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2340 字 2個月前

沈毓章不在乎眾人反應的那兩道皇帝禦劄,如雷如霆,人情驚駭。皇帝先欲內禪,詔曰“朕以不德,獲奉宗廟,宅帝位二十有八年,惟累先聖托付之重,夙夜惶懼,憂勤萬機,今思欲釋去重負,退避大位,稱太上皇帝”,再明言傳位之人,曰“皇女昭慶公主有元子,質本聰明,天之所望,可即皇帝位,以昭慶公主垂簾聽政,凡軍國庶務,一聽裁決”。昭慶公主竟有一子,子父為誰人,朝中無人不爭問,然而這卻是連宗正寺秘閣廳都無法拿出確鑿實證的一問。但這答案幾乎是一望而知。皇帝內禪,不傳儲君,不傳成王,甚至不直接傳位於愛女昭慶——不論是自願為之或是被雲麟軍逼迫至此——都必定是因看重這孩子的父親一係在朝中的地位,確信一旦傳位於他,無人再敢輕覷帝位。眼下能令朝中推舉成王之諸臣仍舊保有忌憚的,唯有沈氏。眼下能令卓少炎與雲麟軍收兵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的,唯有沈毓章。而皇帝因成王重傷,令以沈毓章代掌兵部事的另一道旨意,則更像是為了讓眾臣坐實這一答案。兩道禦劄既出,沈毓章之父、尚書左丞沈尚銘複朝視事,請率有司行內禪、登基二典之禮備事宜,皇帝批允其請。……同這些消息一並送到雲麟軍城外駐營的,還有沈毓章以雲麟軍換防京城各城門守軍的兵部諭令。雲麟軍陳兵城下數日,等的便是這一刻。江豫燃持令,火速領兵馬赴各城門處交接換防事宜,不到傍晚,事已俱妥。他立在城頭等卓少炎率餘部入城。在這短暫的空檔間,他任思緒跑馬,回憶起昨日晨收到皇帝遇刺消息時的心情,不禁咽著城頭秋風笑了一笑。當時誰能想得到,不過一日夜的功夫,沈毓章便能叫京中朝局翻了一個天。而卓少炎識人斷局,至今還未錯過。……卓少炎尋到江豫燃時,一彎又細又長的月輪正擦著城牆升入半空中。遠天淨透無雲,淺青色天幕襯得那月又亮又柔,帶著一圈微弱的光暈。江豫燃正看著那彎明月,不知在想些什麼,連她走近都未察覺到。“豫燃。”卓少炎出聲叫他。他回頭,看清來人,行軍禮道:“卓帥。”卓少炎看了看他的神色,問說:“在想什麼?”江豫燃低了低頭,嘴角勾起一絲笑,回答道:“在想惟巽。”卓少炎聞之,亦微微笑了。江豫燃又說:“卓帥,待此事大成之後,我要迎娶惟巽為妻。”卓少炎頷首,認同道:“惟巽等你多年,確實不該再拖了。”然後她又略略打趣道:“你與惟巽成婚,是雲麟軍中難得的喜事,想必上下同袍皆會助你籌備聘禮。”江豫燃一條硬漢,此刻耳根竟露紅意,除了低頭笑笑,便再說不出旁的了。……待巡完城防,江豫燃見還未晚,欲再稟報些北邊遞來的不急瑣事,卓少炎便讓他說下去。他抬眼,正待開口,就見卓少炎看向城下不遠處的表情起了變化。這前後隻相差一瞬,而她的變化又太微弱,若非他這等常年追隨在側、對她足夠了解的人,根本不會分辨得出。那是一焰有溫度的光,被她盛放在素來冷淡漠然的眼中。隨著她目光的挪移,這光在夜中微微閃耀著。江豫燃止住了話頭。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然後看見了謝淖。男人騎著馬,輕緩地踱著步,在宵禁之前沿著城牆根毫無目的地隨意移動著,一臉的漫不經心,偶爾才抬頭向上瞟一眼。“豫燃,方才本要說什麼?”卓少炎聽不見他說話,開口問著,目光仍然追隨著城下的男人。那語氣中更是噙了若有若無的一點笑意。江豫燃於此事哪怕再愚鈍,亦能感受到她這變化是因何人而起,當下也無意再以瑣事將她拖困在此,便徑直退後半步,行禮道:“無事了。天色將晚,卓帥早些歇息。”待卓少炎應聲而去,他才再度抬頭,目送她的背影越行越遠。江豫燃緊了緊眉,心中的感觸難以言喻。……景和十二年末的豫州境內有多冷,江豫燃至今記憶猶新。大雪像是永遠都下不完,朔風更是不分晝夜地說起就起。圍城的晉軍定了必破豫州的決心,自東西兩麵馳援的人馬源源不斷。城外黑天白日地都有敵軍在喊降,圍城之夾砦密不透風,想突出去求援都不成。城中斷了糧,百姓哭嚎聲如針刺耳。城頭兵罄,有同袍在絕望之下自己尋死,清晨踩著女牆下還未來得及收的屍體縱身躍下城牆,落地後腦漿迸裂,沒幾瞬便凍成了赤糊的冰。