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林坐在辦公桌後麵,不住地對自己說:我今天一定要見到她。整整一個上午,每當看完一個病人後閒下來,他的思緒就會回到吳曼娜和魏副政委見麵這件事情上來。他聽了很多關於高級首長們私生活的傳言,心裡忐忑不安,不禁為吳曼娜捏著把汗。他知道一位野戰軍首長洪澎帆的故事。這位洪司令員每隔三四年就要換一個老婆,因為他在床上像頭山豹子,正常的女人根本受不了。他的每一位愛人在結婚後的頭一年裡肯定會得病,很快就會因為染上腎炎而死掉。黨組織不斷地給他安排新的妻子,在經過幾位女同誌死亡之後,人們終於說服他娶了一個像頭大洋馬似的老毛子女人。這位俄羅斯婦女是唯一和他睡了七年之後能夠沒病沒災活下來的配偶。孔林很害怕,因為有人告訴他魏副政委是個大塊頭。蘇然告訴他,魏副政委在同吳曼娜見麵後的第二天早晨給醫院打來電話,說對她很滿意,願意繼續保持聯係,看看能不能發展下去。孔林還從蘇主任那兒聽說,魏副政委同妻子離婚並不是感情上出了問題,而是她寫了一本攻擊北京某位中央首長的小冊子,被打成了反革命,已經被送往齊齊哈爾北邊一個偏僻的農場勞動改造。兩口子隻有一個女兒,現在是長春電影製片廠的年輕演員。孔林吃過午飯就去找吳曼娜,聽到她說魏副政委斯斯文文的像個學者,才放下心來。他背靠窗台站在她臥室前麵的樓道裡同她說著話。她看起來心情挺愉快,告訴他:“人家跟個長輩一樣,挺有修養的一個人。”“那就好,要不我真擔心。”“擔心?擔啥心?”“怕他占你的便宜。”一個牛蠅子突然在他身後的紗窗上亂撞,想飛出去。“你等一會兒。”吳曼娜說完走進臥室。她很快拿著一把塑料蒼蠅拍和一本書走出來。她照著牛蠅子狠打兩下,打死了它,紗窗被震得嗡嗡地響。她把蒼蠅拍扔在窗台上,說:“林,你看過《草葉集》嗎?”“沒有。是本?”“不是,是詩集。”“從來沒聽說過。你問這乾啥?”她把書遞給他:“魏副政委讓我讀,還要寫報告給他談感想。我真不知道怎麼寫。今兒早上我看了幾頁,根本看不懂。”“你可得認真對待這份報告。”“你能幫我寫嗎?”“這……”“求求你了。”他同意試試,把書拿回了宿舍。頭天晚上他先看了一遍,接著又花了三個晚上反複。他很喜歡這些詩,但不敢肯定是否把裡麵的意思弄明白了。他研究著詩歌,心裡很安寧。他對自己居然會這麼坦然感到有點奇怪。為什麼不再生魏副政委的氣了?為什麼不像彆的男人那樣要把自己心愛的女人奪回來?他還記得兩年前炮兵團出了一件殺人案件。一個戰士用手榴彈和排長同歸於儘,起因是兩人都看上了一個在公社廣播站當播音員的姑娘。事後,人們都譴責那個排長,因為當小兵的怎麼爭得過他?他應該估計到那個戰士會狗急跳牆拚命。眼下曼娜將會離開他,得到更好的歸宿,但是他為什麼沒有感到任何強烈的不滿?他怎麼會變得這麼無所謂,還竟然幫助她寫讀詩的報告?不錯,他是發怵同妻子再次去離婚,但是他應該對失去曼娜更痛心才對,難道不是這樣嗎?他自己的解釋是:他孔林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是明白事理不會胡攪蠻纏的人,那些縱欲自私像牲口一樣的男人怎麼能同他比?他把《草葉集》又讀了一遍,還是沒有完全看懂,報告也就不知道如何下筆。在他看來,這是一本古怪、狂放的詩集,裡麵還有那麼多歌頌性愛的大膽詩句,說好聽的是對人類生命力的讚歌,說難聽的就是宣揚淫穢。還有,詩人對自己的吹捧簡直到了狂妄自大的地步,應該好好批判。但是總體來說,這肯定是本健康的好書,要不魏副政委怎麼會讓曼娜看呢?他花了一天的時間反複考慮了詩集的幾個方麵,決定避開歌頌性愛和吹捧自我的部分,把重點放在野草這個形象和幾首讚美勞動階級的詩歌上麵,特彆要突出那首《職業之歌》。他認為,吳曼娜給魏副政委寫的這個報告一定不能長,不能麵麵俱到,但是應該具有思想深度,切中要害。到了晚上,他開始動手寫報告。關於勞動階級的部分倒不難,因為報紙上這類文章多的是,畢竟有套路可循。他把詩歌裡講的那些勞動人民勇敢勤勞的事跡羅列出來,強調全世界的工人農民都是一家人,不管你是美國人、歐洲人還是中國人。他們都熱愛勞動,過著“強盛而神聖的生活”。但是,野草的形象就不那麼容易了,因為沒有現成的語言來描述,非得要想出自己的話和有自己的想法才行。