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孔林病了。他得了肺結核,住進了醫院裡的隔離病房。每天到了下午兩點鐘左右,他的兩頰就會變得粉紅,體溫也隨之升高。他經常感到四肢無力,大白天的也會打哆嗦。他沒日沒夜地咳嗽,痰中掛著血絲。到了夜裡,整個人好像泡在汗裡,內衣內褲都濕透了。他掉了二十多斤肉,變得喉結凸出,顴骨高聳。他這個樣子,夏天肯定是沒法回家探親了。因為淑玉不識字,他就給本生寫了封信,說醫院裡太忙,今年不回去了。他怕妻子擔心,沒有說生病的事。傳染病科在醫院的東北角上,在一片高高的柏樹籬牆後麵。這裡共有兩棟磚房,南邊的主要收容肺結核病人,北邊的是肝炎病區。兩座樓房之間是一幢豎著巨大煙囪的食堂。傳染病人的夥食要比普通病人的好。吳曼娜經常晚上來看孔林。因為孔林是醫生,肺結核病房的護士們並不阻止他出去。孔林和吳曼娜通常繞著操場散步。他們沿著醫院大院的圍牆走一段,有時候會走到豚鼠飼養室、鐵絲網圈起來的狗窩、豆腐房和菜地。菜地都是晚上澆水,水從一口深井裡抽出來,嘩嘩地流向縱橫的壟溝。從他得病以後,她變得更體貼了,儘可能多找時間陪他。但是她心裡卻感到喪氣,因為他今年又不能回家同妻子離婚了。醫院的大多數領導都裝作看不見他們倆每天晚上在一起散步。隻要他們不破壞醫院裡的規定——不出大院,不發生男女關係——領導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九月初的時候,和孔林同房間的病人出院了,又住進了一個從彆的醫院轉來的病人。孔林很喜歡這位新來的病友。他是邊防部隊的一個營長,中等身材,像個摔跤運動員一樣結實。護士們在私底下傳言,他雖說隻是個營長,卻是個遠近聞名的“虎將”。聽說他有一次帶著全營人馬全副武裝急行軍,一個小時內跑了二十多裡路,有些戰士累得虛脫住了醫院。他連續幾年都是師裡的刺殺能手和射擊標兵。後來他染上了肺結核,右肺上穿了一個花生仁大小的洞。他住進孔林病房來的時候已經快好了。他到這兒第一天就對孔林說:“你說我來這兒乾啥,這不成了廢人嘛。”他還告訴孔林,部隊很快就要讓他轉業回家了。第二天晚上散步的時候,孔林向吳曼娜提起了新來的病友。“他叫啥名字?”她問。“楊庚。”“真的?我認識他。”她解釋說,去年他到木基市來陪同魏副政委到邊境線去的時候她見過他,“我記得他結實得像頭騾子,咋會住院呢?”“他得了肺結核,現在沒事了。”“你說我要不要去打聲招呼?”“當然應該去。”話說出口她又後悔了。她想起了魏副政委帶給她的羞辱,心裡一陣絞痛。“你應該去看看他。”孔林堅持著。天陰得更黑了,他們轉身走回傳染病房。已經幾個星期沒下雨了,地皮乾得能撚起團團塵土。遠處烏雲聚攏,壓黑了城市裡高低錯落的住屋樓層。天空中不時閃出像叉子一樣伸開的幾股電光,彎彎曲曲地鋸開了厚重的雨雲。吳曼娜和孔林快要走進病房的時候,南邊滾過一陣隆隆的雷聲,豆大的雨點開始劈裡啪啦地敲打著屋頂和楊樹葉子。西北的鬆花江上空還能看到雲縫裡射出的陽光,一隊淋濕的水鳥朝那裡掙紮著飛去。孔林不能累著肺,他和吳曼娜沒有跑,隻是加快了腳步向病房大門走去。孔林的病室在三樓,隻有一扇窗戶,牆壁漆成淡藍色。兩張床和一對小櫃子就快把房間裝滿了。孔林和吳曼娜進屋的時候,楊庚正坐在床上削蘋果。看到他們,他驚訝地站了起來:“哈,吳曼娜,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了。”他放下蘋果和刀子,在一條毛巾上擦擦手,把手伸過來。她握住,小心地搖了搖。“你來這兒多久了?”大家都坐下後她問。“快兩個禮拜了。”“是嗎?咱們怎麼一次也沒碰上?”“那誰知道啊。山不轉水轉,咱們還不是見著了。”他放聲笑著,手裡接著削那個蘋果。他比去年瘦了一些,但還是那麼活力充沛。他現在留起了兩撇小胡子,看上去像個蒙古人。吳曼娜注意到他的手上肌腱凸出,削蘋果就像莽和尚拿繡花針一樣費勁。孔林說:“我剛才跟她提起你的名字,她說認識你。我們這不來看你了。”楊庚看看吳曼娜,又瞧瞧孔林,臉上浮起一絲壞笑。孔林忙說:“哦,我忘了跟你說,曼娜是我的女朋友。”“你老兄真有福氣。”儘管他的口氣中沒有疑慮,但說完還是又看了她一眼,眼睛裡充滿了問號,好像在說:真的?