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肆在群賢坊十字街西一條不甚顯眼的小曲裡,小小的黑木門,門旁掛著黑地木頭牌匾,上書隸體“群賢凶肆”四個白字。周祈看謝庸,謝庸點頭。周祈揮手,衙差分開,有的去了側牆,有的去後麵,有的埋伏在大門兩側,周祈當先推門進去。一個穿長袍的中年人迎上來,神情肅穆中帶些恤憫:“客人想要點——”卻被衙差們捂住嘴,扭住胳膊,中年人臉上的神情由肅穆恤憫變成了錯愕。周祈等快步繞過迎門山水屏風,屏風後大案旁站著一個年輕人,手裡竟拿著一把刀。周祈急忙上前抬腳踢他的手,那刀立刻脫手,周祈押住他的胳膊和手,把他反手剪住。衙差們接過手來,周祈才看清那地上的刀是雕琢玉器用的刻刀,案上還放著好幾把呢。“幾位穿著公服,行徑卻如強盜……”年輕人怒道。周祈哪有空兒聽他說話,帶人徑奔旁廳後院,把前麵交給了謝庸。謝庸對他的話也恍若不聞,隻負著手打量他,這年輕人二十六七歲年紀,身材頎長,雋秀眉眼,長袍外套著匠人的黑灰圍裙,雖被捆著略顯狼狽,卻風儀不減,卓然雅致。謝庸又打量這屋子。凶肆外麵的門臉兒不大,裡麵卻頗寬敞,也並不似有的凶肆,擠擠挨挨放滿了香燭紙馬,這裡不像凶肆,倒似一間書房。當間一張大案,靠邊的地方鋪著一塊黑色皮毛氈布,布上擺著幾把刻刀,刻刀旁是個雕了一半兒的玉蟬。另一邊放著筆筒、筆洗、硯台、鎮紙之流,又有一個小小的黃銅仙鶴香爐,此時沒有燃香,隻靜靜地立著。謝庸走到案前,拿起那玉蟬看一眼,“刀刀見鋒,倒有些漢代琀蟬的功力。”年輕人已冷靜下來:“貴人過獎。”“明明身死如燭滅,卻事死如生,又求來世,何其虛妄。” 謝庸淡淡地道。年輕人看著謝庸,沒說什麼。“郎君是河東道人,又姓江,莫非是晉州江氏子弟?” 謝庸放下蟬,手撫摸過香爐鶴嘴,在鼻端撚一撚。年輕人皺一下眉,麵色微變,“為先人蒙羞,不說也罷。”那就是了,謝庸再看他一眼,便接著打量這屋子,掠過書架、盆景、掛圖,卻在轉頭時把目光定在那架檀木石頭屏風上。這架屏風迎門正麵是浮雕山水,背麵卻是陰刻的《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即俗稱“往生咒”的佛家經咒。眯著眼看了半晌,謝庸道:“郎君這咒文寫得真好,仿佛真帶著佛陀的悲憫似的……”“貴人過獎。”年輕人再看他一眼道。後院裡,周祈以迅疾之勢,搜了幾間屋子和院子,把幾個正做棺材、雕碑的工匠都拘在一起,卻沒找到小娘子們,幾個工匠中也沒見到哪個是矮胖的。倒是在院子裡一眼看見了那黑篷車,撩開簾子,看不出什麼痕跡。周祈又細細地把這院子翻了一遍,也沒發現房屋夾層、地窖入口之類。難道錯了?不!不會!看一眼那黑篷車,周祈麵色不太好地走回前麵。謝庸看她,周祈搖搖頭。年輕人冷聲道:“某是外鄉人,想不到這天子腳下,會有人強闖強搜,真是好大官威排場。不知貴人們所為何來,可找到你們想要的東西了?若沒有,就請回吧。”周祈冷笑一聲,走到年輕人麵前,抬腳踏在案上,伸手拿一把刻刀往他臉上比一比。年輕人臉繃得緊緊的,往後略仰。“你是外鄉人,不知道我們天子腳下的規矩。我便是在這裡活剝了你,把人皮製成燈籠繃成鼓,也沒人說什麼。”周祈手裡的刻刀輕輕滑過年輕人的頸部大脈。年輕人咽口唾沫。周祈上下打量他一眼,那刻刀托起他的下頜,輕輕地笑道:“告訴你,我最煩裝相的了!什麼雅望風儀,一頓棍子打過,保準屁滾尿流。乾你這種惡事的,約莫不怕死,但你怕不怕死得難看?上了枷泡在屎尿裡,正好天暖和了,也該有蛆蟲了……”年輕人麵色大變。