他把論述野草的段落改寫了三次,最後終於滿意了自己的發揮——野草的形象是矛盾對立統一的產物:它集合了天地之精華、陰陽間的正氣;它融會了物質與精神的豐富、靈魂與肉體的結合;野草是生和死的讚歌,歌頌生命的無限充實和偉大。總言之,野草是充滿無產階級唯物主義精神的、具有進步意義的象征。他把這五頁捉刀代筆的讀書報告交給了吳曼娜,讓她再加點自己的詞在裡麵。他本來還想囑咐她要用質量好的紙,把每一個字都工工整整地抄在上麵,轉念一想又沒有說。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明白這個報告的重要性。她沒敢耽擱,一個字沒改地把報告抄寫了六頁紙,連同詩集一起寄給了魏副政委。然後就是長時間的等待。吳曼娜和孔林以為魏副政委會馬上寫來回信,但是三個星期過去了,沒有一點音訊。兩人都很焦急。與此同時,吳曼娜感覺到周圍的人們對待她不一樣了。醫院領導經常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時常會有哪個護士意味深長地盯著她,好像在說:“你咋就那麼有福氣。”有一次吳曼娜偷聽到一個護士在和其他人議論:“我沒覺著她有啥比彆人強的地方。”醫院裡那些隨軍家屬更是特彆關心。一個問她:“你啥時去哈爾濱呢?”另一個提醒她:“彆忘了寄喜糖來。”有人這樣議論魏副政委:“那老頭豔福不淺。”有幾個人則反複地說:“孔林也怪可憐的。”遇到這樣的情況,吳曼娜都是不吱聲,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不清楚魏副政委對他們的關係認真到啥程度,聽到這些話隻能令她沮喪。即便魏副政委將來要娶她,這種沒有愛情基礎、組織上安排的婚姻也未必會幸福。如同她多次對孔林說的那樣,她覺得魏副政委更像一個叔叔,而不是愛人。像他這把年紀,可能連孩子都種不上。她常常想要不要在離開木基之前讓孔林把她弄懷孕,但是她實在羞於張這個口,心裡也知道他絕對不肯這麼乾。這樣對她來說也是非常冒險的——一旦魏副政委發現她已經懷孕,他可能會把她打發回醫院,或者讓她轉業。寄出讀書報告的第二個星期,吳曼娜開始讓孔林教她騎自行車。如果她將來去哈爾濱,會騎車是必不可少的技術。她和孔林都沒有自行車。幸運的是,孔林的室友田進有一輛“小金鹿”。田進因為整個夏天都隨計劃生育醫療隊待在鄉下,這輛自行車也就閒在宿舍裡。他們可以用“小金鹿”練習騎車,但是不能把車磕碰壞了。還有一個問題:他們不能在醫院大院外麵練車。可是在大院裡麵練,當著那麼多人讓孔林扶著後車架,幫著她掌握平衡,吳曼娜會非常不好意思。幾乎沒有成人不會騎車子的。吳曼娜因為是個孤兒,沒有機會學罷了。她和孔林在天黑以後開始在醫院的操場上練習,這樣看見他們的人會少一些。她開始搖搖晃晃地踩著自行車的腳蹬子,他在後麵不停地說:“眼睛朝前看。彆老想著車輪子。”“我看不了啊。”她尖聲叫著。“你眼睛往哪兒看,輪子就向哪兒走。看點遠處的東西。”“這樣嗎?”“對,現在就挺好。”她學得很快,兩個小時不到就能歪歪扭扭地騎起來。但是她自己不能上車,上去之後又下不來。他總得一路小跑著跟在後邊。每次她想下車,他就上去幫她把車停住。她越想躲什麼,就偏撞上什麼。一次是衝上足球大門的立柱,另一次是碾過一個裝滿教練手榴彈的木箱子。自行車的鏈條也被她蹬掉了好幾次,每次孔林都鼓搗半天才把鏈子重新裝上。雖然吳曼娜練得滿頭大汗,但是開心得很。兩人看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她竟然提出要自己把車子騎回宿舍。孔林看看天色已經黑了,囑咐了幾句要小心,就扶她上了車。她蹬一下晃三晃地把車騎上土路,孔林在後麵一會兒小跑一會兒邁著大步跟著。不知道什麼地方在燒木頭,弄得夜色裡滿處都是淡淡的青煙和焦炭的糊味。蛾子和小咬聚在路燈周圍飛躥旋轉,路燈後麵的樹葉子黑乎乎的一片。吳曼娜掉過頭,對著孔林大嚷:“我會騎自行車了!”她向右拐了個彎,前麵出現了一個身穿深色便裝的婦女的背影。那人的左手用一個洗臉盆卡著腰。吳曼娜想儘可能遠地躲開她,但是離得越近,自行車卻越像長了眼睛一樣對著人家衝過去。吳曼娜拚命拐車把,車把就是不聽使喚。一眨眼的工夫,自行車的前輪頂上了那位婦女的屁股,穿進了她兩條腿的中間。