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假獅子 4(1 / 1)

七個會議 池井戶潤 1881 字 2個月前

北川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家裡隻有母親和他一個孩子,他不知道父親是誰。聽說父親原本在武藏小杉開一家小餐館,他去世時北川才三歲。從魚市回來的路上,一輛闖紅燈的卡車撞上了父親的小貨車。北川的腦海裡殘留著一些模糊的片段,莊嚴的葬禮上聚集了很多穿著喪服的人,那場景看起來仿佛很遙遠。父親是個怎樣的人,用什麼聲音說話,又怎麼疼愛年幼的兒子,這些北川都不記得。母親曾告訴他,父親是個不怎麼喝酒的人,個性老實,對工作也很熱心。這樣看來,北川可能不像他父親,而是更像他母親吧。父親去世之後,原本兩人一起經營的小餐館就由母親獨自打理了。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很開朗。畢竟她才三十多歲,還是個有點姿色的寡婦,或許這些就是她吸引男性顧客的原因吧。雖然不知道父親在世那會兒的情況,不過母親的小餐館一直生意興隆,坐台上總是坐滿了常客。從傍晚五點開門起,母親就一路工作到深夜十二點關店,用賺來的錢供北川一直讀到大學畢業。餐館的生意再好,充其量就是一家小店。雖然用良心價留住了常客,卻相當忙碌,盈利也不多。北川很清楚,為了供他上大學,母親一直過得很辛苦。同年級的人都忙著參加網球社團或聯歡會,唯獨北川對社團活動不感興趣,一有時間就去打工,算是一個人緣挺差的學生。因為他必須儘可能地自己掙到學費,讓母親少一些負擔。雖然心裡並不是那麼渴望玩樂,但看到同學們拿著父母的錢四處遊玩,那種精神上的鴻溝還是會讓北川感到惱火。這些人沒有危機感,對於存在的問題也缺乏認識,隻會坐享安穩和現狀。這些蠢貨既輕浮又膚淺,實在令人唾棄。在北川還是個學生的時候,就對這種人萌生了厭惡感。北川進入成立沒多久的東京建電之後,這個想法依舊沒有任何改變。那已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在同期進公司的人當中,北川比誰都認真對待工作,接連取得令旁人驚歎的成績。而自從有了部下之後,他對於怠慢工作的人就絕不留情。有些人覺得就算稍微偷懶一下也不至於丟掉飯碗,這種天真的上班族秉性,北川是絕不原諒的,所以他非常厭惡公司裡那些隻掛名不辦事的家夥,也一直在儘力鏟除他們。北川的做事風格,儼然拚命三郎,這種拚勁支撐著他快速成長;而暴躁的性情和重達九十公斤的結實身體,讓他得以熬過那些很多人都撐不過的狀況。進入公司的同時,北川就被分配到產業課,處理與住宅相關的材料。總公司索尼克加諸的目標也在他的努力下一一完成,從根基上支撐著東京建電成長為索尼克的主要分公司。當時的北川,被人冠以“獅子”的綽號,因為他的行動就像獅子一樣迅猛。進入公司的第五年,產業課——即現在的營業一課——在總公司的格外關照下得以重點強化,日後在索尼克擔任要職的梨田也被送上了課長的位子。當時,北川的頭銜是係長,而八角就是在那個時候調到了產業課。與北川一樣,八角在公司裡的成績相當顯赫,也是以第一名晉升為係長。於是就形成了以梨田為課長、北川和八角兩位係長相輔相成的體係。雖說相輔相成,但實際情況是,上頭給他們布置了一個高到幾乎不可能達成的定額。為了完成這個任務,他們每天都仿佛置身於地獄之中。八角的團隊做的是一體化浴室和住宅內部的產品,而北川負責的是熱水供應設備和太陽能係統,主要是一些設置在室外的設備。他們各自從公司裡精挑細選了幾個部下。那是一項繁重的職務。由於課長梨田總在早上七點半就到公司,為此所有人都是七點左右就來上班,趁著清早彙報前一天的成果或製作資料,然後在上午九點,所有人一起外出去跑業務。從索尼克派遣過來的梨田,是一個對數字非常糾結的人,絕對不允許他們沒完成定額。為了營業額,道德也被視作毫無價值。因此,隻要能拿下定額的數字,北川什麼都願意做。例如向老年人或客戶強買強賣,給廠家一些甜頭,甚至私底下給房地產公司的負責人提供回扣——他看重的不是怎麼賣,而是能否多賣。梨田擔當課長一年多之後,業績提升的代價是課裡好幾個人或熬壞了身體、或精神出現異常而停職、辭職。有一個男員工出了公司之後就再沒回來,梨田以無故缺勤的理由,毫不留情地將他清除,讓周圍的人都膽戰心驚。梨田身上帶著索尼克的威勢,整個公司裡沒人敢與他唱反調,包括社長在內。梨田說是這麼回事,那便是規定了,連營業部部長都不敢提一句反對意見。不過,能在梨田底下做事,北川反倒覺得很舒適。那些矯情到令人反感的同事和部下,北川一如往常地反駁和否定到底,不過梨田對此也沒有多說什麼,畢竟北川能拿出業績。他發揮與生俱來的嚴謹和韌性,腳踏實地一點一滴掙來的業績是不爭的事實,不管是誰,任何未能達成定額的理由,在他這兒都是沒用的。