後趕來的陳小六對自家老大佩服得五體投地,平時都用那本《酷吏》傳奇裡麵的刑罰嚇唬人,如今老大都能脫開那本書自創酷刑了。押著那年輕人的衙差則偷偷互視一眼,乾支衛果然是乾支衛……那邊,被周祈稱讚過數次“風儀”的謝少卿對周祈的言論行徑恍若不聞不見,蹲下身子,用手摁那屏風底座上的石頭。那石頭竟然被摁了下去。年輕人閉閉眼。周祈急忙躥過來,跟謝庸一起把四腳上的石頭都摁下去,然後推動那屏風,竟然露出洞口來。衙差遞給她一個打著的火折子,周祈當先跳下,後麵又跟著跳下來幾個。借著微弱的光看一看,這地道沒有升平坊的地道那麼寬闊講究,卻也能容得雙人直腰行走。往裡走不幾步,便越發寬闊起來,隻是擋著一扇門。把火折子塞在旁邊人手裡,又借他胳膊支一下,周祈扭身抬腳猛踹,門哐地開了,鎖耷拉在一邊。周祈趔趄一下,“嘶”一聲。謝庸忙扶住她的腰,又隨即放開,改而抓著她的兩個胳膊。身後衙差們衝進屋去。周祈想看一下是哪個不著調的扶人都不會扶,不提防抬頭對上謝庸的眼。周祈的火兒“刺啦”一聲,滅了,改而乾笑著抖抖腿腳,“今天的門有點太過結實。”謝庸不說話,鬆開她,走進暗室。周祈也瘸拐兩下,蹦跳進去。屋裡沒人看守,隻靠牆坐著兩個小娘子,驚懼地摟在一起,怕嚇著她們,謝庸和衙差們都未靠近。周祈上前,蹲下:“彆怕,我們是來救你們的。阿芳?阿幸?”陳阿芳哭著點點頭。周祈拍拍她們的肩,“好了,好了,沒事了,乖……”聽到她那聲“乖”,陳阿幸再忍不住,撲在周祈懷裡哭起來。謝庸看她一眼,又打量這暗室。周祈拍拍阿幸的後背。阿芳用手捂著嘴哭。看她們還好,周祈問:“常小娘子呢?”阿芳哭得更厲害了,但話說得很清楚:“常小娘子被帶走幾個時辰了。她昨晚被一個留八字須的人帶走的,那人約莫四十多歲。”……出了地道,自有人帶陳氏姊妹回京兆府,周祈和謝庸又站在那江姓年輕人麵前。“還不說嗎?”謝庸問。“不知貴人是怎麼發現的?”年輕人竟坦然起來,嘴角甚至微微帶一絲笑意。“發現什麼?發現你等作奸犯科、誘拐強擄民女,還是發現這地道密室?”年輕人再笑一笑,“那貴人不妨再猜猜,那常小娘子被帶去哪兒了?”周祈待說什麼,年輕人竟道:“左右也是死罪,貴人們愛用什麼刑就用什麼刑吧。”不知是識破了周祈的詐供之術,還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本朝慣例,公堂之外,都算私刑,又規定,官員不可妄動私刑,周祈固然可以不管三七二十揍他一頓板子,但若他死扛著,也沒辦法——又不能就此打死他。還有後院那些……刑訊逼供太費事,常小娘子已經被帶走幾個時辰了……人在地下暗室時候長了,對時間就模糊了,阿芳說“昨晚”又說“幾個時辰”,若果真是昨晚,晚間有宵禁,帶著一個被束縛的女郎,那買主能去哪裡?現在是午時,距離昨天白天怎麼也不是幾個時辰……周祈盯著那姓江的年輕人:“常玉娘是今晨被帶走的吧?”年輕人看著周祈,“常玉娘是不是今晨被帶走的,貴人可以猜一猜。”周祈斷定:“就是今晨。”審過那麼些人,人在慌張或者說謊時才會這樣重複對方的問話。可即便是白天,因上元節私奔男女及這誘拐案,城門上早就被知會過了,那買主想帶著一個被捆綁或者昏迷的女子出城,也是不易。謝庸走過來,遞給周祈一個冊子,吩咐聽用衙差:“我去春明門,其餘諸人分開去各城門問今日頭午出城的裝喪葬紙紮的車。若有,先追過去,讓城門的人去京兆府報信,再調人手。”周祈看那冊子,竟是這店裡的賬簿子。難道這種事他們也記賬?那賬簿上最新一筆寫的是今天,正是那位江郎的筆墨,上書美人燈一盞,紮紙若乾、錫箔器若乾……周祈的目光著意在“美人燈”三個字上停了一瞬,後麵寫著錢數八萬,最後又寫了“奚”字。