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出事的是平康坊東回中曲。中曲不像北曲那般逼仄雜亂,尤其這個時節,佳木蔥蘢,花卉爭豔,配著三五塊怪石一方小池,又或者十步遠的一道廊子,六尺寬的一個涼亭,就是一處街邊小景。屍首便在這麼一個亭子裡。亭曰“留亭”,旁邊種的有竹子有藤蘿,藤蘿花葉從亭頂瀑布似的垂下來,若無兩具屍首,應該是個挺美的地方。大理寺仵作吳懷仁蹲在屍體旁,謝庸、崔熠、周祈站在他身邊。吳懷仁道:“死亡男子年紀在四十至五十之間,觀打扮和手上筆繭,當是個讀書人。頸部有利刃致命傷一處,割斷了右側大血脈。胸腹部有利刃傷十六處,都極深,有的穿透背部,在其身下木板上留下了刃痕。其下裳被脫到大腿,陰·部·有利刃傷七處,雖狼藉,但其勢未被割除。看刀口形狀,凶器應該是橫刀。”“由其血墜推測,死者當亡故於昨晚亥時許。由亭柱上的噴射血跡看,殺人之所便是這裡。”“死者口中微有酒味,昨晚應該是喝過酒的,身上有錢袋,袋中沒有錢財,不知是都花用儘了,還是被凶手拿走了。”吳懷仁轉看死亡的女子:“該女子約三十歲上下,頸間一道利刃造成的致命傷,被挖下了雙目,眼球棄置於其身側。身上衣物完好,亦未見其它傷痕。死亡時間與另一死者相同。”謝庸看看亭柱上的兩片噴射血,又看兩個死者的位置,“當時二人當是並排而立的,居右的男子先被殺,頸間血液噴射在柱子上,男子倒了之後,女子再被殺,這樣血液才能不被遮擋地噴射在同側的柱子和欄杆上,他們頸間的傷痕又極相似,由此推測,兩人當是被同一人所殺。”崔熠皺眉:“亥時,平康坊這樣的地方,街上還有人來往呢,他以一殺二,就不怕這女的一嗓子喊出來?他殺死二人之後,又捅刺這男子多刀,還挖下女子眼睛……是喝多了傻大膽兒?”“也或許是藝高人膽大。”周祈道,“兩個死者頸間刀痕長短、位置極相似,喝多了的人恐怕拿捏不了這麼好。兩個死者死狀淒慘,流了那麼多血,凶手竟然沒有留下一個血腳印。我甚至疑心他身上也無明顯血跡。他若一身血衣,在坊內不好躲藏,這裡皇城附近,外麵大街上金吾衛巡查得嚴,他也出不得坊……”謝庸道:“至於一嗓子喊出來的事,人在極度驚懼的時候,會先愣怔失神而非尖叫。他若自信刀快到能趁著此時殺了這女子,便不用憂慮此節了。”崔熠想了想,點點頭,“看這二人死狀,特彆是這男的下·體被刺成這德行,又是在平康坊這種地方,這應該是情殺吧?你們說平康坊這是怎麼了,時不常就有凶案,且每次還都這般驚悚邪乎,去年冬天無頭裸屍,這回又是這個樣兒……”崔熠看周祈,“對了,阿周,你還記得大前年北曲那起碎屍案吧?胳膊、手、大腿,腳丫子,心肝脾肺腎,切碎的皮肉,沿著北邊坊牆迤迤邐邐撒了有百十來步遠,腸子掛在坊牆上,蠅子嗡嗡嗡……”周祈點頭。那時自己剛領亥支不久,崔熠亦剛當上京兆少尹,自己好賴還擒過凶見過血,崔熠則是個純乎的生瓜蛋子,那次崔熠幾乎把胃嘔出來。崔熠也記得當時自己的德行,吐得昏天黑地,抬頭卻見乾支衛那個姓周的小娘子正與仵作湊一塊看一截膀子上的刀痕。後來混得熟了,自己問她,見了那樣的場景就不想吐嗎?她說:“想,忍著!”自己也便釋然了,原來大家都這般,隻是自己沒忍住。那時候覺得這小娘子真是個實在人——後來凶案見得多了,自己也能麵不改色地與骷髏眼對眼了,方察覺她當時隻是安慰自己。阿周這般漢子的一個人,其實頗心軟,崔熠扭頭看旁邊的謝庸,老謝也是個表裡不一的,自己的朋友們怎麼都這般……崔熠看看謝庸,又看看周祈,看看周祈,又看謝庸,就在這離著屍體一步遠的地方,討論命案案情的時候,崔熠的腦子竟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旁的——老謝、阿周其實很配啊。