吳曼娜死命攥著閘棍,車輪吱吱尖叫著向前蹦了兩蹦,那位婦女被帶了起來,掛在前輪的刮泥板上。吳曼娜在慌忙中又鬆了閘,那位騎在前輪上的婦女被自行車載著向前衝了兩三秒鐘,活像個騎在獨輪車上正在表演車技的雜技演員。“我的媽耶!”她大聲叫著,手還死死地抓著那隻黃臉盆,裡麵有幾件洗好的衣裳和一塊肥皂。自行車“咣當”一聲倒在地上。“沒傷著吧,大嬸?”吳曼娜從地上爬起來問那女人。那位婦女沒倒,抱怨著:“我的天哪,你是瞄準了我的屁股咋的?”“實在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吳曼娜突然緊張得臉都白了,她認出眼前的女人是蘇然主任的妻子。她立在那裡不知說什麼好。孔林也趕到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你看看,你看看,我跟你說不要騎……”他停住了,也認出了被撞的人是誰。他趕忙對蘇大嫂說:“實在對不起,你沒受傷吧?”“沒啥,沒啥。”那女的一邊拍著屁股,一邊說,“媽呀,她可真夠準的,正插在我的腿中間。”吳曼娜拚命忍住不敢笑,最後還是爆發了出來。蘇大嫂和孔林都愣了一會兒,也前仰後合地哈哈大笑起來。一輛自行車嗖地從他們身邊擦過,騎車的人響亮地吹著口哨,箭一般地射進黑夜裡,老遠還能聽到車上的鈴鐺聲。“瘋子。”孔林小聲罵了句。蘇大嫂發現頭上的帽子沒有了,因為剛從浴室出來,頭發還濕淋淋的。孔林往後走了幾步找到了帽子。這是用黑絲絨做的、鄉下女人經常戴的那種頭飾。蘇大嫂把帽子往頭上一戴,黑頭發全被包住了,立刻變成了一個乾巴巴的農村老太太。孔林有些吃驚,低頭看了看她的一雙腳。她的腳肥肥大大的,像是男人的,穿著部隊的解放鞋。他們陪著她一直走回蘇主任住的單元,心裡慶幸沒有撞到彆人。蘇大嫂抱怨醫院的公共澡堂不讓她的七歲的兒子和她一塊洗澡,她不得不托鄰居把孩子帶回家。“這是哪門子規定,他還是個屁大點兒的孩子。”她嘟囔著。雖然他們第二天晚上更加小心,但吳曼娜還是撞上了一棵垂柳。她的下顎擦破了點皮,劃出一條紫口子。她臉上的傷很顯眼,第二天許多人都知道了她練車的事兒。吳曼娜並不在乎,仍然渴望著繼續練習。她的目標是要能靈活自如地到城裡人多的地方騎車上街。但是,她的傷痕引起了醫院領導的注意。吳曼娜現在已經是魏副政委的女朋友了,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首長要怪罪他們。領導下令要吳曼娜和孔林立即停止練習自行車,以免她再有更多的磕碰。醫院領導終於得到了魏副政委辦公室的回音。讓他們失望的是,魏副政委決定中止同吳曼娜的關係。魏副政委的秘書在電話裡說,首長對她的理解能力和文學修養留下了印象,但是她的字寫得不太好。魏副政委已經有二十年出書和發表文章的曆史,目前又正在寫一本書。首長需要一個字寫得漂亮的女同誌能幫他抄抄寫寫。蘇然後來才聽說了事情的真相——魏副政委原來腳踩著不止一隻船,同時和好幾個女同誌保持接觸。經過了反複認真的考慮,他決定同哈爾濱大學一個教世界曆史的年輕女講師結婚。孔林雖然有點後悔當初沒有提醒吳曼娜多注意自己的字體,但是並不難過,甚至有些高興她又能待在他身邊了。吳曼娜馬上又成為醫院裡議論的新話題。她因為一筆爛字讓軍區首長甩了的消息不脛而走。人們開始在背後紛紛議論:這個女人多沒用啊!咋能就這樣隨隨便便地糟蹋了這麼難得的機會?她咋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呢?不錯,老姑娘是沒人要啊。就連那個開車送吳曼娜去招待所的司機也說:“她浪費了咱的汽油。”吳曼娜雖然清楚自己並不愛魏副政委,但還是覺得受到了深深的羞辱。有什麼能比周圍這些刀子一樣的舌頭更讓人膽寒的呢?她覺得醫院裡的絕大多數人都是渴望看她的笑話,想從她的厄運和痛苦中尋開心。她傷心透了,警告孔林絕不許再提另找對象的事。她滿臉是淚地說:“我不能再自己糟踐自己了!”事到如今,不管是好是歹,她決定還是等著孔林。現在不想等可能已經太晚了。就這樣,她帶著重新點燃的愛情和一顆沉重的心,又回到了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