周祈明白謝庸為什麼自帶人去春明門了,“奚”這個字寫在最後極可能是買主姓氏,這姓氏說生僻倒也不生僻,可也並不很常見,而出春明門十五裡,有個奚家莊,那裡是奚姓家族聚居之所。“你腿腳受了傷,莫奔波了。”謝庸對周祈道,“帶嫌犯、證物徑回京兆府吧。”說著便要帶羅啟出門。周祈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謝庸看她。周祈躥往門外:“我就是腿折了,往城外救個把小娘子,也是手到擒來。”陳小六趕忙也跑出去。謝庸急步出去,周祈已經翻身上馬,謝庸抿抿嘴,吩咐羅啟也跟上她。周祈領著兩人打馬往東奔去。羅啟心裡有些高興,阿郎還是知道心疼周將軍的,隻是周將軍逞什麼強啊。“周將軍,你腿腳受傷了,怎麼還非得自己追啊?”羅啟騎馬趕上周祈。“那矮胖子沒找到,保不齊去送‘貨’了,那似乎是個紮手的,又保不齊還有旁人,我怕你一個人對付起來難,你們謝少卿細皮嫩肉,不抗造,若磕了碰了的——我們亥支今年的臘賜估計就玩兒完了。”羅啟一顆心起起伏伏,五味陳雜,開始覺得,原來周將軍也心疼我們阿郎啊,隻是在小娘子心裡,郎君們若顯得太“弱”是不是不好?阿郎就是太端著,把你的本事亮出來給周將軍瞧瞧啊。待聽得“臘賜”一句,羅啟的心吧唧落回了原處,哦,原來如此。扭個腳這點事,若是沒事的時候,能讓周祈使喚兄弟們給端茶倒水剝果皮一個月的;有事的時候,便是不騎馬,這幾十裡也能躥個來回,周祈是真沒把這點傷當回事。時候不大,奔到春明門,問守門兵丁,果然大約在卯晨之交的時候,出去一輛拉著喪葬紮彩紙人紙馬的車。“押車的可有一個矮胖子?”兵丁想了想:“好像一個隨行騎馬的是個矮胖子。”周祈策馬東奔。聽著馬上飄來的“多謝,兄弟,改日喝酒”,守城兵丁相顧而笑,“周將軍要是散漫起來,一步三晃;這急起來,能攆狼趕兔子。”春明門離著興慶宮近,他們與周祈都相熟。出了城,人少,正方便縱馬疾奔,周祈騎的是一匹花大價錢買的塞外良駒,不大會工夫就甩開了陳小六和羅啟一大截,兩人在後麵猛趕,卻也隻能遠遠地瞧著個人影兒。到了奚家莊,在村口問了鄉民,周祈又轉彎兒向村北。奚家墳地,兩個奴仆樣兒的看著坑裡的常玉娘。“這麼美貌的小娘子,聽說還念書識字,就這麼埋了也著實可惜。”“怎麼,你還想乾點什麼?你若是要乾,可快著點兒。一會吃完酒席,就該抬了棺木來出殯下葬了。”另一個嗤笑:“我可不乾這喪陰德的事。不過是可憐她罷了。我勸你也彆,這種冤死的,保不齊化成厲鬼。”“你沒聽那矮胖的先生在路上說的?他們都有符咒,這女子的魂魄被永遠釘在這裡,給主翁為奴為婢,再安穩不過了。”奴仆看一眼常玉娘,“罷了,將死之人,晦氣,留給主翁自己吧。什麼時辰了?過了午時了吧?那矮胖先生說過了午時就埋。”“守著個活的,總比對著個死的要好些吧?再等等。”“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憐香惜玉的……”“憐個屁!埋,埋,省得來人看見。”陪葬坑裡,常玉娘閉上眼,淚從眼角流出。土一鍬一鍬扔下,落在她身上。突然,奴仆聽到馬蹄聲,那馬蹄聲越來越近,兩人對視一眼,不會是送葬的親友提前來墳地了吧?可不能讓外人看見。兩人加緊埋土。周祈縱馬跳過一個封土堆,翻身下馬,一鞭子揮向其中一個奴仆,把另一個也踹翻。兩人奴仆被打懵了,不知道怎麼跑來一個凶神惡煞的女子。周祈跳下陪葬坑,從土裡扒常玉娘。羅啟、陳小六也趕過來,製住兩個奴仆。