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做這種規格的螺絲。能不能做個試製品,並且給個成本價?”逸郎接過對方遞來的規格明細,看過之後大腦裡浮現了一句話:是飛機的螺絲吧?因為明細書上標示的是鈦合金的UNJ螺絲。跟普通螺絲相比,UNJ螺絲在切割時形成的山穀狀會稍顯圓潤。這原本是美軍采用的螺絲規格,由於是專供美軍,所以很多飛機製造商也會采用這種螺絲。事實上,如果是用於製造飛機,在溫度差方麵確實對高強度和耐用性都有講究,這麼一想,要求材質用鈦合金也是可以接受的。東京建電的阪戶,當時是抱著十幾個種類的規格明細書來公司拜訪的。除了疑似用於製造飛機的螺絲,阪戶還把其他各種各樣螺絲的規格明細書攤在桌麵上,針對每一種的生產數量和質量開始講述製作要求。這家東京建電是“螺絲六”的主要客戶之一,之前逸郎也跟好幾個負責人洽談過。不過這些人當中,阪戶對工作的態度之嚴謹是極為突出的,雖然不像之前的人那麼敷衍了事,但“螺絲六”的利潤也被削得一點不剩了。“這是要搞競價嗎?”聽完阪戶的說明,逸郎提出一開始就很在意的那一點。這一幕發生在三年前的夏天,某個悶熱的下午。在工廠最靠裡的辦公室裡,頭頂上那台工作了十年的空調一直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響。阪戶坐在客用沙發上,白到晃眼的半袖襯衫中伸出一段被曬黑的手臂。杯子裡的麥茶已經變溫,連冰塊都融化了。他喝了一口,誇了一句“這茶真不錯”,聽著就不像是真心話,接著才回了一句“沒錯”。“連顆螺絲也要搞競價嗎?”逸郎無意責難,不過看得出阪戶的臉色變得陰暗了。“我們公司對成本抓得很緊。”他的回答是意料之中的。逸郎也隻能說一句“這倒也是”。不過,螺絲是薄利多銷的。螺絲被譽為“產業之鹽”,可運用於各種產品,但因此也會賣得很便宜,一枚螺絲連一日元都不到。被迫置身於價格競爭之中,有時連僅剩的一點利潤也煙消雲散了。如果是阪戶剛剛說明的那種規格的螺絲,價格倒是難得可以定得高一點,但扣去成本的話,賺的也很少。到頭來還是一筆薄利多銷的生意。再加上對方提出競價這個競爭性的因素,可想而知,利潤會被壓縮到少得不能再少。雖然沒什麼盈利,但為了讓工廠運作起來,沒準還是得接下這個訂單。畢竟螺絲的生意真的不好做。“下個月十日,可以給出報價單嗎?隻給一部分商品的報價也行。結果我會很快通知你的。”阪戶擺出一副完全沒意識到這些情況的態度說著。逸郎則揚起視線,盯著掛在阪戶身後牆壁上的掛曆。這進度也不是趕不上啦。然而,以阪戶的性格,肯定是算準了時間來得及,才會找他要報價的。而逸郎想到的下一個問題是,競爭對手都是些什麼公司。但是這些問了也沒有意義。不過,逸郎在腦子裡把想到的價格大致估算了一下,發現這筆生意可以給每個月的營業額貢獻數百萬日元,內心不免有些動搖。如果能接下這個訂單,業績就能有所提升。自從就任社長以來,“螺絲六”熬過了經濟的不景氣,又被有交易往來的公司挑來選去,導致業績直線下降。對於隻嘗過這種經曆的逸郎來說,這麼大的一個訂單是一次機會,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他突然想起上個月解雇的員工的臉,心想如果阪戶早點來談這件事,也不至於沒有單子可接。“知道了。請讓我參與這次競價吧。”逸郎這麼說完,阪戶一臉滿意地拍了拍膝蓋,說道:“那就拜托你了。”一天的所有工作都結束之後,逸郎便在無人的工廠裡製作試製品,天天如此。先是檢查產品確認質量,接著是思考整個工序,製定報價表,考慮到之前定好的利潤率,又不得不修改報價。所謂競價,其實利益都是一味地偏向訂貨一方。一想到那些無法預見的競爭對手會報出一個便宜的價錢,像“螺絲六”這種渴望訂單的小型企業,就必須不得已地報出一個比平常便宜好幾成的價錢去競標。在決定參與競價之前,逸郎就很清楚這一點,也看出了阪戶想壓低成本的意圖。話雖如此,若不以這種方式贏得訂單,“螺絲六”的業績就很難有起色。參與競價的是些什麼螺絲公司,逸郎並不清楚。說不定,是某家具備最先進數控車床的大公司。若論“螺絲六”的競爭力,也就是那些折舊的設備和廉價的勞務費了。在把報價表送給阪戶之前,逸郎盯著那個好不容易推算出來的金額,心裡很清楚這是小型企業能做的垂死掙紮,也深知這是與嚴峻的社會交戰,為了在風浪中活下去而拚命。以“螺絲六”現在的情況,再怎麼掏也掏不出更便宜的報價了。這個以最大限度撙節(節省之意。)