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繁花都是後來聽說的。繁花聽說,有個公安上去刮了一下瘦狗的鼻子,說他竟然還不如一個女流之輩,把老爺兒們的臉都丟儘了,羞不羞?啊?瘦狗接下來有一句話,後來傳到了繁花的耳朵裡。瘦狗說:“咱不能跟孔繁花比,人家是武則天,放個屁都是聖旨。”這話說的,比屁都臭。再仔細一品,不,不光是放屁的問題,還有吃醋的問題,瘦狗吃醋了。隻有沒本事的人才會吃彆人的醋。自從聽說了這件事,繁花就更加瞧不起他了。不用問,瘦狗肯定是來談那座墳的。但瘦狗不提,她更不會提。她把瘦狗領進廂房,說:“鞏支書胖了呀。”瘦狗拍拍肚皮,說:“孔支書見笑了。虛胖。”繁花問瘦狗喝不喝水,瘦狗不說喝,也不說不喝,而是說謝謝。繁花隻好給他倒了一杯水。瘦狗喝著水,開始談天氣:“這雨下的,跟貓尿似的,一陣一陣的。”堂屋的電視裡正放著新聞,說的是台灣的地震。瘦狗支著耳朵聽著,然後說:“台灣,唉,台灣。”繁花說:“好像地震了。”這時候,新聞裡又說起了美國和伊拉克,瘦狗就又說了一句“你先忙你的。”繁花的口氣很尊重的,好像殿軍真的很忙。瘦狗接下來又問繁花:“忙不忙?”繁花說:“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唄。你呢?”瘦狗說:“誰不是呢?不過,我最近確實比較忙,跟狗咬尾巴似的,忙得團團轉。以後更忙,忙著當孝子呢。”繁花沒接話,想,我倒要看看你這狗嘴裡能吐出些什麼。瘦狗歎了一口氣,伸出了三根指頭,說,他們有個本家,三年時間連著生了三個孩子,三個啊,可都是死胎。病急亂投醫,但醫生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後來就找了個高人,那高人是陝西人,瞎子,靈得很。那瞎子聽完,不算了,給多少錢也不算了。說,要想讓他算,必須送給他幾樣東西。瘦狗問:“孔支書,你猜都是什麼東西?”繁花說:“我猜不出來,我又不是瞎子。”瘦狗說,他要的東西多了。說著,就學著瞎子的樣子,唱開了:一兩星星二兩月三兩秋風四兩雲五兩蒸氣六兩煙哪八兩大霧九兩琴音曬乾的雪花啊你再給俺稱半斤。繁花聽進去了,說:“他可真會要。菩薩聽了,也要犯難的。”瘦狗說,可不是嘛,後來好說歹說,終於把人家說動了。錢,最後也總算塞給人家了,五百塊錢,夠買一頭毛驢了。那瞎子翻著眼,掐著指頭,嘴裡撲嚕撲嚕,過了好半天,突然問,老鞏家是不是有個姑奶奶,已經斷子絕孫了?瘦狗說,那瞎子這麼一問,把人都問傻了,誰都想不起來有這麼一個姑奶奶。那瞎子指了一下方向,說是在西北方向,近得很,離鞏莊村隻有二三裡地。瞎子說,那姑奶奶呆在荒天野地,孤魂野鬼的,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就想找個人拉呱拉呱。找誰呢?老姑奶奶心善啊,本來想要個大人陪著拉呱,可大人們都是拖家帶口的,都不易啊,乾脆找個小孩吧,剛生出來的那種,感情還沒有培養起來的那種。她就拄著拐杖,踮著小腳,開始串門了。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這個索命鬼就把三個小孩帶走了。瘦狗的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用粗嗓,一會兒用氣聲。當他講到老姑奶奶踮著小腳串門的時候,他用手指頭點著桌麵,嗒嗒嗒,嗒嗒嗒,活靈活現的,繁花聽得脊梁骨有些涼颼颼的。瘦狗又說,瞎子剛說完,本家的一個老嬸子,就一拍屁股喊了起來,說確實有這麼個姑奶奶,確實是斷子絕孫了,她就是官莊村孔慶剛他娘啊。繁花本來想接一句,說自己不知道這麼一回事。可她剛要開口,瘦狗突然做了籃球裁判常用的暫停手勢。與此同時,繁花看見有兩粒淚珠在瘦狗的眼眶裡打轉。瘦狗咬著嘴唇,使了很大的勁,忍著,似乎要把那淚水重新憋回去,但臨了還是滾落了下來。繁花想,犯得著嗎?為了一個死了幾十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