好在那土屯得還不算多,尚露著口鼻,周祈把常玉娘從土裡扒出來,拍她的臉,試她鼻息:“常小娘子!玉娘!玉娘!”常玉娘睜開眼。周祈鬆口氣:“真好,你還活著。”常玉娘怔怔地看著周祈。周祈給她解開繩索,“回去好好洗洗,吃飽飯,睡一覺,噩夢已經過去了。”常玉娘不說話。“玉娘?”周祈叫她,莫不是嚇傻了吧?常玉娘終於點點頭,淚水也流出來。周祈放下心來,有些事,總要交給時間來平複。可憐的小娘子,可能要用很多年的午夜噩夢,甚至更多的東西,來為年輕時那點少女綺思付賬。然而青春年少的時候,誰沒點想頭兒呢?周祈又有些自責,並有更深的恐懼。長安城百萬人口,每年失蹤的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走失,報官者不足十之四五,怕宣揚,怕鬨大,怕丟麵子。那些女子真的都是與情郎私奔了嗎?而這長安城陰暗處,又潛伏了多少像張五、群賢凶肆店主這樣的黑手惡徒沒有揪出?出了墳地,來到大路上。周祈用自己的披風裹住常玉娘,“你等等我,我去抓住那矮胖子,給你報仇。那買主也要抓了治罪。”她還沒來得及動身,就見大路上奔來一隊人馬,不是崔熠又是哪個?看看周祈身後的女子,崔熠道:“我又沒趕上?我不就今日晚到京兆府一會兒嗎?”周祈笑起來,“正好有個棘手的事,你來最合適!”當下把抓矮胖子和買主的事說了。又把那兩個奴仆也交給他。崔熠擺擺手:“這種事,瞧我的。”立刻帶著人馬朝村子奔去。可以想見那村子裡正、族長見這位突然駕臨,得是什麼神情。周祈卻沒空兒瞧熱鬨,要先把常玉娘送回去。周祈帶著常玉娘,不敢像來時那樣跑了,等到了京兆府,已近酉時。看見常玉娘,鄭府尹露出歡欣的神情:“周將軍做得好啊。”謝庸也麵露微笑,又看一眼她的腳。被他這一看,周祈突然覺得腳不舒服起來,“嘶——”謝庸皺眉,眼中略帶薄責地看羅啟和陳小六。羅啟和陳小六覺得自己簡直太冤了,我們根本追不上!追不上好嗎?鄭府尹則難得噓寒問暖一回,聽說是因為救人受得傷,又狠讚了周祈兩句“勇武剛強”“一心為公”。“馬上就敲暮鼓了,謝少卿和周將軍二位辛苦,崔少尹又不在,我們乾脆明日再審。”又額外囑咐周祈,“周將軍回去好好休息,找個郎中瞧瞧。”周祈覺得這幾年一共加起來也沒聽鄭府尹這麼些好話,難得啊……周祈和謝庸告辭出來,兩人並轡而行。“你是習武之人,自己便知道骨頭有事沒事。若隻是扭著了,先冷敷,待紅腫退下,再熱敷。熱敷的時候,可以輕輕揉一揉,莫用勁兒太大了。”謝庸囑咐她。原來謝少卿也可以這麼溫柔體貼……周祈看他,莫不是又戴了什麼麵具吧?謝庸也看她。周祈又正經了臉,點點頭,不太自然地用右腿夾一下馬腹,心裡盤算著,如果這時候獅子大開口,讓謝家唐伯給做點補益的吃食,能成嗎?民間常說以形補形,吃點燒蹄髈,扒羊蹄,燉牛筋兒?看她滿臉猶豫糾結,謝庸問:“怎麼了?”周祈一狠心,也不找借口了:“我想吃你們家唐伯做得飯。”謝庸看她,不說話。周祈猜,苦肉計露餡兒了,燒蹄髈,扒羊蹄,燉牛筋兒不用想,已是飛了。罷了,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看她糾結中帶著些失落,失落中又有一絲豁達,豁達裡終帶著三分糾結,臉頰上本沒有笑靨,現在竟抿出靨窩來,謝庸扭過頭去看旁處:“想吃什麼?”周祈:“?”羅啟恰捕捉到謝庸嘴角的一絲笑意,不由得在後麵微不可見地撇撇嘴,阿郎要笑,還偷著笑……心裡又有些高興,或許……還是可能的?陳小六則覺得自家老大簡直太厲害了,這都能混上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