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記著去謝少卿家吃烤肉,周祈朝食就吃了一小碗醪糟桂花圓子,平時總還要加的紅豆餅今日便沒加。吃過朝食不久,周祈就晃去了謝少卿家——既然謝少卿說讓早點兒過去打下手,那自然就要早點兒去。在吃東西這種事上,周祈從來上心,也不怕等。東市有家賣胡式糕點的,其做的酥山絕美,比宮裡和許多權貴之家做得都好,每到夏天,購者如雲。其做酥山的羊乳酥油極細膩新鮮,帶著自然的奶香味;蔗漿也加得恰到好處,並不甜得發膩;凍的時候也好,已經成型,卻還未發硬;端出來時底下襯著冰,上麵點綴櫻桃、葡萄之流,看見就讓人咽唾沫。炎炎暑日,用勺挖一口含在嘴裡,又滑又糯又香又甜又涼,簡直舍不得咽下。為了吃這酥山,周祈在大太陽下排隊輪候等過一個時辰。等謝少卿做烤肉又不一樣,這等本身便很舒服——謝家有唐伯和他備下的許多糕餅糖果子;有小可愛胐胐喵喵繞腿、蹭胳膊撒嬌;有羅啟霍英可以一起下棋打牌;自然,還有雖略嫌太過正經卻也有意思的謝美人兒。美人兒嘛,端方了那叫君子如玉;蕭肅的,就高而徐引如鬆下風;即便不正經,也可讚一句倜儻風流翩翩濁世佳公子。平日謝少卿總是在“如玉”和“如風”中間徘徊,不知何時能風流一回?周祈突然想起當初查凶宅案時謝少卿在酒樓那輕佻一笑……想到他那難得一見的風流輕佻樣兒,周祈又開始心裡癢癢,自覺就像胐胐看見魚缸裡的魚,總想伸出爪子去戳一戳碰一碰。唉,這看見美人兒就走不動道的毛病啊……到了謝家,謝美人兒正在修補舊字帖。唐伯給周祈端上糖果子和乳茶來,笑道:“今日中午全看大郎的。周將軍也看看我們大郎的本事。”周祈頗真心實意地捧道:“謝少卿這手又能寫文章,又能修字帖,又能補屋頂,還會做飯,到底怎麼長的?彆的才子也這樣嗎?”聽周祈這般誇讚,唐伯露出極是開懷的笑來:“不是我偏心,真是再也沒見過如我家大郎這樣的了……”在書案前用剪刀修字帖殘邊的謝庸輕咳一聲。周祈笑起來,誇你還不樂意。唐伯則笑嗬嗬地端著托盤走了出去。謝庸埋頭修字帖,並不管周祈,周祈也不用他招呼,抱著胐胐,走到院子裡轉一轉。杏花已經有些殘了,桃花開始吐蕊,花期比往年總晚了有小半個月。自己前幾天送的牡丹許是因為才移植,又或許是催開的,略有點蔫巴,而院子裡本來的牡丹才長出極小的花苞,估計要到桃花謝了才會開。這牡丹有早開的,有晚開的,能從三月初賞到四月中下,周祈隻知是牡丹,分不清哪種早哪種晚。看一回花兒,周祈又繞回屋裡來,把胐胐放在榻上。覷著謝少卿不注意,從榻邊雞毛撣子上拽了一根羽毛逗貓玩。胐胐極端莊地坐著,瞥了一眼周祈。被貓嫌棄鬨騰的周祈:“……”周祈不死心,接著用那羽毛掃胐胐的鼻子。胐胐到底給麵子地抬了抬爪子,但周祈看它那樣兒,不像想抓,倒像撥開,樣子與昨日謝少卿撥開花枝子有些神似。周祈歪頭看謝庸,謝庸明明沒有扭頭,卻對這邊的事一清二楚:“你無事可做,便來給我幫忙。”“這個也要我打下手?”周祈笑著走到謝庸案前,“我就怕一個不小心毀了,半夜王右軍去找我說道說道。”謝庸失笑:“不是真跡。”“那你還修它?”“卻也寫得極好,殘破了可惜。”嘿,這話說得忒賢惠……周祈又一笑。“幫我用小毛刷把黴痕刷掉。”謝庸支使周祈。周祈極老實地坐在他旁邊,學著謝庸的樣子用軟毛刷子刷那字跡上青黑的黴斑痕跡。謝庸則拿過用來托裱的襯紙,用小噴壺往上噴漿水,準備開始裱糊。周祈刷完了黴痕,又被安排修殘邊兒。她是個坐不住的,便是年前寫奏表時,有交奏表的日子壓著,她也坐一會兒便要吃點東西,起來折騰折騰,去下棋的陳小六他們旁邊指點一番江山。今日不知為何卻坐住了,周祈甚至還覺得修補古籍字畫是個挺好的活計,手底下不閒著,腦子裡可以瞎想,也可以什麼都不想。旁邊有走過來臥下打呼嚕的胐胐,案上水丞裡插著花枝子,周祈竟然找著兩分士大夫們說的閒適之感。那水丞中插的許多桃杏花枝子,其餘尚好,有兩支隻有三兩個花苞兒了,光禿禿的,倒似昨日兩人比試用的“劍”。順手塞這兒了?嘿,真不知道該說謝少卿雅人深致,還是該說他懶……周祈扭過頭,半趴在案邊,用手托著腮,看謝庸描補字跡。