得出的報價金額,就是他現在能承受的最低價格。或許大家聽著覺得有些誇張,不過這個價格已經是賭上小型企業經營者的全副身家了。正如阪戶所說,競價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就在逸郎送出報價表的第二天——“那麼,麻煩你按這個價格去做。”辦公室裡的逸郎手握聽筒,指尖幾乎握到泛白,聽到阪戶這個平淡到讓人有些掃興的回複後,差點當場癱倒站不起來。“螺絲六”的工廠裡充滿了活力,有生意就是好事。員工們的眼中恢複了光芒,就連挑選一枚螺絲的工作也流露出熱情。逸郎對自家螺絲的質量很有信心。對方所指定的種類和批量的準備工夫也在穩步進行,照這個進度,“螺絲六”的新訂單應該能夠順利完成。“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就在正式生產工作快開始的那一天,阪戶到訪了。在阪戶來之前,奈奈子還兩眼放光、滿心期待地說:“最近東京建電的業績好像一路見漲呢,該不會又有什麼新產品的企劃通過了吧?”“都到這個時候了,哪還有這種事啊。阪戶課長這個人,每次來不都是說壓縮成本的事麼。”雖然逸郎嘴上表示小心空歡喜一場,事實上內心也並非沒有期待。因為他有種感覺,某個無法預見的機會正在湧現,原本幾乎見底的業績終於迎來了陽光。僅憑一個小小的契機,業績就能突飛猛進——雖說這種事偶有耳聞,但同樣的情況發生在“螺絲六”身上,也不覺得意外了。然而,阪戶比約定時間稍稍晚到了,臉上一片陰沉。“關於上次所說的報價,能不能再便宜一些?”僅憑這一句話,逸郎便感覺到原先在胸口膨脹的期待開始急速萎縮。阪戶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張資料,越過桌子滑了過來。前幾日在競價中投標後,逸郎接下了訂單,資料上的表格羅列著一大堆螺絲產品編號,那些就是要交付的貨物。不知什麼原因,表格上除了逸郎投標的報價,還有一列標著更低的價格。“我們希望你按這邊的價格來做。”阪戶指著價格較低的那一欄,臉上沒有表露任何情緒。“請等一下。”這個出乎意料的要求,讓逸郎慌張了。“你說按這個價格?這是怎麼回事?我們的報價可是通過競價定下的。”“因為在那之後,公司要求價格得再便宜一些。”阪戶的兩頰有些僵硬。“確實你們已經競價過,不過對我們公司來說,能便宜一些是最好的。如果這批貨要由貴公司長期生產,還是得談定一個統一的價格,否則我也不好向領導解釋。”“要怎麼做才能把價格壓到這麼低?”阪戶所指的那個價格實在過於低廉,逸郎都要懷疑自己的眼睛了。這種價格也不是不可能,但以“螺絲六”的條件就辦不到了。說到底,這個價格就不是能用常理解釋的。“要做到這個價格也不簡單啊。我們已經是最大限度地壓縮成本了。總不能因為其他人報的價更低,就硬要我們配合這個價格吧。說不定人家是做好虧本的心理準備才報了這個價,可我們是要正經做買賣的。”“那麼,我就把訂單轉給那家公司做了,可以吧?”阪戶用無可奈何的語氣說道。“這也太過分了吧。你看看,這邊已經開工了。我還料想要增加產量,剛剛才多加一些人手。”透過辦公室的窗戶可以看見工廠內部的情況。逸郎往那兒瞥了一眼。“明明之前定了價格,這個節骨眼才說要退訂,哪能這麼辦事。你可饒了我吧。”“正式的訂貨單不是還沒發出來嗎?”阪戶冷冰冰地說,“其實不僅是這種規格的螺絲,貴公司生產的其他螺絲,我也拿到了報價。很抱歉,所有價格都是那家公司給的比較低。貴公司的報價,太高了。”“這是不可能的。”逸郎的心情轉為絕望。他反駁道:“我們的勞務費和折損費應該都比其他公司便宜,所以才能最大限度地把價格壓到最低。就算價格多少有些差距,應該也不至於像你說的‘太高’啊。到底是哪家公司可以報出這麼離譜的價格?”“這個跟‘螺絲六’無關。”阪戶的態度變得強硬起來。“且不說對手是哪家公司,‘螺絲六’的價格對我們公司來說就是太高了,這一點毋庸置疑。既然質量相當,那就由更低的那一家去生產。我認為經濟原則就是這麼個道理。”“我們畢竟來往了這麼多年啊。”逸郎強行壓抑盤踞在心底的那團怒火,說道,“彆這麼說嘛。這次就請按現在這個價格來做吧。也不是說價格一直不變,至少讓我們維持一年左右吧。拜托你了。”逸郎深深地垂下頭,額頭幾乎貼到桌麵,然而沒聽到任何回應。抬起頭一看,就見阪戶一臉不悅地雙手環胸。奈奈子也越過阪戶的肩膀,緊張不安地關注著。“來往多少年,跟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吧?”