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理寺的門,見街上空無一人,崔熠突然一拍腦袋,“今天是除夜!我得進宮領宴!八成今年又遲了。” 說著便躥上馬跑了。周祈在後麵喊:“急什麼,反正你每年都遲!”崔熠在馬上對他們揮揮手。謝庸和周祈也上馬東行,身後大理寺的門緩緩關上。今天周祈沒帶陳小六,他雖然也沒家沒業的,但在長安城有個姑母,每年都去姑母家過元正,晨間便已經去了。謝庸也沒帶羅啟他們——他們要在家裡幫著唐伯打掃收拾,準備除夜的吃食。兩人並轡而行,周祈且走且跟謝庸胡拉亂扯,說起各地過年習俗。“聽說契丹人用糯米和羊骨髓團成飯團兒放在氈帳中,元日五更天的時候隨意扔出去,天明查看,若是雙數,就歡慶開宴,若是單數,則讓大巫持箭搖鈴做法,曰‘驚鬼’,且此後七日都要待在帳中,不得外出。”“突厥人就更奇怪些,過年要先把頭半年死去的人下葬,然後男女穿戴一新,聚在這喪葬之地,若有那相悅的,小郎君們就可以去女家求聘。”“南邊人有的除夜要以紅紙剪雞貼於門上,又要殺雞灑雞血於門前以驅邪祟;趙地這日則不能殺雞,要把雀鳥放生……”周祈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有的或許是真的,有的隻是謠傳,她一個小娘子家,說起“相悅”“求聘”半點不好意思都沒有,好在聽這話的謝少卿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周祈不著急回去,隻任那馬踢踢踏踏地走著,謝庸耐心不錯,在旁相陪。周祈又問謝庸關內道是怎麼過年的。謝庸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天幕,微笑道:“與京裡並沒什麼差彆。幼時家貧,不能常食魚肉,每到元正,先母便買一隻大豬頭回來煮,煮熟了,片片兒蘸蒜泥醢醬調和的料子吃,我那時候覺得,這真是無上的美味。”周祈想不到風姿特秀的謝少卿竟然是個幼時吃不上肉的,不免有些驚詫。對上她微微圓睜的杏眼,謝庸再笑:“——其實,先母於鼎鼐調和之道上並不大通的。”周祈安慰他:“雖然這樣比不太恭敬,但說實話,太夫人的廚藝怎麼也比我從小吃的掖庭庖廚的要好一些。我疑心啊,這天下的大灶掌勺都是一個師父教的,不管是掖庭庖廚,還是我們興慶宮乾支衛庖廚,都極擅長把所有的菜肉燉成一個味兒。”周祈的肚子也適時地咕嚕了起來,午間去帶證人錢三、孫四,外麵店鋪都關門了,周祈吃了人家錢三郎家一個菜餅……謝庸翹起嘴角。周祈看看他,疑心他聽到了自己腹內的動靜兒。到底她是個女郎,謝庸吸取上次笑她啃盤子碗惹到她的教訓,隻隨口笑問:“晚間如何過?”乾支衛不像旁的禁軍元正大朝會有戍衛之責,尤其亥支,負責的是“博采民意”,這會子“民”都過年呢,故而除了少數輪班兒值守的,其餘諸人都放了假,能回家的都回家了,興慶宮駐所隻剩了少數像周祈這樣沒家沒業的光棍兒。公廚也有值守的,給光棍們做些年菜飯食,他們吃了,愛熱鬨的便不分支派地聚在一起打牌下棋投壺吹牛,混過一夜去,不愛熱鬨的便回去裹著被子睡覺,與平時無異。周祈有的年頭兒是好熱鬨的,有的年頭兒是不愛熱鬨的,至於今年怎麼個過法兒,周祈還沒想過——這陣子委實有些累,要不就回去睡懶覺算了?周祈說得隨意,不知怎的,謝庸卻聽出些淒涼來,他也實在沒見過日子過得這般浪蕩的女郎。看著馬上就要到的平康坊,周祈卻提出了更“浪子”的過法兒:“要不去平康坊吃一夜花酒?撞進哪個院子,就在哪個院子吃,吃上兩盞,看支歌舞就換一家,如此一家一家吃將過去……”周祈看向謝庸:“倒也頗為風流適意。”謝庸抿抿嘴。周祈還要邀他:“一起嗎?謝少卿。”“某從不喝花酒。”謝庸淡淡地道。哦,對,周祈點頭。這會子周祈就想念起崔熠來,可惜他得赴宮中大宴。其實從前的時候,像謝少卿這些大臣也要進宮領宴的,但聖人如今上了年紀,精力不濟,這除夜大宴便成了皇家家宴,隻妃嬪皇子公主並些得寵的皇親宗室們在了。周祈和謝庸停在十字路口,右行是平康坊,左行是崇仁坊,周祈對謝庸拱拱手,笑道:“謝少卿,除夜吉祥,新春安康。