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二(1 / 1)

等待 哈金 1262 字 2個月前

四月裡的一個早晨,吳曼娜在實驗室大樓的門口碰上了蘇然。他還是熱情地同她打招呼,但是他那厚眼皮下觀察她的目光卻有些異樣,好像在上下打量著她。她轉過臉來看看他,他的眼睛立刻溜到了彆處。他走過去,回頭又衝她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完全是強擠出來的,比哭還難看。她的腦海裡突然一閃:蘇然一定是知道了強奸的事情。她的臉上一陣潮紅,心口像被人打了一拳頭,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來。她確信自己的感覺,當天就告訴了孔林。他安慰說她可能太敏感了,但心裡也是忐忑不安。他發誓說,他從來沒有跟彆人吐過一個字。她的猜想沒有錯。第二天下午,她和孔林每人拎著一隻暖瓶到鍋爐房打開水,看到蘇然的妻子迎麵走過來。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們聽到這個瘦小的女人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吐沫,大聲說:“送上門兒的。”她穿著一件黑衣服,戴著頂貂皮帽子,腫著一隻眼睛。吳曼娜和孔林雖然十分震驚,外表卻裝作什麼也沒聽見。等這個女人走遠了,吳曼娜開始罵蘇然。孔林心裡清楚,蘇然絕不會告訴妻子吳曼娜被強奸的事。這位蘇大嫂有些神經錯亂,嘴裡經常著三不著兩,蘇然很少同她講話。流言的傳播者肯定是那些喜歡嚼東家長西家短的隨軍乾部家屬。從那以後,這個小個子女人隻要一看到吳曼娜,就會叫她“送上門兒的”,或是喊她“被男人捅過的”。聽著這些罵人的話,吳曼娜覺得自己像是缺胳膊少腿,或五臟不全,變成了殘疾人。她真後悔當初把秘密告訴了牛海燕。她恨死這個出賣朋友的小賤人了。對自己兩個月前沒有聽從孔林的勸告,主動向蘇然報告強奸的事情,吳曼娜腸子都悔青了。孔林對消息的走漏非常失望,同時也感到深深的羞辱,因為蘇然的妻子也當著彆人的麵喊他“戴綠帽子的王八”。雖說蘇然是他的朋友,但孔林不可能要求他製止妻子罵人。去年夏天蘇然唯一的兒子被淹死以後,蘇大嫂就患了精神分裂症。這個男孩養了幾條金魚,有天下午和小夥伴們到鬆花江邊上去撈魚蟲,失足落水而死。醫院裡都在傳言,說蘇然每天晚上都要把錢包裡剩下的錢掏出來交給妻子,否則她就會不停嘴地把他家祖宗八代都罵到,要不就摔盤子砸碗,要不就哭得像個孩子,要不就抄起爐鉤子說要捅他。蘇然沒有辦法,隻好把鈔票藏在日記本的塑料皮裡。蘇然脾氣好,從來沒有想過要把瘋瘋癲癲的妻子送到瘋人院裡去,因此贏得了醫院裡大多數人的尊敬和同情。他最近被提拔為醫院的副政委,大家都說沒人比他更合格了。吳曼娜自然恨死了牛海燕,從此不再搭理她。她聽說牛海燕生了一個九斤重的胖小子,也沒有去看那孩子。牛海燕休完產假以後,千方百計想跟吳曼娜解釋。但是隻要她一走近,吳曼娜就扭頭離開,根本連聽都不聽。牛海燕沒有辦法,隻好在一天下午找到孔林的辦公室,讓他聽聽這件事是如何傳出去的。“我從來也沒想過要傳曼娜姐的閒話。”她坐在孔林辦公桌的對麵說,“你也知道,兩口子在床上啥事不嘮啊。越是閒得沒事兒,就越要磨牙嚼舌頭。