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吃上謝家古樓子的,不隻周祈,還有崔熠。“你們沒見,那大鷹通身雪白,未有一片雜羽,雖還未經馴化,但看著通人性極了,也不亂飛,也不亂叫,就那麼威嚴地站在籠中看著你,我竟然從那鷹眼裡品出幾分睥睨來。”崔熠嘖嘖稱奇。“是不是好像在說‘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周祈摟著胐胐問。“對!對!你這話說得切。”周祈嘿嘿一笑,低頭看胐胐:“這不就是我家胐胐小寶貝嗎?胐胐跟我不熟的時候,便是這種眼神兒。好在如今熟了,胐胐對我包容多了。”周祈把前兩天休沐日拔謝少卿家雞毛撣子上的毛逗貓未遂反遭嫌棄的事說了,“它敷衍地撩了那羽毛一下,看我一眼,低低地喵一聲,好像在說‘你啊——’”說起自己被一隻貓嫌棄又縱容,周祈滿臉自豪。崔熠哈哈大笑,謝庸含笑看周祈一眼。?“阿周啊,你這一聲‘你啊’,學的分明是老謝。”崔熠笑道。“是嗎?”周祈看看胐胐,又看謝少卿,“不像吧?”謝庸隻垂頭喝茶,不答她的話。周祈搖頭,“不像,謝少卿何曾這樣對人說話。”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一主一貓,性子倒確實有些相似。周祈看看賴在自己懷裡的小寶貝,想象這若是謝少卿……打住,打住!“話說,你原先不是隻愛扁毛的嗎?倒是老謝愛圓毛的。”崔熠又問。“莫要離間我們!”周祈趕忙道,“我一直喜歡像胐胐這樣圓毛的。”說著討好地看看懷裡的貓。胐胐被她擼毛撓下巴撓得正高興,眯著眼,發出一聲滿意的“呼嚕”聲。周祈安心了。“你這訓鷹的本事好,伺候貓的本事也不錯,我看老謝的愛寵保不齊哪天就讓你拐得翻牆叛逃了……”崔熠不放過任何一個架秧子撥火的機會。“不瞞你說,這貓怕高,翻不得牆頭兒,不然這會子早趴在我家了。”周祈一個不小心,就說出了自己的險惡居心。“你聽聽,你聽聽,老謝,你的貓被人惦記上了。”謝庸隻淡淡地道:“無妨。”崔熠無奈搖頭:“老謝啊,你就掉以輕心吧,不知道什麼是防火防盜防鄰居嗎?”周祈哈哈大笑。挑撥未果的崔熠接著與謝庸、周祈說那回鶻使團的事。“我還見了那回鶻使團的正使、副使。正使是安和公主之子,叫混齊,不過二十餘歲,雅言中微帶一點長安腔兒,穿蜀錦袍戴襆頭,形容也很是俊秀,著實不像個回鶻人。若不知道的,該以為是土生土長的長安子弟呢。”“倒是個有趣的人。”周祈道。“到底是公主血脈,與那胡蠻不同。”崔熠道,“那副使就討人嫌得多。我要看看大鷹,還不願讓我看呢。”“那副使叫桑多那利,是回鶻可汗帳下一個什麼大將軍,長得比老謝和我都還高半頭,半截鐵塔似的,說話聲如銅鐘。關鍵是說話不中聽,說什麼那鷹是他們回鶻聖物,是獻給聖人的,不讓閒雜人等看。他嘰裡咕嚕半天,幫著通傳的譯語人·才說這麼兩句,我疑心他說得更不客氣。”“嘁——難道我看一眼,就能把他的鷹看壞了?再說,不過一隻鷹而已,即便再神俊吧,怎麼就成了族中聖物了?”謝庸與他解釋:“回鶻人信摩尼教。在摩尼教中有傳說,其明尊有二神使,一化身為鷹,通體雪白,翅膀展開可遮蔽日月,這鷹乃光明吉祥之使,可使人不入輪回,不墮地獄;另一化身為金狼,力大無窮,能吞噬黑暗。”周祈大悟:“便是那回鶻旗纛上的金狼?”謝庸點頭。“回鶻之地雖鷹多,但像這等通體雪白的鷹卻極罕見,又有這樣的教派傳說,他們說是聖物,也不奇怪。”