阪戶冷漠地直言不諱,接著站起身。“再這麼討論下去也沒什麼意義了。總之,這個單子能不能接,請在明天之前給我答複。我等你的消息。”奈奈子目送阪戶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他才返回辦公室,然後很是擔心地問道:“怎麼辦?”“沒得辦。你看看。”逸郎將遺留在桌上的資料一把抓起,站起身來遞給奈奈子。看到奈奈子縮起下巴,表情嚴肅地看著那份資料,逸郎就知道她已經全身沒勁兒了。奈奈子眼神空洞地望向逸郎:“話雖如此,但如果我們出不了這個價,阪戶先生又準備轉給哪家做呢?就算有點虧損也無妨吧,大家好不容易都拿出了乾勁。”逸郎也明白奈奈子說的那些,可以的話,他也想那麼做。“這虧損可不止一點點,是血本無歸啊。”逸郎崩潰似的把整個身體都埋進帶扶手的客用沙發裡,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摁了摁額頭,好一會兒沉默不語。他能感覺到奈奈子來到阪戶剛剛還坐著的沙發位置坐下。兩人就此又開了一次經營會議。“要是拒絕了,人手就多餘了。”奈奈子說。“我知道。但是,這種虧本的生意,不能做。”逸郎感到胸口一陣苦悶,靈魂仿佛跟隨著話語一起嘔了出來。“我也知道這生意虧本。但是,要是接下這個生意,說不定很快就有新的訂單了。到時再靠那些賺回來,也可以的吧?”“到時是哪時?”逸郎望向奈奈子,眼睛因不甘心而充血泛紅。“那種生意什麼時候能來?就算來了,也不一定讓我們有賺頭吧。就算有競價,要是跟這次一樣,一旦有其他家出價更低,人家就會倒戈,我們也玩完。東京建電的生意不是個出路。”逸郎覺得這件事是一個岔道口。要麼抱著虧本的心理準備去奉陪東京建電,要不就放棄——現在正是該選擇走哪一條路的時候了。“東京建電可沒把我們當作合作夥伴啊,專務董事。”阪戶的話都落在逸郎的心底深處。他將那些話一一挑出來回味,然後呻吟似的說:“那家公司隻會考慮成本,不是一個能夠信賴的生意夥伴。”“話是這麼說,但是現在不把價格壓低,說不定連其他生意都沒戲了。”奈奈子的聲音在不安地顫抖著。“剛剛阪戶先生不是說了嗎?不僅是這批貨,我們家的產品都定價偏高。要是大家都隻考慮成本,那些產品不也是都會被彆家搶走嗎?要真是這樣,不管選哪條路都會虧損啊,社長。”“現在接受這個條件,然後在彆的地方讓我們賺回來,阪戶先生心裡可沒有這種天真的念頭。一直以來他不都是這樣的嗎?”阪戶當上東京建電營業一課的課長之後,曾來送過名片打過招呼。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事先聽說過他是最年輕的課長,外表也確實氣質爽朗,但與外在相反的是,他的業務手段相當強勢。阪戶的確是個能乾的人,不過他之所以能維持那種業績,全靠對承包商進行徹底式的壓榨,以此來確保東京建電的利益。他的做法,完全沒有一點溫情可言。“東京建電不會總是那麼走運的。我們的成本已經被壓到底了,連僅剩的一點利潤都被削得乾乾淨淨。這可不是正確的生意模式。是不正常的。”逸郎像是告誡自己一般地道,“我想做的,是有尊嚴的生意。”奈奈子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逸郎的臉,好一會兒沒有回話。最後,她的視線突然瞥向一邊:“是啊。或許你說得對。”她輕聲低語了一句。再次抬起頭時,奈奈子的眼中浮現出了堅定的判斷。“就照社長的意思去做吧。我覺得那樣挺好的。”這句話,與其說是奈奈子告訴逸郎,倒更像是她在對自己這麼說。“關於昨天說的那件事,那個價格,我們做不來。”第二天,逸郎給阪戶打了一通電話。“是嗎?我知道了。”電話那頭傳來一句乾巴巴的回答,完全沒有試圖挽留或感到惋惜的意思。“那麼,這筆生意就當我從沒提過吧。還有,之前一直在你那兒訂購的螺絲,也請讓我們重新評估一下,麻煩你了。”阪戶斬釘截鐵地說完,單方麵掛斷了電話。話筒裡傳出電話掛斷後的嘟嘟聲,逸郎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再慢慢地放下。見狀,奈奈子問道:“怎麼說,社長?”“跟東京建電的交易,泡湯嘍。”奈奈子倒抽一口氣,那陣氣息在兩人獨處的辦公室裡漸漸蔓延。錯過良機,形勢驟變,“螺絲六”麵臨著創業以來的最大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