周祈見過謝少卿的字,雄渾厚重,是顏魯公的字風,與王氏的灑脫秀美不同。如今看他描補王羲之字帖,有的缺字直接補寫上,以周祈這不大好的眼光看,他補的與前後左右原本的字也不差什麼。周祈又看他的臉,他的鼻子挺高,但又不似胡人那般高得突兀,而是中原人的端莊,配著長眉鳳目,嚴肅時顯得威儀頗重,不好親近,此時這樣安靜地潛心寫字,又顯得很乖……謝庸扭頭看她。周祈立刻把自己那“與原本的字也不差什麼”的馬屁搬出來。謝庸笑了,停住筆:“差得遠。這帖子的原作者能得七八分王右軍神韻,我最多一二分。隻是缺了字,到底不好,反正自己看,也便不嫌醜地補上了。”聽了這話,周祈再想想自己的字……以後有事還是當麵說,或者讓人傳話兒,自己的“墨寶”就不要讓謝少卿看見了。“餓了吧?”謝庸問。聽他說“餓”,周祈立刻坐不住了:“去切肉嗎?”謝庸笑著卷字帖紙張,收拾案上刷子、鑷子、噴壺、剪刀、尺子之類工具,周祈也幫著收拾。謝庸把字帖往小櫃屜子裡放,周祈一眼看見那屜子裡最上麵一個大信封,信封上未寫名字,看上去頗厚,不知道謝少卿這是與誰“訴相思”。周祈一笑,並未多問。來到廚房,周祈發現其實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幾個盆裡放著肉,有羊肋排、有普通的羊肉,有雞,有魚,都分門彆類地用料子醃著,羅啟、霍英晨間買了青菜和新鮮蝦子回來,唐伯已經擇好洗淨了。本來想揮刀切肉的周祈頗無用武之地。霍英搬出烤肉的爐子來。這圓爐徑約三尺,下層放炭,上麵有鐵篦子。爐子下麵又有架子,如此烤肉者便不用彎腰了。羅啟則收拾大木炭。周祈終於找到了自己能乾的活兒,“我來砸炭。這個我行。要多大的塊兒?”說著便要去拎錘子。謝庸微皺眉:“你去剝蒜。”周祈:“?”“一會兒做蒜蓉醬,烤蝦用。”英武不凡地周將軍便乖乖巧巧地搬了個小胡床,坐在門邊上,膝頭放著蒜缽,腿邊放著裝蒜的簍子,一個一個剝起蒜來。謝庸扭頭看看她,嘴角翹起。估計這輩子沒進過廚房的崔熠走了進來,一眼瞧見周祈:“哎呦,號稱要幫老謝烤肉,其實乾的就是這小孩子的活兒?”周祈看都沒看他:“一會兒不吃蒜蓉烤蝦?”一同進門的吳懷仁隻嘿嘿一笑,並不多言語。崔熠頗識時務,馬上閉嘴。過不多時,眾人移駕後園。後園草地上已鋪了氈墊子,墊子上擺開七張小案——為著熱鬨,不分主仆客人,隻團團圍圈而坐,案上放著杯盤碗箸,周祈帶來的梨花白已經溫上,崔熠帶來的西域葡萄酒也倒入了小壺中,隻欠謝庖廚的“東風”。旁邊樹下,謝少卿站在那裡烤羊肋排。他沒帶襆頭,隻用簪挽著發,正正經經的靛青長袍外係著唐伯的花色水田圍裙——圍裙上有翠綠、密合、棗紅、佛頭青等諸多顏色,布店常賣這種東西,都是用布頭兒做的。頭一回見他這般五彩斑斕,周祈頗覺逗趣。謝少卿自己卻自然得很,微垂著目,一手持扇悠悠然地扇著,另一手拿大長鐵箸不慌不忙地給肉翻麵兒。崔熠說他烤肉時“像臨水賦詩,對月彈琴”——換言之,就是不像烤肉的廚子。周祈覺得自己雖然不會烤肉,但庖廚的樣子要比謝少卿足。周祈把自己的胡服領子往旁邊拉一拉,卷起袖子,前麵一段袍子角塞進腰帶,走到爐子邊兒,斜拉胯地一站,目視謝庸。謝庸微笑著把長鐵箸給她,自己隻扇風。周祈翻兩塊肉,挑眉問崔熠:“像不像街邊賣烤肉的胡兒?”“像!若有個胡氈帽,歪斜戴著,就更像了。”周祈嘿嘿一笑,又扭頭看謝庸:“原來我跟小崔設想,要是有一日大同世界了,咱們倆官沒的做,我便去街頭演戲弄、耍刀耍槍,胸口碎大石,你便隻好賣字賣畫兒。掙了錢,買烤肉胡餅吃。如今看來,我們完全可以賣烤肉啊。”周祈討好道:“我還給你打下手。”謝庸看她一眼,微笑道:“好。”周祈略驚異,謝少卿慣常不接這種玩笑話的,今日這是怎麼了?鐵絲篦子上的肉變成了金黃色,滋滋地冒著油,帶著孜然、胡椒、食茱萸的羊肉香越來越濃……胐胐這麼淡然嫻雅的貓都坐不住了,圍著爐架子和謝庸、周祈的腳繞著圈子。那邊崔熠已經開始敲碗鼓噪起來:“好了沒有?好了沒有?還不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