我告訴我那口子彆把曼娜的事漏出去,他也保證得好好的。可是三十晚上那天,他和幾個哥們在一塊喝酒,多灌了幾口貓尿,就把這事兒順嘴流出來了。我知道後把他那些朋友的家都去到了,挨個兒告訴他們不要傳出去。可是哪擋得住啊。孔林你也知道,我絕不會有意傷害曼娜。這麼多年了,俺倆就像親姐妹一樣,我乾嗎要出賣她?我又能從中得啥好處?噢,我這是造了啥孽啊。”她眼裡閃著淚光。“我知道了。”他沒精打采地說。“你知道我把俺家那口子恨得牙根直癢癢,真想咬他兩口。他把曼娜的事兒漏出去叫我知道了,笤帚疙瘩差點沒把他腦漿子楔出來。你要是不信我的話,可以去問問他。”“我相信你,可是現在還有啥用?”“你說我該做點啥能夠讓曼娜原諒?”“這個我也不知道。”“你告訴她,我非常、非常對不起她。”“行啊。”他聞到牛海燕身上散發出一股肥皂味兒。她走了以後,他懷疑她來這兒之前剛在家裡洗了尿布。他把牛海燕的解釋和道歉講給了吳曼娜聽,她不為所動,仍然不能原諒她。她恨牛海燕有她的道理。她被強奸的事傳開後,醫院裡上上下下開始把她和孔林像夫妻一樣看待。月底發錢的時候,他們倆的工資和糧票有時候會被捆在一起,送到孔林的桌子上。傳達室負責收發的戰士連想都不想就把孔林的信塞給吳曼娜。有一次,不知是意外還是故意,一位生活乾事發給他倆一份計劃生育的小冊子。這是結了婚的夫婦才有的待遇。有些新來的護士會在吳曼娜跟前孔大夫長孔大夫短的,都把孔林當作了她的丈夫。等她後來告訴她們她還沒結婚的時候,這些姑娘們窘得不知說什麼好。所有這些“誤會”都在傷害著她,但是她現在變得膽子小了,不敢像從前那樣理直氣壯地頂回去,或是拉開架勢吵上一架。她害怕受到羞辱,隻要彆人提到“強奸”兩個字就夠了。經過這些變故之後,現在越來越清楚了:她沒有彆的選擇,隻有一心一意地等著孔林離婚,好像這是他們倆前世結下的緣分。在接下來的歲月裡,他們倆這種漫長的“戀愛關係”已經逐漸冷卻,變得平穩乏味,水波不興。夏天一個一個過去了,孔林和淑玉照樣來往於吳家鎮的法庭和鵝莊的老家之間,婚卻還是離不成。一年又一年,孔林和吳曼娜渴望著醫院裡那條分居十八年後才準自動離婚的規定能夠修改或廢除。但是,這條規定如同石板一塊原封不動。孔林有一次給蘇然買了本市麵上見不到的《環遊世界八十天》。蘇然後來在醫院黨委會上提議把這條規定修改得稍微寬鬆一些,卻遭到了絕大多數黨委成員的反對。他們擔心口子一開,後果不堪設想。時間漸漸地流走了,人們已經忘記了誰最初製定了這條規定。它就像一部法典,沒有人敢質疑它的神聖。一年又一年,孔林和吳曼娜的頭上白發更多了,他們的身體變得粗笨起來,四肢也愈發沉重,臉上生出了更多的細紋。但是淑玉卻一點也不顯老。她看上去不再像是孔林的嬸子,倒像他的姐姐了。在等待離婚的這些年裡,孔林和吳曼娜的大部分同事都得到了提拔,或是離開了部隊。隻有他們倆還待在原來的辦公室裡,乾著同樣的工作。他們的工資倒是漲了一些。蘇然又得到了一次提升,在一九八〇年成為醫院的政委。孔林聽說表弟孟梁同一個著名勞模結了婚。這位全國聞名的接線員準確地記住了一萬多個電話號碼。一九八一年,魏副政委死在監獄裡。他因為追隨“四人幫”而被捕入獄。終於到了一九八四年,孔林讓淑玉來到醫院。他們這次去的是木基市人民法院。經過了十八年的分居之後,不管她是否同意,他將同她離婚。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