對,下次開會討論這事兒的時候我會替你說話。”孔林長時間地沉默著。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一隻落在一片嫩草葉上的紅蜻蜓。附近,一隊大螞蟻正忙著搬運一隻甲蟲的軀殼,往四五尺外的蟻山處挪動著。孔林揪下一根野蕎麥穗子,放在牙齒中間咬著。一片麻木的感覺在胸頭蔓延。蘇然又開口了:“說話呀,孔林,談談你是怎麼想的。”“曼娜知道了嗎?”“知道了。你不在的時候我們找她談過。她說要考慮考慮。”“她還沒給你個準話兒?”“沒有。”孔林把蕎麥穗吐在地上,說:“這也許對她是件好事。如果魏副政委同意娶她,我沒意見。”蘇主任不相信似的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說:“孔林啊,你可真是個好人。沒幾個男人能像你這樣情願把自己的女人交出去。有的人不反了天才怪。”孔林咳嗽兩聲,說:“我還沒說完呢。如果魏副政委真的想要她,必須答應我兩個條件。”“條件?”“首先,他得把她的級彆調上兩級;其次,他必須答應很快送她到大學裡深造。”蘇然驚訝得瞪大了眼珠子,然後突然放聲笑起來。孔林愣愣地看著他,問:“有啥好笑的?你尋思我瘋了咋的?”“傻兄弟,你太老實了。看得出來你是真愛她。”蘇然用拇指和食指撚住鼻子,往草地上狠狠擤了兩下。他接著說,“你也不想想你算老幾呀?你忘了你既不是她的未婚夫,又不是她的新郎官。再說,咱們誰能對魏副政委指手畫腳,讓他乾啥不乾啥?醫院黨委也沒這個資格啊。”孔林擰起了兩道濃眉,沒有吱聲。蘇然仍然說個不停:“我勸你啊,趁早彆扯什麼條件不條件的了。要是他真的娶了她,還用你操心,他會想辦法提拔她的。我要問你的是——你真的舍得嗎?”孔林又沉默了半晌,好像自言自語地說:“我是個結了婚的人,有啥權利纏著人家不放。這個主意得她自己拿啊。”“孔林,你心眼兒太善了。”他們站起來,撣撣身上的土。孔林碰巧坐在了一朵黃色的蘑菇上。他用手指摸摸後屁股上的濕印,掉過身子讓蘇然看看,問他:“印子大不大?”“像個雞蛋。”“該死,明顯嗎?”“沒啥問題。要是這個印兒在前麵,就能畫個小地圖出來,女孩子們就更喜歡你了。”蘇然壞笑著。“不知道曼娜能不能洗下去。”孔林嘟囔著。從去年開始,吳曼娜就開始像所有未婚妻一樣,把他洗衣服的活包了下來。他們轉過身向營房走去。蘇主任要求孔林不要向吳曼娜透露今天的談話,因為不想讓她覺得領導在乾涉她的私人生活。孔林保證會不露聲色。三天以後,吳曼娜和孔林談到了魏副政委。兩人都認為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那男的是省軍區的負責乾部,萬一他們的關係能夠順利發展,他肯定會把她調到哈爾濱去,那將對她的前途大有好處。沒準魏副政委還會讓她進培養醫生的培訓班,要不就是作為工農兵學員被推薦上大學。孔林心裡對即將失去吳曼娜非常難受。他對魏副政委隻有憤怒:憑他有權有勢就能天下女人隨便挑嗎?作為男人,自己不比那個老雜種笨到哪去,也許還更英俊幾分。為什麼他就不能保住曼娜呢?魏副政委可能早就有了許多女人,可是他隻有一個啊!還是俗話說得好,飽漢不知餓漢饑。孔林對吳曼娜也很不滿。在他看來,她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攀高枝了。他對自己說:你看她多愛官愛權呀,都等不及了要甩掉我。同時,他又感到卸下負擔後的輕鬆。這個最新的發展意味著他用不著每年夏天都要想法子離婚,用不著去捅鄉下的那個馬蜂窩了。如果他明年還想要離婚,天知道本生會再想出什麼把戲來對付他。如果這種狀況持續下去,本生早晚會找到醫院來跟他算賬。幾天前他已經告訴了吳曼娜,法官想知道她的情況。她還沒有想好是否讓他把自己的名字說出去。孔林的好脾氣不見了,變得愛挖苦人了。他開始利用一切機會對吳曼娜冷嘲熱諷。有天晚上他們倆打完了乒乓球,孔林看見彆人都走了,就對她說:“等你成了政委夫人,可彆忘了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小醫生每個星期都陪你打球。我會記著你這點好處。”“你給我住嘴,少扯些沒味的!”她把話甩過來,怒視著他。“開個玩笑嘛。”“你尋思我讓人家相來相去,心裡還挺美是吧?我覺得我這是在賣我自己。”“哎,彆往心裡去。我是說——”“我討厭你來這套!你可稱心了,總算能把我甩了。”她的眼裡噴著怒火,把“紅雙喜”的球拍子揎進草綠色的套子裡,唰的一聲拉上拉鎖。她緊閉嘴唇,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孔林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他閉上眼睛,仿佛有點頭暈。他後悔說了那些話,但是並沒有跟著她出去。他用軍帽擦掉臉上的汗水,拿起脫下的襯衫和球拍子,關上燈,獨自走回了宿舍。他後來向吳曼娜保證,再不拿這事開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