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不遠處,侍婢托著衣物,貼心地打量了一下英嘉央的神色,輕聲問說:“小公子進沈將軍的屋子,殿下不讓奴婢們攔著,是為何?”英宇澤年幼未封,亦非宗室男所出,雖經皇帝密允入了宗室屬籍,但無名位品秩,故而公主府中人數年來隻能以小公子稱呼之。英嘉央望著屋中,良久後亦輕聲回她道:“宗姓雖為至高,然血脈方為至親。他二人既為親生父子,又何必攔著不讓相認。”……英宇澤聽見身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回頭去看,然後眼內閃現出欣喜的光亮,立刻丟下沈毓章,轉身向後小跑了幾步。“娘,娘。”他扯著英嘉央的裙,急切地喚她。英嘉央將手裡的衣物擱下,順著他拽扯的力道彎下腰靠近他。英宇澤很是期待地,同時又很是小心地,貼著她的耳側,以小得幾乎要聽不清的氣聲說:“娘,我問到他姓沈。他是不是我爹爹?”英嘉央掀起眼睫,探了一眼孩子口中的“他”,然後溫柔地摸了一下孩子的後腦,亦以同樣的氣聲在他耳邊說:“去叫吧。”“真的?”英宇澤小臉仰得高高的,露出不敢相信的高興表情。英嘉央唇角挑出一點笑意,對他點了點頭。她再度抬眼時,對上了沈毓章的目光。沈毓章仍然維持著先前單膝跪地的姿勢,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母子之間短短的一段互動,人如石雕一般,唯目光中濕意難抑。英宇澤扭過上半身,眨了眨眼,試探著小聲叫了一下:“……爹爹?”沈毓章的身體明顯地一震。他被這突如其來且未敢奢求的巨大喜悅衝擊得幾乎維持不了自己的姿勢與神態,撐在膝頭的手緊緊地攥成拳,那力量似乎要令手背上的青筋爆斷。他的嘴唇翕動數下,沒能出聲。然後他迅速地放棄了說話,麵朝小男孩,頓著點了一下頭。英宇澤看清,滿臉喜悅,興奮且雀躍地向他衝過去,一頭撲進他懷中,以稚亮的聲音又叫了他一聲:“爹爹!”沈毓章一把抱住他。他的手有些發抖,但極鄭重亦極珍視地,將孩子抱得緊緊的。他抑製多時的情緒於此刻終於找到了一個堂正的出口。他用嘴唇輕輕地碰了碰孩子的發頂,然後將孩子鬆開了些,抬起一隻手,緩慢而小心地摸了摸孩子的臉龐,仔細地將孩子看了許久後,又再次將孩子一把擁入懷中,抱住他站起身來。這男性獨有的堅實胸膛與力量令英宇澤感到新奇,他睜圓了一雙眼,兩隻小手扣在沈毓章肩頭,驚喜地又叫了一聲:“爹爹。”這一連三聲的爹爹,令沈毓章飽脹的心口如被車石碾過,欠愧之情又深數分。他越過孩子的肩膀,看向英嘉央。她站在原處注視著這一切,眼圈不知在何時已儘通紅。被他這麼一望,她垂下目光,轉過身去,過了許久,才轉回來。再轉回來時,她眼瞼潮潤,而神色已恢複如常。在孩子麵前,她仍然維持住了作為一位母親與一位皇族公主該有的儀態。英宇澤被抱著,很是乖巧,一動不動地趴在沈毓章的肩窩處。過了一會兒,他蹭了一下沈毓章的肩頭,開口要求道:“今夜爹爹陪我睡。”這話沈毓章與英嘉央都聽清了。二人都沒有立時回答。片刻後,二人又幾乎同一時間開口。英嘉央說:“你爹爹受傷……”沈毓章則說:“好。”這一字便截斷了她沒說完的話。英嘉央瞥他一眼,臉色有些無奈,又帶了少許令他感到久違了的嗔意。沈毓章微微牽動嘴角。時隔六年,他終於露出了自從與她再次相見後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笑容。……屋內隻留了盞角燈。英宇澤躺著,身上搭了一條小薄被,手指勾著沈毓章的大掌不鬆開。沈毓章則坐在榻邊。因不知該如何去哄孩子入睡,他隻能借著昏蒙的光線,再一次仔仔細細地端看孩子的容貌。好在英宇澤並不需要他來哄。大抵是太過於沉浸在“我有爹爹了”這一股極大的愉悅心情之中,他久久都沒有睡著,閉著的眼睛每隔一小會兒就要偷偷睜開一下,確認一下他的爹爹是不是還在身邊。沈毓章看著他這副小模樣,有些好笑,又極為心疼。為人父是什麼樣的感覺,他此刻還沒有十分豐足的體驗,然而與孩子相連的骨血,卻令他真實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被孩子的一舉一動牽著走,是何等既滿足又憂慮的感覺。