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一(1 / 1)

等待 哈金 1447 字 2個月前

孔林六個星期之後回到了醫院,正好趕在春節的前夕。見到吳曼娜讓他大吃一驚:這還是從前那個曼娜嗎?短短不到三個月,她像換了一個人。她眼睛裡的神采消失了,隻剩下兩潭黑洞洞的死水,裡麵是深不見底的哀傷。她的嘴唇像死人的一樣沒有血色。絕大多數時間裡,她的表情呆滯麻木,好像是傷心得過了頭。她臉上的皮膚鬆弛乾裂,額頭上深深地刻出兩道豎紋。有時候到了下午,她的頭發已經蓬亂不整,她好像沒有注意到,也許注意到了但並不在乎。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常常顯得心不在焉,仿佛對他說什麼根本不感興趣。她的聲音裡出現一種他以前從沒有發現的不耐煩的腔調。她看起來呼吸都有困難,經常鼓著鼻翅喘粗氣。他覺得她的樣子就像一個懷孕的婦女,每天早上都被嚴重的妊娠反應折磨著,心情惡劣,隨時都會迸出鼻涕眼淚來。他不在的時候一定出了什麼事情。到底是啥事呢?他問了她好幾次,她都說啥事也沒有,她感覺挺好。其實這些日子裡她一直偷偷服用幾味滋陰補腎的中藥丸子,希望補補身體裡的元氣,儘早恢複身子骨。過春節的幾天裡她躲著孔林,說感到渾身沒勁兒,不能去散步,想自己一個人清靜清靜。有幾次她在睡夢中大聲喊叫,把同屋的室友嚇得從床上跳下來,以為部隊要緊急集合。她現在好像總是睡不醒。在整個春節假期裡,她每天在床上躺著的時間超過十四個小時。但是,春節過後兩個星期,她還是告訴了孔林事情的真相。他們站在一根水泥電線杆子附近,她說著,他聽著。頭頂上的高壓線在風中撕扯著,發出刺耳的尖叫。他震驚地瞪大眼睛,死死盯著她的臉,下巴抖動著,嘴唇突突地哆嗦,臉色白得嚇人,鼻子上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等她說完了,他咬著牙迸出一句:“畜生!真是個畜生!”他的臉扭曲著,左邊的臉頰不停地抽動。她本來想說:“彆忘了,他可是你的朋友。”最後還是壓下了這句話。奇怪的是,孔林隻會呆呆地看著她,再也沒話了,好像在想著什麼。他不停地卷著手裡的一本小冊子,那是發給他的一份學習材料。“林,我真不該去他那兒。你能原諒我嗎?”她猶豫半天擠出這樣一句。地麵冒出的涼氣使得她不停地倒換著腿,高腰皮靴互相磕碰著。這樣腳不會凍僵。他皺著眉頭,沒有回答,好像根本沒聽見她的話。她猛地把手插進上衣口袋,又接著說:“林,你也彆太難受。現在這些都過去了,我的身體也快好了。那些中藥挺管事兒的。”一陣逆風倒轉著刮過來,揚起幾團煤灰,打著旋兒,又把它們吹向鍋爐房的煙囪和公共浴池之間那塊白雪覆蓋的空場上。一大片凍得亂躥的麻雀飛過來,像一張抖動起伏的網,罩在一棵光禿禿的柳樹冠上,又消失在密密的枝杈縫裡。鍋爐房的後麵有人在打氣槍,驚起一群鴿子,鴿爪帶起紛紛揚揚的雪霧。這是燒鍋爐的老師傅養的愛物。孔林還是一聲不吭,目光顯得更加呆滯淒涼。吳曼娜怒火中燒,又記起他曾經告訴楊庚她還是處女的事。她幾乎是吼叫著說:“我的處女膜叫那個畜生捅破了,你現在就尋思著我是個賤貨了,是不是?說話,彆跟個啞巴似的!說說你是咋想的。彆這樣折磨我。你不要忘了,是你告訴他我是個處女。出了這事你也有份!”“我實在是對不起你。我要早知道他是什麼人就好了。上次他跟我說人心就是一塊肉,狗都能吃,我就應該加點小心。”他用手掌搓著腦門,又陷入沉默。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巴望他能夠再多說一點兒,但是他又成了個沒嘴的悶葫蘆。他的沉默讓她心裡發慌,感到他可能起了疑心,並不相信她的話。一想到這兒,她嚇得心都涼了。她的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要是你自己的男人都不相信你該咋辦?他是不是也當你是個婊子?她突然非常想哭,下巴開始哆嗦起來,但還是忍住了眼淚。他終於看出了她眼中的不滿和痛苦。