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療痢疾的同時,嬰兒夜啼的毛病也治好了。現在他們可以晚上早睡,一覺睡到天亮,甚至孔林半夜給他們喂奶換尿布時也不醒。孩子們的正常睡眠使得他們的父母晚上能夠有時間在一起待一會兒。等兒子睡著之後,孔林和吳曼娜通常偎在沙發上聊聊天,看看電視裡播出的新聞或是電影。至少他們可以喘口氣了。十一月下旬的一個晚上,電視裡正在播放一個專題片《走上富裕的光榮路》,講的是南方幾省中一些先富起來的典型如何響應黨的號召,改變貧困麵貌的故事。一個年輕人從東北買了一些猴頭和人參,運到福建賣高價,不出五年就在全國各地開設了七個銷售店。一位工程師下海辦起兩個養雞場,現在已經雇用了一百三十多個工人。還有一個中年婦女隻是在三年前開了個縫紉鋪子,現在成了家鄉方圓百裡的首富。她雇了六十多人在她的成衣廠裡製作出口的時裝。去年春節她致富不忘國家,捐獻了一萬元給附近的小學校。她因此入了黨,進了當地政協成了委員。每一個致富典型都成了傳奇式的人物。幾年前,他們的賺錢方式還是非法的,現在這些暴發戶被樹立成了讓廣大群眾學習的榜樣。吳曼娜正在一個瓦盆裡擦蘿卜絲。孔林對賺錢這類題目從來不感興趣,歪在沙發上讀著一本過了期的《民間醫藥》雜誌,一篇講如何用偏方化解腎結石的文章讓他看得津津有味。他正琢磨為什麼這個偏方還要加上香油和核桃仁,電視裡的女播音員說:“下麵我們要給大家介紹另一位致富典型,他就是安徽省肥東縣的楊庚同誌。”聽到這個名字,吳曼娜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喊叫,她手裡用來擦蘿卜絲的鋼礤床“當啷”掉在盆裡。孔林回過頭,問:“出啥事兒啦?”她沒有回答,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電視屏幕。他也隨著轉過頭去,正看到一個特寫鏡頭,楊庚的臉瞬間放大了,近得似乎能從電視裡鑽出來。他的臉同十一年前相比幾乎沒有變化,仍然像瓦刀一樣長,透著土黃色,可能是泛著油光的緣故,倒顯得不那麼嚴峻了。楊庚的頭發裡露出了幾撮白發,添了幾道皺紋,肚子也凸出來了,皮膚比以前黑了,十分健康。年輕的女記者問他:“你是不是肥東縣裡最富裕的企業家?”他臉上放著光,舔了舔上嘴唇:“這個嘛,我做夢也沒想到能過上今天的日子。這全歸功於黨的富民政策好。”他身後是一片建築工地,一架起重機正在給施工中的樓房運送磚瓦。半空中的腳手架上閃動著幾簇白色的電焊弧光。不知什麼地方有一隻汽錘在打樁,發出有節奏的嘭嘭聲。“你去年總共收入多少?”女記者把話筒舉高了,湊近他的嘴。“兩萬元。”“嗬,差不多等於你付給一個工人工錢的二十倍呀。請談談你的致富經驗。”他的眼睛裡閃出了星星點點的火花,好像有螢火蟲飛進了眼珠。吳曼娜認出了那熟悉的充滿欲望的眼神。“也沒什麼複雜的,”他說,“這個建築公司一直是虧錢的。三年前上級領導出台了新政策:誰能夠扭虧為盈,可以提成利潤的百分之十;反過來,如果還是賠錢,經理就要自己掏腰包,拿出百分之三的罰款。那時候沒人願意冒這個險,接下這麼個爛攤子。我是個賊大膽,沒人乾我乾。”他把頭向後一歪,發出一串開心的大笑。“那你是如何使這個企業在一年之間做到扭虧為盈的?”“唯一的訣竅就是加強紀律,令行禁止,還要賞罰分明。我把公司的收益同每個人的利益掛鉤,大家都必須老實乾活,不能偷奸耍滑,否則扣工資、扣獎金。現在整個公司都實行了軍事化的管理。這麼說吧,就像是一個營。每個包工隊都要責任到人,按時完工,否則我就要拿他們的隊長是問。這樣就杜絕了推遲工期和質量不合格的現象,贏得了客戶的滿意。”“今年怎麼樣?你自己預計會有多少收益?”“大概有兩萬三千元吧。”“這麼說又是一個好年景了?”“對。”“好,謝謝你,楊經理。”鏡頭從楊庚臉上移開,推向了工地上的一輛吼聲震天的推土機。吳曼娜失聲哭了出來,用衣袖擦著眼淚。孔林呆呆地看著電視機,心裡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個惡魔怎麼會如此得意,如此張牙舞爪?不僅賺了錢,還成了大家學習的典型?怪不得去年婚禮上洪淦說他是交上好運的惡狗。吳曼娜尖叫著:“這不公平,不公平啊!”孔林慌忙從沙發上站起來,走過去抱住她。“噓—彆吵醒了孩子。”他把她移到沙發上坐下,從她手裡拿過擦了一半的蘿卜,放到瓦盆裡。他握住她的一隻手,抬起來貼在自己臉上。她的手指還是濕的,沾著蘿卜屑,帶著一股辣味。“這會是真的?像他那樣一個惡人咋會這麼容易地發了財,還出了名?”她問道,“老天爺,你瞎了眼哪!”孔林歎口氣,搖了搖頭:“唉,生活就是這麼不公平,這麼可笑—好人無長壽,禍害一千年。”“我怕他啊,怕得要命啊!”她哭訴著。他轉身抱緊她,在她耳邊輕聲說:“彆怕,他不在這兒。我不會讓他傷害你的。”他輕輕地揉弄著她的耳垂,想使她平靜下來,好像她是個害怕黑夜的小女孩。他喃喃地耳語著:“不要怕,不要怕。”她的手臂環繞著他的身體,把臉埋在他的胸前。