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溪,好地方,標準的江南風景。流年敲響華家大門的時候,華家人正在包過年用的大餛飩,薄皮,薺菜豬肉餡,遠遠就能聞見餡香。來應門的是個小媳婦,十指沾滿麵粉,探出頭來問他:“你找誰?”“華容。”小媳婦的神色立刻就有些閃爍,推手準備關門:“華容去了京城,你有事去京城找他。”流年低頭,將佩劍外伸,抵住了門板。小媳婦有些害怕,連忙奔向裡屋,一路喊著:“有人找華容,姆媽爹爹快出來。”所謂查證於是這樣開始。華家四口人齊齊垂手,立在了流年跟前。流年問相貌,一家之主立刻回答:“直眉長眼挺鼻梁,比我高半個頭,右耳垂有顆痣,是個啞巴。”想也不用想,這位好像背過,還不止背過一遍。流年笑,拿出張華容的畫像,攤在桌麵:“是不是他?”一家四口人瞄了眼,立刻點頭,整齊得很。“你們是他什麼人?”老頭子發話:“我是他二叔,他爹和他哥都死了,他沒什麼直係的親屬。”“據我所知華容還有個姐姐,比他大十二歲,老早遠嫁,有八年沒回來了吧?”老頭立刻點頭。流年又笑,將畫像抖了抖,迎光看著:“不如我把她找來,讓她瞧瞧這可是她弟弟華容。”那家子立刻開始抖腿,不看流年了,低頭看自己的腳尖。流年的笑意收斂,人影一閃,手已卡住了老頭頸脖,握指收緊:“你最好說實話,我這人可很沒耐心。”老頭嗆咳,一張臉紫漲,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媳婦卻是已經跪地。“大……俠,那個那個我說,畫像裡這人不是華容。”流年立刻轉身,看她,眼隱隱放光。小媳婦的聲線越來越低:“四年前,有個啞巴來我家,喔,就是畫裡這個人,給了咱好多……好多銀子,說是以後華容的名字就歸他。還交代,不管誰來問,要一口咬定他就是華容……”“那真的華容呢?”“真的華……容,收了他更多銀子,說是去外地,去哪我不知道,肯定是快活著呢。”“四年前,畫裡這人來這裡,買了個身份,還封了你們的口。”流年沉吟,理理頭緒,將畫像折好擱進懷裡。“一根蔥華容總受,你還真是計劃周詳……”“府裡來了好多演雙簧的!主子你要不要瞧瞧?”同日同時撫寧王府,華貴的嗓門還是一如既往的大。華容睜開眼,點頭,又示意華貴替他解開繃帶。離被踩已經有半個多月,他的傷勢才算有些好轉。依照大夫的說法,大象沒踩中他腿骨,隻是踩壞他皮肉,那已經是萬幸中的萬幸。可華容還是沮喪,對著那塊駭人的傷口歎氣,比手勢:“這麼難看,我以後怎麼見人。”華貴立刻翻眼:“一不是臉,二不是屁股,你有什麼不能見人。”華容瞪他,拿過新繃帶,仔細纏好傷口,又打了個漂亮的結,這才扶華貴慢慢站起。“瘸了好,估計沒有官人會喜歡壓瘸子!”華貴立刻咧嘴。華容冷哼,不瞧他,穿上自己的招牌青衫,又拿起烏金扇,嘩一聲抖開。“疼死也要走得好看,吾是誰,吾是風流倜儻華總受……”抖扇子之後華容比劃,一回身,果然走得半點也不瘸,搖扇去看他的熱鬨去也。王府的熱鬨果然是好瞧,演雙簧的紮堆,專門有個院子,各個門上都有門牌,吊著各人的名姓。這會子是上午,韓朗上朝沒歸,院裡橫擺著十幾張凳子,亂哄哄都在演練。華容彆進院去,側頭看,扇子搖得很有興味。“華大少對雙簧也有興趣?”身後不知什麼時候有了人聲,是韓朗,一隻手搭在他肩頭。“那咱來演一出。”