他說:“我都昏了頭了,不知道自己在想啥。你真的覺得身體沒事兒了嗎?”“嗯。”眼淚湧出了她的眼眶。他想把她抱在懷裡,輕聲安慰她,但是附近三十多米遠的地方有七八個戰士正在人行道上鏟雪,看見他倆站在這兒,故意大聲吹著口哨。孔林站在原地沒動,很費勁地說:“我覺得你應該找醫生檢查一下。曼娜,你看起來病得很重。”“你讓我上哪兒去找醫生?我隻能自己照顧自己。”“咱們總會想出辦法來。讓我先想想,晚上咱們再好好談談,行嗎?”“好吧。不過你也彆太惦記我,我真的沒事兒了。”他使了個眼色,打著手勢,示意不能讓彆人看見他們在這兒待太久。他們轉身離開,一齊走進了辦公樓。整個下午,孔林隻要閒下來就想強奸的事。他越想越惱恨自己。他意識到楊庚是欺負他縮手縮腳,不敢和吳曼娜進一步發展關係。如果他娶了她,或是他們已經訂了婚,那個惡魔就不會知道這麼多她的情況,或許不會有機會乾那件事。很顯然,他的優柔寡斷讓這條狼鑽了空子。曼娜說得對,強奸的事情他也有份,起碼要負部分責任。他真恨自己啊!他拿不出行動的勇氣,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真是個廢物!”他撕扯著頭發,低聲罵著自己。“你在說啥?”同辦公室的年輕醫生問。“哦,沒啥。”孔林有理由相信整個事情還沒有完。他擔心吳曼娜的身體健康和精神狀態,但是他又能做什麼呢?他甚至不敢給她安排一次身體檢查,那樣無疑會使強奸的事情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自己就是個醫生,能夠做的隻是給她開點消炎藥。他不清楚強奸受害者應該受到什麼樣的治療,因為他在醫學院讀的教科書裡並沒有這方麵的內容。不知為什麼,他越對這件事情感到沮喪,就越對牛海燕不滿意——她隻是嘴上安慰兩句,並沒有給吳曼娜什麼實質性的幫助。吃過晚飯,他和吳曼娜在他的辦公室裡又談了一次話。他對她說:“我覺著咱們應該把這事告訴蘇然。”“你說啥?我看你是瘋了。你乾脆上話匣子去廣播算了。”“我是怕太晚了讓領導知道不好。誰知道前麵還有啥麻煩事呢?”“你是啥意思?”“要是領導先知道了,起碼需要的時候可以做個體檢或是心理檢查啥的。眼下對咱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我挺好的,根本用不著檢查。”“你就聽我一次吧!”“不行,咱不能那樣做。你不明白這裡的道道兒:要是讓人知道了我被強奸過,我就成了公認的賤貨。大家會拿另一種眼神瞅我,我會變得連寡婦都不如。”孔林歎了口氣,但是仍然想說服她。他接著說:“我想讓蘇然知道還有一個原因。”“啥原因?”“你把什麼都告訴了牛海燕,她那人很不可靠。咱們得爭取主動,免得事情傳開了再去補救。”“她保證過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可不敢相信她。”“那為啥?”“我也說不清,隻是一種感覺。反正我覺著咱們不能把她的保證太當回事兒。你現在等於是把寶都押在她一個人身上。萬一消息傳出去,你就全完了,還怎麼見人?這裡的人舌頭像刀子一樣,吐口唾沫能把你淹死。我看還是向蘇然報告好一些。”她伏在桌子上,臉埋在臂彎裡,又開始哭起來。他緩和了一下語氣,說:“曼娜,彆哭。如果你不想讓人知道,我也不會說出去的。”“還是不要跟領導說吧。”“那好。不過你要找一趟牛海燕,再把她盯死一點。”“我明天就去。”這次談話之後,孔林對吳曼娜更關心了。他給她買了許多水果,橘子、凍梨、糖水山楂和柿餅,等等。有一天他從中藥房花了五十二元買了一小杈鹿茸。這幾乎花去了他半個月的工資。雖然吳曼娜說她不吃鹿茸,補勁太大了會上火,但她還是很高興。她感激孔林的體貼,心裡又開始漾起層層溫情。她覺著至少可以忘掉強奸的事了。她的身體和精神都在逐漸地恢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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