崔熠越想越覺得他們兩個配,老謝文,阿周武,老謝外冷內熱,阿周嘴硬心軟,老謝愛做飯,阿周愛吃,兩個人又都狐狸似的那麼精……哎呦,哎呦,原先怎麼沒發現?周祈搖頭:“那起情殺案著實讓人嗟歎,太慘了。這一起,看這傷口,這情景,確實也像是情殺。”謝庸亦點頭:“凶手對這男子恨意更濃,殺死他之後,又捅刺多刀泄憤。”崔熠暫時放下把兩個朋友湊堆兒的念頭,問:“隻是——挖這女子的眼是怎麼回事?”周祈猜:“估計是怪她有眼無珠。”崔熠:“……”“先彆猜了,去問問知情人吧。”謝庸道。不遠處圍了不少看熱鬨的,其中又有兩三個男女,麵色驚懼,被衙差單叫到了一邊兒。看謝庸等走過來,衙差叉手稟道:“那為首的是旁邊芳菲館裡管事的錢氏,晨間便是他們報的案。她說死的那女子是芳菲館的妓子,名叫瀾娘,男的他們也認得,叫褚子翼,昨晚也曾在他們那裡喝酒。”謝庸點頭,與崔熠、周祈走過去。錢氏拿帕子擦眼淚:“瀾娘是我這些女兒裡琴彈得最好的,是我們院子半個活招牌,性子又最溫婉,樣貌也好,想不到遭此橫禍。早知如此,我就該讓她早早隨南邊那個綢緞商人走了……”謝庸點頭,“那綢緞商人如今可還在長安?對瀾娘可還有意?”錢氏到底做這個行當的,最會察言觀色,“不是他,貴人,那商人去年秋天就回了南邊兒,今年夏天還未見他呢。”謝庸微點頭:“說一說與瀾娘走得近的旁的客人。”“前陣子光福坊開酒肆的陸郎君倒是對瀾娘有些意思,可也有陣子沒來了,前兩日聽奴仆說見他去了那邊的清韻樓,彆的人……”錢氏搖頭。“對那位姓褚的男客,你知道多少?”錢氏歎口氣:“說來,褚公與我們也算老相識了。頭一回來,他還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郎君。當年也是同儕裡最有名氣的才子,做極好的大賦,詩也寫得好,可惜始終未能及第。”“他中間有好些年沒來,我們隻以為他去哪裡得了重用,誰想去年冬天他又來了,頭發鬢角都白了,看著落魄得很,說是要再次應試,可惜又沒有及第。他這回是來辭彆的,要回家鄉去了,以後恐怕不會再來長安了。唉,誰想到……”“他可曾說中間這些年去了哪裡?”“據說去了河東、關內諸道遊曆,他還去了受降城,與我們說起那邊的風光。瀾娘說他認得一位豐州賀刺史,瀾娘見過他與這位賀使君唱和的詩。”謝庸再點頭,邸報上曾有賀青桐賀刺史去歲春捐館任上的消息。謝庸是關內道人,對關內諸官總多注意一些。或許這位褚公近年便在賀刺史手下做幕僚,也所以賀刺史故去後,他又來京裡應試。“說說昨晚的情景吧。他們一同出去,你可知道?”“知道。昨晚戌時,也許是亥時,反正不早不晚的時候,堂上萱娘舞完《綠腰》,趙司馬、高校尉、唐錄事他們一幫年輕郎君鬨騰著讓萱娘跳胡旋和拓枝舞,旁的彭郎君、趙郎君、佟郎君他們乾脆自家敲起鼓來,褚公坐在旁邊,原不是與他們一路,怕是厭煩這般鬨騰,便要走了。”“不瞞貴人說,我疑心褚公也是付不起夜渡資。他雖偶爾來,也不過喝一盞酒,與瀾娘說會子話,聽兩支曲子罷了。”“瀾娘念舊,說健舞用琵琶,不用琴,自己得這點工夫,正好去送一送褚公,年輕郎君們都愛健舞琵琶,不缺司琴的,我便應著了——外麵總說我們這個行當無情,那真真是錯怪了我們。誰想,等堂上散了,年輕郎君們儘都歇下了,老身查問,瀾娘竟還未回來。我便以為瀾娘怕是與褚公去坊裡逆旅住下了——如此便省了夜渡資。誰想到他們竟然……”錢氏又拿帕子抹淚。周祈與崔熠互視一眼,突然有些傷感,一個懷才不遇的老才子與一個紅顏將衰的過氣花魁……可這樣的兩個人,是誰要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