每一刻都是錐心刺骨的冷。除了冷,就再也感受不到旁的了。冷到最後,連心都被凍得僵麻,待到仿佛連冷也感受不到了的時候,晉軍竟退兵了。晉軍拔營北撤後的當晚,卓少炎命人將豫州城門打開,她走出城,到被大雪封住的城壑中親手刨挖平軍戰死士兵的屍體。雪一層一層地落在她的頭頂和將甲上,遮住了她身上的血跡。她用滿布凍瘡的雙手,在被冰意封住的暗紅色雪泥中不停地挖,任誰叫都停不下來。江豫燃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當時的那個畫麵。他眼睜睜地看著寒意自她身周一層層打疊起來,她的眼中盛著赤裸裸的戰意,她的頰側凝著凍成冰晶的淚痕,他看著她親手將自己的心與戰死的同袍們一起埋在了這被大雪冰封的豫州城下。自此往後數年間,他難見她怒,難見她驚,難見她哀,難見她樂。她如一塊永不會碎裂的冰,森冷而無畏,凜然且堅硬。……但是現在,此刻,江豫燃看見這塊冰在融化。融儘一角的冰塊中,隱約可見有炙熱的光焰在爍動。那不同於陽光打在冰麵上反射出的光芒,因那光芒雖刺眼,卻仍然滿透寒意。但這一簇光焰,穿透冰層傳遞出來的熱度,真實而灼人。這光焰是因誰而生,江豫燃縱然隻是旁觀,卻亦看得非常分明。那個叫做謝淖的男人,用了八個月的時間,在他看得見以及看不見的地方,以他能料到及料不到的手段,一點點地將冰殼焐熱,勾裂,貼著她的心口送入一苗火種。在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時候,她久僵的心動了動,這一苗火種就勢而著。江豫燃無法想象,亦不敢想象,若冰融儘後,這火焰將成何勢。他隻是依稀地感到,這一顆被冰封了數年之久的心,其下之火種一旦被引燃,那爆發出的光芒當百十倍壯烈於平常。……翌日天亮後,卓少炎單騎向城東。行了約五炷香,她於一個巷口停下,勒止坐騎,翻身下馬,將馬栓好後,獨自轉入巷中。烏頭大門之上,“卓府”二字蒙塵難辨。卓氏當初沒府抄家,府門早已被寬厚結實的木板封釘得嚴嚴實實。卓少炎拔劍,將木板一條接一條地砍斷,然後收劍,破門而入。卓亢賢在世時,性節儉,建府從不鋪金銷翠,闔府上下五間九架,無一屋室飾有藻井。屋宇往日乾淨整潔,雖無奢侈繁飾,但看著心曠神怡,換了眼下破敗至此,這一分節儉倒添數分心澀。卓少炎足下每一步都驚起草塵灰沫,陽光照下來,塵跡打著圈地飛起又落下。她一直走到雙親寢閣門前才止步。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她用衣袖擦了擦門板上的灰,然後像少時每日清晨向雙親問安時那樣輕輕叩了叩門。裡外靜無人聲,並沒有人來為她開門。她在門外雙膝跪地。然後稽首大拜,往複磕了九下頭。“爹,娘。”她的聲音平平靜靜。“女兒不孝。”她又說道,攥按在地磚上的雙手指節泛了白。……直到日頭竄上去幾節後,卓少炎仍獨自坐在廳堂處,低著眼皮,看著灰塵細沫在眼前飄飄轉轉。有腳步聲自遠及近,不疾不徐而來。待至她跟前數步,停下了。“少炎。”男人的聲音落在這空空蕩蕩的廳堂中,激起一片輕塵。卓少炎抬起眼皮。一個本該因被刺客重傷而臥床休養的男人,此時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身形挺拔,儀姿一如她記憶中。於眼下的朝局中,二人相視須臾,他絲毫沒有敗者之容,而她亦未露勝者之態。清透的陽光下,英肅然的臉色於隨和中透著微微暖意。他像是對一個許久未見的舊友打招呼那般,說:“當初你下獄,到最後離京也沒能見到雙親一麵。我聞昨夜雲麟軍換防京城諸門,便料定你今日會來這裡。方才路過,便順路進來一瞧。”她沒有答腔,而他也不以為怪,臉色竟又溫柔了幾分。英肅然踱近兩步,陽光令他稍稍眯了眼。他就這般眯眼看著她,目光看不出深淺,又道:“事至今日,我有時會責問自己,當初是不是太縱著你,又是不是太過於小看了你。”縱著的是,明知她是一把不屬於他的無鞘的匕首,卻還是心有僥幸地替她開了鋒利的刃。小看的是,她一個不知情愛為何物的女人,竟能勾得大晉鄂王與晉將謝淖兩個男人心甘情願為她所用。卓少炎聽著,仍然麵無表情,手按在劍上,指尖輕敲兩下。英肅然看了她的動作,微微一笑,轉身步入陰影中,不叫陽光再眯了眼。