那魏副政委又是怎麼回事呢?她看出了他的意思,裝得若無其事地問:“你現在咋樣啊?”“還不錯,病也快好了。”他用刀子插著削好的蘋果,衝她伸過去,“來,吃個蘋果。”“謝謝,我剛吃完飯。”她想起他有肺結核,不禁猶豫了一下,“咱們分吧,我吃不了一個。”“好吧。”他把蘋果切開,遞給孔林和她各一半。窗外的風雨咆哮起來,很快雨中夾雜著下起了冰雹。白色的顆粒砸在窗框上濺起來,打得玻璃劈啪作響。楊庚開口罵道:“奶奶的,這叫什麼天氣!要麼他媽的不下,下起來就屎尿一塊流,收都收不住,好像老天爺的茅坑掉了底兒。”吳曼娜看了一眼孔林,他好像被這位病友的語言驚呆了。她想笑,但控製住了自己。楊庚接著講起了中蘇邊境一帶的氣候。那裡的夏天很少見到暴風雨或者小雨,但是一旦下起雨來,瀝瀝拉拉好幾天都不停,滿地都是泥濘和水坑。運輸物資的車輛開不到營房,至少要等上一個星期地麵才能乾爽些。邊防部隊沒有菜吃,隻能用鹽水煮大豆當蔬菜。邊境上雨季很短,十月初就開始下雪了。比較而言,秋天雖然短暫,卻是最好的季節。乾燥的氣候使他們能夠走出去,到林子裡采些蘑菇、黃花菜、木耳、榛子、野梨和山葡萄。入冬之前,野豬也肥實。吳曼娜吃完蘋果,起身要到普通病房去上夜班。她披上孔林的雨衣,鑽進瓢潑大雨中。因為孔林看過不少武俠,兩個病友的談話就少不了傳說中的英雄、俠士、劍客、美女和宗師。有時候楊庚也對病房裡的年輕女護士品頭論足:這個走起路來一看就是個結過婚的;那個瞧著蠻清秀;另外一個護士臉盤還算順眼,但是不算漂亮,五官太像個男的;個頭最高的那個姑娘從後麵看上去胯太寬了,當個老婆肯定會挺舒服——她是那種男人願意玩玩的貨色。遇到這種場合,孔林一聲不響,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去評論女人。他忍不住奇怪:這個楊庚哪兒來這麼多關於女同誌的知識?楊庚一開始把吳曼娜當成是孔林的未婚妻,因為“女朋友”這個稱號可以作多種解釋。後來他知道了孔林在鄉下還有個老婆。“夥計,你的麻煩大了。”他對孔林說,“一匹馬怎麼能拉兩套車呢?”看到他不好意思回答,楊庚又加了句:“好事都讓你老哥攤上了。告訴我,她們倆哪個更舒服?”他朝孔林擠擠眼。孔林不願意跟他這樣議論淑玉和曼娜,可是楊庚天天沒完沒了地問這個問題。有天早晨,孔林實在被他糾纏煩了,就說:“你有完沒有?實話跟你說吧,我和曼娜從來沒有過那個事兒,我們隻是朋友。”“真的?這麼說她還是個處女?”他的兩個大眼珠子眯縫起來看著孔林。“天哪,你簡直是沒救了。”“隻要說到女人,我早就沒救了。哎,告訴我,她真的還是個處女?”“她是,行了吧?”“孔大夫,你就那麼肯定?你親自檢查過?”“住嘴,少胡說八道。”“好吧,好吧,我信。怪不得她的屁股那麼俏。”孔林有點討厭他說話這麼無恥,但還是有些欣賞這個家夥。楊庚辦事直截了當,什麼也不在乎,和他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更讓人佩服的是,他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隨著兩人接觸的時間長了,了解加深了,孔林向他吐露了心事——他想同妻子離婚,可就是離不成。他很想讓楊庚給他出出主意。在他的眼裡,楊庚從來不懂啥叫猶豫不決,他做事果斷,是個闖勁十足的漢子。一天下午,兩人睡過兩小時的午覺起來以後,孔林告訴楊庚,他去年夏天跟妻子提出離婚,她也同意了,但是到法院又改了主意,說她還愛他。“她是不是想要錢?”楊庚問。“啥也不要。”“那為什麼答應了又反悔呢?”“我哪知道。”“總不會沒有原因吧?”“我覺著都是我那個小舅子搞的鬼。這些壞水都是打他那兒冒出來的。”孔林實在張不開口告訴他法院外麵的那一幕。“要真是這樣,下次一定不能叫他再摻和。”“你幫我出個主意,咋整才好呢?”“辦法肯定有,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楊庚的茶杯是一個裝蜂蜜的玻璃罐子。他舉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孔林接著說:“你也知道,在鄉下人的眼裡,我那口子實在是個賢妻良母。