明年再會啦。”“周將軍也除夜吉祥,新春安康。”謝庸道。周祈撥轉馬頭正要走,卻聽身後道:“你要不去我家守歲算了。”周祈回頭。謝庸舔一下嘴唇,“你不是頗愛唐伯的手藝嗎?”周祈又把馬頭撥回來,彎起眉眼笑道:“那自然是好!多謝謝少卿啦。”說著便當先往崇仁坊走去。謝庸:“……”看著馬上她似連背影都寫著“饞”的樣子,謝庸靜靜地笑了。看見周祈進門,唐伯始而驚,繼而喜,不大會兒工夫就往周祈麵前的案上擺了一堆的糖栗子、杏脯子、蜜漬梅、炸年糕、酥仁糖之類。周祈搓搓手,滿臉的笑,今天可真是來著了!唐伯卻又勸她:“這些雜東西少吃,一會有八寶鴨子、烤羊腿、糯米鵝、蒸五香肉……”周祈趕忙點頭,自覺像掉進米缸的耗子。謝少卿的貓胐胐蹲在周祈腳下喵喵地叫。周祈笑問:“你吃什麼?我給你拿?”剛換了家常衣服進來的謝庸輕咳一聲。周祈趕忙抱歉地對貓道:“對不住,這裡沒有你能吃的。”胐胐大約沒見過這般出爾反爾不要臉的人,把肥屁股和長尾巴甩給她,優雅地走向自己的主人。謝庸抱起它,摸摸脖頸,胐胐親昵地蹭蹭他的袖子。周祈覺得剛才謝少卿一定是故意的,怕自己策反了他的貓。謝庸不愛甜食,故而隻抱著貓看周祈吃。周祈今天穿的是胡服,寬了外麵的大氅,閃領綿袍裡是圓領中衣,中衣領口不高,露出些脖頸來。她抬手拿東西吃,閃領下隱現一段秀氣的鎖骨,謝庸把目光挪開,放在杏脯上,心下卻有些疑惑,這麼能吃,又愛吃甜、吃肉,如何還這般瘦?唐伯也同意謝庸這後半句,等上了正餐,便不斷勸周祈:“將軍想來是勞累,有些太過纖瘦了,要多吃些肉才好。”“將軍嘗嘗這鵝,先炸,再煮,再蒸,六七個時辰才出鍋的。”“將軍嘗嘗這羊腿夠不夠味兒?知道將軍不愛辣,這隻腿隻略撒了些安息茴香和胡椒。”“將軍嘗嘗我們的蒸五香肉。這肉醃臘了有一段時候了,有臘香氣,澆上好黃酒蒸的,雖是醃臘貨,但一點也不柴。”“彆的還罷了,這八寶鴨子將軍一定要吃,裡麵我放了好些東西……”因是團年飯,不分主仆客人,都團團圍坐,更方便唐伯勸食。周祈很聽勸地每樣兒都嘗了些,果真好吃啊。此時不免有些後悔,應該聽老人之言,剛才少吃些糖果子的……羅啟、霍英卻跟周祈拚上了酒。兩人本也是愛玩愛鬨的,但主人愛靜,平時隻好隨著,如今來了周祈,這陣子與她混得也熟了,又是節間,自然就玩了起來。先猜拳,周祈在乾支衛中練出來的本事,羅啟霍英如何能比,兩個小子被周祈灌了不少酒。再投壺,兩個小子雖也有功夫傍身,但到底玩兒得少,還是罰酒。霍英不服:“我家郎君投壺才好呢。”謝庸隻微笑著看他們投,並不搭訕。周祈看他一眼,心下哂笑,吹牛!又換了一兩種令來行,羅啟霍英都敗多勝少,直到玩起了抽葉子牌,兩人才轉了運。周祈牌技牌運皆不好,但牌品極佳,輸了便一口悶,乾淨利落。灌多了酒的羅啟、霍英兩個若不是還殘存著些忠心,都想跟陳小六一樣喊“周老大”了。唐伯今日高興,喝得有點多,謝庸扶他回去睡了,又在中庭略散了散酒氣,回來便看三隻醉貓正在歌舞,周祈歪在榻上,以箸擊碗唱歌,羅啟、霍英正在跳舞。謝庸聽一聽,謔,唱的竟然是宮中雅樂,心中不免有些欽佩,像這樣字字不在調子上想來也難。再看那倆舞的,也沒一個踩在點兒上,活像兩隻熊……謝庸閉閉眼,罷了。誰想,咕咚一聲,一隻“熊”倒了,便乾脆躺在地上不起來了。周祈和羅啟都笑起來。羅啟去拉霍英,自己還晃晃悠悠的,如何拉得起來?謝庸上前扶起霍英,又拖著羅啟,也把兩個小子送回他們自己的屋去。等再回來,腳邁進正堂,不免有些遲疑,但還是又走了進來,卻見剛才還含笑擊碗的那個已經歪在隱囊上睡著了。謝庸微笑,挺好,免得隻兩人守歲顯得尷尬。不好就這樣讓她睡,謝庸取了周祈的大氅給她蓋上。不提防一下子被抓住了手。謝庸看向那雙微眯的醉眼。兩人對視了片刻,謝庸微掙,周祈放開他。“蓋些東西再睡。”“嗯。”周祈嘴裡又咕噥一句什麼,自己把大氅往脖子上抻一抻,安穩合上眼,不大會兒呼吸便均勻綿長起來。看看滿室狼藉,還有呼呼大睡的那位,謝庸笑一下,把大燭台移到離周祈稍遠的一張榻邊,自拿一本書坐在榻上看了起來。一室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