掌心被英宇澤的小指頭輕輕撓了一下。沈毓章揚眉。英宇澤扭過小身子,睜開眼,一臉期冀地說:“以後就有爹爹帶我去騎馬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勾拉了一下沈毓章的指頭,說:“爹爹還可以陪我讀書,給我買好吃的,和我一道玩。”又過了一會兒,他又動了動,喚得沈毓章的注意,說:“等我長大一些,爹爹再帶我去軍營裡,我想看看爹爹是怎麼當將軍的。”說完這些話,他心滿意足地又將沈毓章的手拉得牢了些,重新閉上眼。沈毓章看著孩子,心口沉了沉。他沒有出聲去答應孩子的任何一個要求。因這孩子並不單單是他與她二人的兒子,更將是大平萬民不遠將來的皇帝。孩童可以任性索求,然而帝王卻需克己以為天下之表率。沈毓章低眼,拇指摩挲過孩子細嫩的手背。這隻手是那般的小,不知還需過多久,才能夠強勢而有力地握住禦筆,親自處分這天下萬事。……天亮後沒多久,屋門被侍婢自外極輕地打開,英嘉央躡步走了進去。晨曦尚未布入此處,床榻之間昏昏暖暖,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睡得正熟。她走近些,放輕了呼吸,看他父子二人的睡容。因背上有傷,沈毓章側臥著,臉正對著睡在裡麵的孩子,一條胳膊越過孩子幼小的身軀,手掌搭在內側的床板上,將孩子虛攏在懷間,形成一個極為自然的保護姿勢。而英宇澤的小手捏著沈毓章的衣襟,睡得極香。英嘉央就這樣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孩子表露出的對他的強烈喜愛與信任不言而喻,更是遠遠超出她的想象。或許是因不可分割的血緣關係,或許是因沈毓章身上那一股難得一見的男子剛正氣概,又或許是因孩子對父親這一角色長久以來的渴望終於被填滿,不論如何,這父子二人相認時間雖極短,但相處起來竟極融洽。雖是無聲,但她的目光卻似有重量,沈毓章更似感受到了那重量,很快便睜開了眼。長年領兵戍邊,他睡得向來不深,此時一醒,更是立刻捕察到屋中多了一人。那人的氣息卻令他一時如墜夢中。夢中,她如清冽甘甜的水,流入他乾渴龜裂的唇,撫平他的焦灼。沈毓章翻過上半身,抬起眼皮,看向他這一個清醒的夢。片刻後,他平複了自己略顯粗沉的呼吸,坐起身來。起身之前,他輕輕將孩子的小手挪開,擱進被子裡。起身之後,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孩子的睡顏,然後才轉而看向她。然後他站起來,為了不吵著孩子,同她一道走至門外。屋外自有久候的侍婢們過來伺候,沈毓章便就著這朝陽晨風,簡單漱了口,接過侍婢遞來的外袍披上。“沈府來人了。”英嘉央道出一早便來找他的原因。他徹夜未歸,事前亦未與府上打過招呼,當此大亂之時,沈府中人不放心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沈府尋人,竟一徑尋到了昭慶公主府,這不免令人多想。她幾乎是在聽到這一消息的當下,便想明白了他回府之後究竟說了些什麼,能夠激得他父親盛怒之下更是下了狠手,將他打成這樣。不管她還要不要,亦不管她是否還在乎,這便是他對她一意之擔當,這更是他昨日對她所許重諾的切實履踐。輕捋被晨風吹亂的發,英嘉央又說:“我同沈府的人說,你還睡著未起,然後將人打發回去了。”然後她側過臉,目光平和溫柔地抵進沈毓章的眼中。沈毓章低頭,看了看她的神情。夢中那清冽甘甜的味道頓時自他仍然鮮活的記憶中湧出。他的掌心有些發燥,喉頭亦有些焦渴,一如夢境當中。但他隻是看著她,貌似冷靜地壓住自己這股貿然而發的心火,待其完全平熄冷卻後,才回應她道:“你說什麼,都妥當。”……待英宇澤起來,梳洗罷,用過早膳,又誦讀了幾頁書後,宮內傳來了消息。中書頒詔,百官已悉皇帝昨日所出兩封內降禦劄。料想要不了多時,這詔書上的內容便會遍傳京城內外。朝臣們有多驚怔,百姓們有多震惑,沈毓章根本不去想,亦根本不在乎。他所想的,所在乎的,是昨夜勾著他的手不肯鬆開的親生骨血。書閣中,英嘉央將英宇澤從案前領至一旁坐好。