他的話語和體溫複蘇了她深深埋在心底十一年的揪心的痛苦,也就是遭到強奸後的當天夜裡她體驗到的那種無人傾訴、無人安慰的痛苦。現在她的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江水,遏止不住地流出來。她緊緊地抱住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著。隨著眼淚的流淌,她的胸中好像有一道堤牆轟然崩塌。這種感覺真好啊—她可以倒在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懷裡放聲痛哭,不用感到壓抑難堪,不用害怕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中遭到彆人的嘲笑,不用擔心成為無窮無儘的流言和中傷的靶子,不用對誰說“原諒我”。這是她第一次可以儘情地拋灑眼淚,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一樣。她的淚水浸濕了他的毛背心,她濃密的頭發不斷地觸摩著他的臉頰。他也淚流滿麵,輕輕地撫摩著她的後脖頸。從那一晚上起,他們又睡到同一張床上。吳曼娜一連好多天夜裡做噩夢,那些夢境都是離奇古怪、模糊不清的。在一個夢裡,她背著雙胞胎兒子在山路上走著,要到山頂的一個尼姑庵裡去。這是一個豔陽天,微風送來滿山遍野的野花的甜香。她來到一個水庫邊上,要下水蹚過去到達對岸的山腳下。一個戴竹鬥笠的老人,沿著用石頭壘成的凹凸不平的堤壩從對麵走過來。從遠處她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是他的腳下磕磕絆絆,完全是老態龍鐘的樣子。她背上的嬰兒被日頭曬得暈頭暈腦,已經睡著了,咧開的嘴角上掛著長長的涎水。老人越走越近,突然一陣風刮掉了他頭上的鬥笠,露出了他的臉。原來是楊庚!吳曼娜嚇得喊不出聲,兩腳像被釘在地上。他衝過來一把揪住她的脖子,搶走了她背上的孩子,然後一溜煙地跑上了大堤。她一邊追一邊喊:“把孩子還給我!楊庚,你隻要還我孩子,咋整我都行!你放了他們,我就自己到你門上去。我發誓!”嬰兒哭叫著,踢蹬著小腿。楊庚頭也不回,突然扭身跑向一個沙洲。他的皮靴踢起一片薄薄的塵土。她大口喘著氣,拚命追趕他。接著,她看見他把兩個嬰兒放進了一隻巨大的木鞋裡,又把木鞋向水裡推去。風吹起來,木鞋迅速漂向一望無際的水庫中心。他哈哈大笑著說:“你再也見不到你的兒子了,看你還敢去告發我!”她一下子癱在地上,喊著:“我從來沒有告發過你。求求你,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吧,把我的孩子還給我!”“你做夢去吧!他們正往東海龍宮趕,要去見龍王爺呢。哈哈哈。”“林,快來幫我啊!”她高聲叫著。“你那個沒長卵子的男人屁事不頂。”楊庚說。“林—快來,救救咱們的孩子啊!”她又叫起來。但是到處找不見孔林的影子。就在這時候,她的第一個戀人董邁從岸邊一片柳樹林子裡鑽出來,嘻嘻哈哈地在沙灘上晃蕩。他衝她揮著手,又把雙手握起來舉過頭頂,歡快地唱起來:“你丟了兒子嘍!你丟了兒子嘍!”他還是二十多歲的樣子,穿著軍裝,留著平頭。她把嘴唇咬出了血,眼睛紅紅的,抓起幾塊大鵝卵石,使出平生的力氣朝楊庚和董邁擲過去。“哎呦!”吳曼娜一拳打在孔林腦門上,疼得他叫起來。他拉開床頭櫃上的台燈,耀眼的燈光把她刺醒。她不停地揉眼睛。“你乾啥打我啊?噢—我的眼……”他突然停住了,看到了妻子流淚的眼睛和那張充滿恐懼的臉。“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做了一個噩夢,嚇死人了。”她說著轉過臉,“我夢見咱們丟了孩子,找不回來了。”她又開始抽泣起來,一隻手臂伸到兩個兒子睡的小床裡,護著熟睡的嬰兒。孔林歎口氣:“曼娜,彆想得太多。”“我不想了。”她說,“你接著睡吧。”他關了燈,很快又響起了輕輕的鼾聲。黑暗中,吳曼娜大睜著雙眼,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在狂風中搖晃,把烏濃的雲彩切割成細碎的條紋。她奇怪為什麼孔林沒有在她的夢裡出現,為什麼董邁倒跑出來,又那麼惡毒地嘲笑她?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麼?她問著自己。為啥孔林不出來救我們娘兒仨?他去哪兒了?難道他真的不敢和惡人鬥,來保護我們嗎?為啥董邁會和楊庚那個狗雜種一樣壞?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在她腦海裡浮現,但是她一個也解答不了。她的思路又開始混亂起來。屋外,淒冷的月亮像一張沒有血色的死人臉,在黑森森的樹頂上飄來蕩去。風發出嗚嗚的呼嘯,讓她想起了小時候在孤兒院,半夜經常聽到的野地裡的狼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