我不能做得太絕了。”“我懂。”楊庚說完咧嘴笑了。“你笑啥?”“鄉下人哪見過離婚的事。我這輩子也隻聽說過一件,那是在我們老家。那女的和小學校的校長在床上,叫她男人逮個正著。這個當了王八的丈夫把奸夫淫婦拽到了公社。民兵把那個小學校長的一條腿打折了,還關了三個月。那男的把破鞋老婆也給休了。夥計,離婚可不是件光彩的事,你要怕丟人,趁早收了這個心。”“可是,這事已經開了頭。”“實話說吧,我要是你啊,家也要,女人也要。放著這兒有個現成的吳曼娜,當然要留給自己用。咱們男人一個女人哪夠啊!”他滿臉的壞笑。“你是說,我應該讓曼娜當情婦?”“這就對嘍,你老兄也不傻呀。”孔林歎了口氣說:“我不能這麼做,那樣太傷她了。再說,這也是犯法的啊。”楊庚若有所思地笑笑,沒有說話。孔林沒有注意到他臉上閃過的一絲輕蔑。屋子外麵的樓道裡,一個護理員在擦地板,拖把甩在護牆板上,發出有節奏的咚咚聲。“我說句話你可彆惱。”楊庚說,“咱們都是軍人,下了決心要打一個戰役,就得一乾到底,不能成天東想西想的。如果你鐵了心要跟老婆離婚,能想到的辦法都要用上。你總想當好人管個屁用。想讓每個人都說你的好話,哪有這樣的事?我看你這個情況,想要不傷害誰肯定是不行的。你現在就是要決定傷哪一個。”“我下不了這個狠心啊。”“說實話孔林,我覺著離婚沒那麼難,都是你給自己整得這麼複雜。”孔林又歎開了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你啊,就是太患得患失,當斷不斷,倒把自己弄得挺難受。我當營長也不是一年兩年,手底下帶過幾百個兵,我見過你這號的。你們這些人,又要偷腥,又想當聖人,把頂個好人的招牌看得比天還大,老想著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心是啥玩意兒?不就是一塊肉嘛,狗都能吃。你的問題都是你自己的性格造成的。你得先換個活法。是誰說過‘性格就是命運’這句話來著?”“是貝多芬?”“對呀。你書看得挺多,懂得也不少,乾起事來就糊塗了。”他閉起眼睛,背誦了一段語錄,“‘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才是變化的根據。’這是誰說的?”“毛主席的《矛盾論》。”“瞧,你啥都明白,可一動真格的就像塊軟棉花捏的。你要真想改變你自己,就要創造變化的條件。”“可我的情況沒那麼簡單。”“毛主席還說了:‘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你聽我的沒錯,先把吳曼娜睡了。你要是覺得她在床上能把你伺候得舒坦了,你離婚的決心也就堅定了。”“不行,那不是發瘋了!”雖然這次談話並沒有幫助孔林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但是楊庚偶然向吳曼娜證明了孔林仍然想要離婚的決心。醫院門口常常聚集一些郊區的菜農來賣新鮮水果和農產品。有天晚上,他們三個人坐在醫院大門口的石頭路牙子上吃香瓜。楊庚不肯出錢,硬說他因為趕不上吃他倆的喜酒,未來的新郎和新娘應該提前招待他。他對孔林說:“我肯定你老婆明年會在法院上跟你離婚。甭操那個心,我會幫你想個辦法。新郎官現在先大方點兒。”孔林和吳曼娜都為這個無意中透露的心跡感到高興,這也證明了孔林確實還在尋找離婚的辦法。去年,他給她看了縣城小報上那篇關於他離婚的報道,她讀後心都碎了,懷疑孔林會不會完全放棄再次離婚的努力。經過三個月的考慮,她決定有必要的話就讓孔林把她的名字告訴法官。孔林被她的決心和勇氣感動了,反複保證下一次要竭儘全力。但是,她還是忍不住疑心他是不是一直在利用她——隻是要在身邊有個女人為他做這做那。每次這樣想完之後,她又否定自己的猜測。她安慰自己說,他心腸好,不是那種故意傷害她的人。聽了楊庚的話,她非常高興孔林居然會從病友那裡討主意。她站起來到一個小販那裡兒一下子買了兩斤草莓。“吃吧。”她愉快地對楊庚說,一邊把一紙袋草莓放在石頭路牙子上。“你請客?”他衝她一笑。“我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