她神態柔和,對孩子微微笑了一下,然後儘量以他能聽懂的語言,緩慢地向他講述並解釋,這一件與他相關的、足以令英氏宗室與國朝為之動蕩的大事。沈毓章則在一側沉默地看著。英宇澤乖乖地坐著,聽娘親對他說的話。一張小臉從初時好奇,漸漸變得懵懂,到後來皺了皺小眉頭。孩子正逢啟蒙的歲數,此事對他而言太過艱澀,聽不明白正在情理之中。但他仍然保持著聆聽的模樣,不因自己的不解而放棄對娘親講述的專注。沈毓章的目光逐漸從孩子身上移到英嘉央的臉龐上。英宇澤不曾在宮中長大,身上卻蘊有宗室子的教養與知禮,又因身份特彆而長年居於府中、不見外事,卻能養就一副懂事與樂觀的性子,這全因她在孩子身上傾注了難為旁人所知的諸多心血。他從未懷疑過,她能夠將孩子教得這般好。她自幼喪母,被父皇以極致的嗬護疼愛養大,卻沒有仗著聖眷生成高傲驕蠻的心性,反倒是聰慧知國事、明理又溫柔,而這正是他當年為她心動的最初緣由。如今她做了母親,又豈會不將孩子教得更好。憶想當初在金峽關,想必卓少炎亦是料定了這一點,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迅速拿定主意,執意策立她所出之子為新帝。……聽娘親說罷,英宇澤悶著聲,半晌都沒動。他天資穎慧,雖不甚明解娘親話中深意,但已能隱約感到今後他將要麵臨的是全然不一樣的人生。除此之外,他甚至能感覺到,今後就連自己與娘親和爹爹的關係,也不會同今日一樣了。為了確認自己的感覺,他擰著小眉毛——那擰著眉的樣子竟像極了沈毓章——向母親提出了他的問題:“以後,我想讓爹爹陪著我玩,給我買好吃的,帶我出去騎馬,帶我去軍營裡看看,是不是都不可以了?”英嘉央看著他,沒說話,隻是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這舉動便是令他失望的回答了。英宇澤極力忍著心內的委屈不表現出來,拿眼瞅了瞅沈毓章,小聲說:“可是我想要爹爹疼。我好不容易才有了爹爹。”這話一說出口,他便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大聲哭出來,小臉一時間擠得皺皺巴巴的,模樣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沈毓章走來,抬臂將他的小手握進掌心中,安撫地捏了捏,又替他擦了擦臉上的眼淚鼻涕。大掌溫厚的熱意及男性可靠的力量,令英宇澤的哭泣聲漸漸弱下來。他小聲抽噎著,長密的睫毛都因淚水而凝成了一簇簇的。他努力睜了睜眼,忍住哭意,看向麵前的爹爹。與先前的動作相反,沈毓章的臉上沒有絲毫哄慰他的表情,甚至還凝有幾分肅色。看見孩子的情緒較之方才穩定了些,沈毓章開口說:“你想要爹爹帶你去軍營看一看,那麼爹爹現在就先讓你知曉,我大平近些年來,每年戰死的軍人及丁夫,少則數萬,多則十數萬。那些軍人及丁夫的孩子們,同你一樣,也想要他們的爹爹疼,但是他們的爹爹卻再也回不了家。“戰死的那些軍人及丁夫,很多本不該死。但因皇帝昏聵,以致有無數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們,從小便沒了爹爹。他們甚至都沒有辦法去和彆人說,他們想要爹爹疼。“你不是尋常人家的兒子,故而你的肩膀上須承擔安國安民之重任。邊疆多少將兵,為守英氏之天下而終年枕戈,而你既然姓英,更當為英氏之天下而儘一己之全力。“你要做一位英睿賢明的帝王。如此,才能夠對得起曾經為了這天下而鞠躬儘瘁、不惜以身濟民的英氏列祖列宗,才能夠讓天底下的孩子們都可以有爹爹疼。”英宇澤怔怔地,雖然並沒能全部聽懂,但卻清晰地接收到了自己必須要做一個好皇帝、讓天底下的孩子們都能有爹爹疼這一關鍵信息。這是他期盼相見了多年的、心中有山河的、剛正英武的爹爹,對他說的。他抬手胡亂地抹了抹自己的小臉,眼鼻通紅著,小聲問說:“爹爹……好皇帝,要怎麼當?”沈毓章很短暫地沉默了一下,眼底浮出堅定的決意,說出口的回答更像是他久存於心底深處的莫大願望:“恢複前烈,力致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