但是,即便是這麼能乾的北川,總公司設定的那個目標也不是那麼容易完成的。要是完成了今年的任務,索尼克明年就會再丟來一個數字更高的定額。越是拚命乾,就感覺自己的脖子被絞得越緊。除了指揮部下,北川自己也要四處跑業務直到深夜,連他也漸漸覺得定額的完成情況不樂觀。當時北川負責的是一家大公司——大和製造廠的訂單。該製造廠生產的新型列車即將交付於關東電鐵,公司命令北川拿下那些列車所用座椅的訂單。如果這個訂單能談成,不僅能開拓全新的事業領域,而且肯定能獲得巨額的收益,定額也能完成了。為了這個訂單,北川做儘了所有能做的事,但直到最後,還是有一個問題沒能解決。成本。訂單要以競價來決定。北川收集了各路消息,掌握了一個大致的中標價格,但是當時的東京建電不管怎麼縮減生產成本,離那個價格還是有些許距離。必須想想辦法,再試試壓成本,否則訂單就要被其他公司搶走了。北川傷透了腦筋。在某天跑完外勤回來時,生產部部長拿著一張寫了生產成本的便簽來找他商量:“要不要試試這樣?”北川看到那個數字,吃驚地抬起頭,問道:“真的能按這個價格去做嗎?”便簽上的數字,甚至低於北川渴求的成本價。生產部部長對著目瞪口呆的北川說道:“就看你怎麼決定了。”這句話似乎彆有深意。“銷售也需要講究智慧。”生產部部長這麼說。“智慧?”北川聽不懂這句話。於是生產部部長說出了一個恐怖的計劃——捏造耐火性的數據。捏造。這個單詞讓北川退縮了。生產部部長又說:“做買賣這回事,能賣的人才是贏家。隻要能安裝到列車上,這些座椅的耐火性如何,能承受多大的衝擊,又有誰會知道?雖說降低了強度,但是隻要沒發生什麼重大事故,就不會出現檢驗這些性能的機會。而且,那些重大事故未必會因我們公司的產品缺陷而起。到那時候,也不會有什麼人責備我們的過失了。”“除了這個,沒有其他方法縮減成本了嗎?”北川問道。“沒有。”生產部部長回答得很乾脆,“你想要的東西根本是沒有指望的。要是以你出的那個價格去做這筆生意,我們公司怎麼樣都會赤字。你想平衡這兩者並且有所盈利,那是不可能的。”這筆交易無論如何都要拿下——這個嚴令,現在是北川一人承擔著。“有哪些人知道這件事?”北川稍作思考之後問道。他感覺到自己大腦核心漸漸變得灼熱刺痛,喉嚨也變得乾渴,連吞了好幾次口水。“隻有——我和你。”生產部部長低聲回答,“負責生產的人隻會照指示做事,不會知道強度的事。”“請讓我考慮一下。”北川如是說。第二天早上的營業會議又在背後推了他一把。在那個會議上,課長梨田因為業績增長過慢一事氣得發瘋。梨田說,定額是至高無上的,沒完成的人都罪該萬死。北川花了太多時間與大和製造廠交涉,導致沒有足夠的人手處理其他公司的業務,要想完成定額,除了拿下這個訂單彆無他法。這場讓人胃部緊縮的會議結束之後,部下們已被梨田的跋扈嚇得臉色發青。北川與他們一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第一時間拿起桌上的電話聯係了生產部部長。北川也自知以前做過幾單卑鄙的買賣,但真真正正做出舞弊行為的,這還是第一次。他覺得,這件事應該不會敗露。事實上,誰都沒發現那個成本的秘密——表麵看起來是如此。北川取得了出色的業績,另一邊的八角卻一次次與梨田發生衝突。八角原本是與北川並駕齊驅的精英,但他居然在會議上向梨田公然提出反對意見,批判上司的做法。對於這一點,梨田的反應更是激烈,他總是以八角未能完成目標為理由,在會上近乎羞辱地痛斥八角。北川和八角是同期進公司的,私底下還走得挺近,也知道八角對待工作是很認真嚴肅的。但是八角為什麼會公然批判梨田呢?北川事後才知道個中緣由。原來之前八角聽從梨田的吩咐,以老年人為目標,遇到誰就向誰推銷,結果某位顧客因為簽下高額的合約,苦惱不已,最後竟然自殺了。八角也是一塊頑石,就算遭到梨田的羞辱,他依然堅持認為那種做法是錯誤的。“就算你用那種方式提出反對意見,梨田先生的想法也不會有所改變的。”在某次酒席上,北川說了這麼一句。結果八角回道:“我不做那種連靈魂都要出賣的買賣。”這句話相當於對北川說——你正在出賣靈魂。如果說我為了完成定額出賣了自己的靈魂,那麼公司公然認可總公司布置的定額,也算是一丘之貉了。隻要你還在公司工作,就沒有資格指責這件事。“那你乾脆辭職吧。”北川這麼說道。當時的八尾聞言,朝他投來一個輕蔑的眼神,然後說道:“你有資格說這種話嗎?”看到那個眼神,北川感到一種背脊發涼的不祥預感。“你在說什麼呢?”“聽說你拿到不錯的業績,真的覺得那樣沒問題嗎?你就是一頭假獅子啊。”這家夥真是敏銳。八角沒再說什麼,然而北川立刻明白了——八角知道那件事。到頭來,這種舞弊行為持續了將近五年,隨著十五年前生產部部長退休,以及關東電鐵變更規格,才算畫上句號。沒有人知道這件事——除了八角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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