謝庸又道。“謔,難怪。就跟咱們如果哪天逮著一條龍似的……”崔熠道。周祈讓他這比方逗笑了,笑過卻皺起眉:“要是哪天逮著一條龍,咱們不自己供著,卻送去旁國,你們說咱們得對那國求什麼大事?”謝庸讚許地看周祈一眼:“如今回鶻主部力量逐漸衰微,可汗漸失威信,諸部虎視眈眈,去年冬就有一場叛亂。”崔熠笑了:“這是求咱們援手來了?要我看,就讓他們鬨騰去。”崔熠又看周祈:“阿周,你升官的機會到了。這回訓鷹的買賣八成還落到你手上。”“我也這麼覺得。”周祈嘿嘿一笑,一點也不為自己因訓鷹加官進爵而羞愧,反得意地看看崔熠和謝庸,“到時候,我保不齊就能跟你們一樣穿深緋色袍子了。”“可以啊,阿周。”崔熠以茶代酒敬她。周祈把茶喝了:“嘿,運氣來了擋不住。”周祈又暢想:“這回訓的鷹不凡,保不齊還能額外多得些金銀布帛之類賞賜。”“還去買刀劍?指著人家刀劍兵器庫裡的兵刃說,這個,這個,那個,除了這些,其他都送你家裡?”周祈點頭:“對,就這樣兒。”“這刀劍你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要那麼些做什麼?”崔熠一直有此疑問,不曾問過她。“這你就不懂了,一樣是刀,一把窄橫刀與一把胡式彎刀能一樣嗎?便是劍,看著都差不多,長一寸短一寸、硬一些軟一些,都不一樣。”“可我看你有幾把匕首長得差不多啊。”“……刀柄花紋不一樣。”崔熠:“……”謝庸舉起杯子,掩住唇角的笑。周祈搖搖頭,“你們不懂。這就譬如愛美人,一樣都是清冷美人,有的就更清雅一點,有的就更冷傲一些,彆人看著差不多,其實差彆大了。這些‘美人兒’啊,我就是不使,光看著,心裡就高興……”唐伯領著羅啟、霍英用大盤端了古樓子並拌雞絲、炸魚段、菠菜豕耳之類配菜來。“聽周將軍說‘美人’,哪裡有美人?”唐伯笑問。周祈幫著擺盤子,笑道:“我說謝少卿是美人,清雅美人兒。”唐伯笑起來:“周將軍又打趣,男人,美不美的有什麼要緊……”說著看一眼他家大郎。看老翁嘴上謙虛,眼裡卻是自豪的樣子,周祈忍笑附和:“老翁說得是。”第二日是禮部試第三場考試的日子,等再放了榜,新科進士就出爐了。周祈帶著陳小六等站在皇城城門不遠處站著,看著考完走出來的士子們,有的麵有悲色,有個欣欣然,有的互相說著什麼,大多都一臉解脫的樣子。周祈看到一個熟臉的,在豐魚樓碰見、上巳節又在自己麵前訥訥那個。那人也看見了周祈,對她笑一下。周祈回以一笑。不遠處的崔熠走過來,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阿周,你還真看上這個了?說好的愛美人兒呢?”周祈目光一轉,還真看到一位長相不錯的,不是剛從皇城裡出來的,是跟自己一樣的看客。看他身邊侍從服飾,周祈問:“那位就是回鶻使團的正使,回鶻可汗與安和公主之子?”“還真是!”混齊也看到了崔熠,笑著走過來。崔熠、周祈迎上去。雙方互相見了禮。說來崔熠與這混齊還是親戚,兩人雖隻昨日見過一麵,看著卻頗親近。聽崔熠說周祈是皇帝禁軍中的將軍,混齊頗有些詫異:“女郎長得像草原上的花一樣美,竟然是一位將軍!”周祈身邊人常誇她勇武、厲害、夠義氣、有意思,便是陳小六誇好看,也誇的是“相貌堂堂”,頭一回被人誇像花兒一樣美,不由得笑得裂開嘴,這回鶻人挺有眼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