那隻手又開始下壓,把他壓上方凳。華容配合,還拿起粉撲,把半張臉撲得卡白。“你。”韓朗將手指一點:“演我教你的那出,記好台詞。”那人誠惶,蹲到椅背後,清了清嗓子。“今天春光好,蜜蜂嗡嗡叫。”開始兩句很簡單,華容嘴型能勉強對上,兩隻手扇動,學蜜蜂學得很賣力。過幾句之後就有點勉強了,那人開始對白,聲音發顫。“殺人總要有個理由,敢問大人,我楚家何罪之有?”這句華容就跟得不太好,多半都沒跟上。凳後那人的聲音高了起來:“草菅人命的狗東西,我跟你拚了!”下來就是一道風聲,聽著象利器劃過。華容端起扇子,蓋住嘴,示意自己跟不上。而凳後還在繼續。那把聲音開始慌亂,顯然是拚命不成被製住:“你做什麼,你瘋了嗎,我是男人!”接下來的擬聲則是精彩萬分。碰撞聲加上喘息聲,是人都聽得出,是一個男人在強暴另一個男人。韓朗的眼睛亮了起來,近前,伸出一隻手指,抬華容下巴:“上段不會這段你總會吧,會的話咱再來一遍。”華容抿抿嘴,輕搖扇子,勉強配合了一次。“不像,華總受汝不敬業。”第二次,第三次,演到第三次時有了意味,華容滴汗,冷汗一顆顆滑下額頭。“陌上菊花開。”韓朗捏他下巴,捏得死緊:“這出雙簧的名,好不好聽?華大少你很熱麼,正月裡扇扇,居然還香汗淋漓。”“熱是不熱,就是腿有些疼。”華容比劃:“陌上菊花開,王爺真是好才情。”韓朗眯眼,撩開他長衫,果然看見傷口滲血,將繃帶染得通紅。“可惜,傷沒好,就不好開菊花了。”“菊花陌上開,耽美九洲同。王爺這般風雅,華容的腿子又算什麼。”華容一字字比手勢,笑得倜儻,冷汗片刻就已收乾。雲雨之後人有些疲乏,韓朗將手枕到頭後,開始假寐。記憶裡那幕還是鮮明。楚家,原來世代都是宮醫,可不知怎的突然請辭,在周懷靖登基後搬去了南方。那年南方作亂,有韓焉餘黨盤踞,於是就有了韓朗的南方之行。遇見那把聲音的一幕猶在眼前。是在酒樓,當時韓朗坐在二樓包間,聽見有人在樓下大放厥詞:“誰說妲己是妖孽,我說她才是封神榜裡第一功臣。”那聲音清脆,卷舌味偏重,竟是和剛剛失聲的皇帝一摸一樣。韓朗追出門去,樓下卻已不見了那人影蹤。“回大爺,剛才那位是西街楚家的公子。”老板的這一句話就好像覆水,頃刻就澆滅了楚家所有人生機。是夜星稀,楚家被滅門,韓朗終於找到了那個聲音,知道聲音的主人叫做楚陌。象方才雙簧裡演的那樣,楚陌跪在當下,看著滿地親人的鮮血,問他:“殺人總要有個理由,敢問大人,我楚家何罪之有?”“你和你楚家的罪,就是你這把聲音。”當時韓朗俯低,撫他的咽喉,就象撫過一件最最珍貴的寶器:“從今往後,你沒有名字,不複存在,存在的就隻有這把聲音。”楚陌當時眥目,眼裡燒過流火,還是個磊落意氣的少年,骨子裡和今日的林落音有些相像。“陌上菊花開。”想到這裡韓朗失笑,手指撫過身側華容臉頰:“耽美九洲同,華總受你這對對得絕好。”華容立刻咧嘴,美呆,露出滿嘴大白牙。如果他真是楚家的人,曾經目睹那一幕,見過楚陌是怎麼被開菊花,那他定力的確非常。一切的一切都隻還隻是猜測。韓朗在等,等流年歸來,那麼一切猜測就可以得到證實。又過半個月,流年沒回來。京城裡的雪開始融化,風也不再料峭,隻帶略微的寒意。華容已經大好,能走,隻是不能再跑。對此他還是十分遺憾,跟華貴比手勢:“這樣戚大人的生意以後就不能再做,他喜歡玩老鷹捉小雞。”華貴的心情看來不好,鳥也不鳥他,呼啦啦隻顧扒飯。