離開前,他回首顧她,陰影中,他的臉龐被鍍上一層清冷的暗意,他輕輕喟道:“新帝將立,亂事未平,你自保重。”……步出卓府,英肅然上了馬車。成王府儀從親兵護駕,一路浩蕩往西行去。然而剛轉過一個街彎,人馬立即止了步,車廂急停之下重重一震。車內,英肅然皺眉問:“出了何事?”外麵隔了片刻,有親兵來報:“前方有兵馬封街,路走不通。”“雲麟軍的?”“屬下認不出。”英肅然伸手挑起簾子一角,向外望了望。不遠處,一眾人馬全副披掛,嚴嚴整整地將回成王府所必經的這條街封了。人馬雖數眾,然極有序,不擾不亂,不聲不響。為首居中的,是一個貌若將領的年輕男人。男人跨著一匹黑鬃戰馬,身如勁拔蒼鬆,氣勢剛健,悍勁十足。見成王府的車駕停滯不前了,男人方動了動脖頸,不鹹不淡地向這邊探了一眼。英肅然看清,吩咐道:“去問那人姓名。”親兵領命而去。英肅然目視著親兵去到那邊人馬當中,先禮而後請其姓名。男人聽了,並未還禮,保持著先前不變的姿勢與神色,嘴唇微動,吐出兩個字:“謝淖。”他並未刻意拔高聲音,然這二字足夠鏗鏘有力,越過二人之間隔的所有人車馬,清晰地送入英肅然耳中。這便夠了。親兵奉命讓道,掛有成王府燈籠的車駕繼續往前行了一段短路,直到與男人相距不過數步,才又再次停下。車簾被打起,英肅然正坐於車中,正目看向麵前的男人,親自開口叫了一聲:“謝將軍。”男人聞之,眼神與注意力才移過來,斜了斜眉,算作回應。英肅然見他毫無退避讓路之意,問說:“謝將軍在此封街,擋我回府之路,是有何要事?”男人隨手以鞭尾敲了下戰馬健碩的背脊,驅馬靠近馬車,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車中之人,淡淡開口道:“謝某無事,但等夫人耳。”……這短短一句回應,足夠輕視,亦足夠挑釁。像是刻意引著英肅然出言交鋒。英肅然坐在車中,溫和地笑了。他接過這一句帶刺的話,問說:“謝將軍為了女人,連晉將的身份都不顧,更連鄂王之命都不奉了。值得麼?”這話固然不需要對方回答,更像是他自顧自的惋歎。“鄂王之命?”戚炳靖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反念著這幾字,說:“謝某所奉之王命,自始至終都是——”他著意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完:“力阻成王登基稱大平皇帝。”英肅然的笑意凝在嘴角。下一刻,他重又笑了一下,說:“按謝將軍此言,則鄂王空有睿明之名。謝將軍奉其為主,亦是可惜。”“願聞成王見教。”英肅然道:“鄂王背棄與我之前約,視唾手可得之大平疆土而不取,是謂不睿。而今大平若果真立幼子為帝,沈毓章欲法大平之太祖、世宗,早晚必與大晉一戰存亡;鄂王視強敵坐起而不顧,是謂不明。”“鄂王與成王之前約,對於成王而言,當真作數?”“謝將軍何意?”戚炳靖不經心地瞥他一眼,說:“成王是不是真的以為,鄂王完全不知你與他那幾個兄弟私相勾通之事。”英肅然聞言,臉上的笑容迅速地淡了下去。就聽男人繼續道:“你欲謀大位是真,欲借力於大晉是真,而欲亂晉室更是真。鄂王若遵循前約,拱立你登基稱大平皇帝,你又將如何以大平疆土做誘餌,挑撥晉室諸王相殘,坐觀而取其利?鄂王若連這都不清楚,才是真正的不睿不明。謝某若不奉鄂王為主,才是真正可惜。”天邊卷過一片厚雲,遮了太陽。英肅然的臉色一時落得如同這天色,重新審慎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肅聲問:“足下究竟何人?”戚炳靖無視這問話,斂了斂容。然後他策馬前行,在越過馬車時,伸出馬鞭挑住簾布,打斜向內壓入的目光如輕刀薄刃,撂話道:“謝某不惜命,但惜夫人。望成王今後處事前多複斟酌。”話畢,他收鞭,車簾隨之落下。他背身向後方人馬打了個手勢,一眾人馬立刻有序地讓出一條可供車馬通行的道路。有士兵上前催了馬車一鞭,半逼半送地目視成王府的儀從親兵護著車駕離開此地。戚炳靖則繼續向前行去,轉過街角,便進入了卓府的巷口。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