華容隻好趴在桌子,指著桌上碗碟:“乾煸四季豆,乾炒牛河,乾鍋豇豆,華貴人,你明知道我靠後麵吃飯,不能吃乾的……到底是誰惹了你,你要這樣拿我撒氣。”華貴哼一聲,咣鐺鐺收碗:“那你可以叫王府的廚子做給你吃,反正你現在當寵。”“叫……叫了等你劈死我?”華容撇嘴,憤憤比手勢,亦步亦趨跟著他。跟出廚房後又跟出院子,華貴一回頭他就看天,烏金扇子扇得飛快,一點也不心虛。果然,跟到最後跟進了流雲的彆院,華容咧嘴,心想自己猜得果然沒錯。惹華貴人生氣的果然是流雲。流雲已經大好,這陣子正在演練陣法。演練陣法也就罷了,他居然還請了個幫手,給他打下手跑腿。請幫手也就罷了,可這幫手偏偏還是個女的,眼眸黑漆漆,嫩得能掐出水來。反正華貴是看見她就生氣,就想回去給華容做乾的。“怎麼還在擺這個,擺來擺去也學不會。”一見麵華貴就翻眼,意思是一萬個瞧流雲不上。流雲於是歎口氣:“陣法最好是有人實驗,可是這陣法有危險……”華貴的眼立刻放光。“主子!流雲大俠說,陣法要人實驗。”華容打跌,咬牙切齒,比手勢:“乾嗎叫我,難道我的命就不值錢。”“被男人上死還不如陣法憋死,這叫死得其所!”華容又是打跌,也沒空糾正他死得其所的用法,上來蹲低,朝流雲一比手勢:“你為什麼要請這個丫鬟幫忙。”流雲看得懂,一愣:“我現在手足無力,連塊小石頭也搬不動,當然隻好請人幫忙。”“可是你不覺得我家華貴人力氣更大嗎?”比這句時華容偷偷摸摸,不給華貴瞧見:“我幫你試,你記得請他幫忙。”說完人就踏進陣法,扇子輕擺,那架勢好像上街閒逛。處理完公務已經是深夜,韓朗回房,咳嗽一聲,卻不見華容蹤影。下頭有人奏稟:“華公子被困在流雲公子的陣裡,到現在還被倒吊在棗樹上呢。”韓朗“哦”了聲,老規矩,將身上官服一層層脫乾淨,空心係上件大袍。下麵那人還跪著。“就讓他吊著。”韓朗將手一揮:“吊到流雲學會解陣為止,你去書房,把我折子拿來。”折子被拿來,屋裡燈火通明,可韓朗突然覺得索然。少了華容,這屋子好像立刻變得冷清。門外這時有人通傳:“稟王爺,大公子求見。”人是自己請來,韓朗並不意外,差人煮酒,等韓焉進門立刻舉杯:“我記得我們兄弟已經很久沒一起喝酒。”韓焉點頭,落座,一口氣將酒飲儘。韓朗又替他滿上:“以後我們對飲的機會也不會太多。”“你說得沒錯,我中了毒,毒名將離,我也的確行將離開。”停頓片刻之後韓朗又道,並不悲切,而是平靜。韓焉輕笑了聲,將杯子在手心搖晃,環顧左右:“怎麼不見你那位殿前歡華總受。”韓朗不答。“你就從來不覺得他這個人不簡單嗎?”“有勞大哥關心,這事已經在查證。”“有了懷疑還需要求證?”韓焉的笑開始有了嘲諷:“撫寧王韓太傅,你幾時變得這麼婆媽?”韓朗頓時沉默。有了懷疑卻不滅口,是啊,他幾時變得這麼婆媽。“他是隻玩具,目前為止還很好玩的玩具。”頓了一小會韓朗立刻接口:“大哥不需要這麼關心我的私生活,還是好好考慮一下我的建議。”“什麼建議。”“我死之後,接我位子輔佐聖上。”韓焉還是笑,笑裡芥蒂分明:“今天咱們不說這個,聽說你最近得了個人才。”“誰。”“林落音。”韓焉一字字:“風聞他在西南打了勝仗。”“沒錯,他這人的確是個將才。”“聽說他使左手劍。”“是。”“恭喜。”隔一會韓焉才道,將杯遞到唇邊,一口口極是緩慢地飲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