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從晉京發來的最新朝廷邸報被送至鄂王府:一,詔以陳無宇為武威上將軍、兵部尚書;二,戶部頒行新酒商稅令,收宗親藩封之酒務、商務於朝廷;三,桓王戚炳昱、睿王戚炳衡坐通敵賣國之罪,下獄問審。這三道消息,就猶如三道乾雷,齊齊驟至。烏雲密布的廳堂間,周懌持報,與和暢無言對視。電閃之後,才聞隆隆鼓震之聲。周懌猛地站起身——“我當回京。”他臉色青寒地說。和暢難得皺眉,“你回京之請,王爺至今未允。你若擅作主張,便是違抗王命。王爺一旦動怒,定會重懲你。”周懌沉默地盯住他。那是一股不顧一切的執意,從他的眼神、從他紋絲不動的身體、從他不吭一聲的態度中洶湧而出。和暢察出不對,“周懌?”周懌搖頭,“和暢,你不知道。”他語氣中的凝重逼得和暢也跟著站起身來——“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周懌僵硬的臉孔裂開,幾縷苦意流瀉出來。他道:“在京時,王爺曾請旨,準我尚長寧大長公主。”和暢難得一愣。“這……”他開口,又道:“你……”旨降而婚未竟,這讓一向能言善辯的和暢都一時失了語。他左右踱了兩步,再抬首望周懌。他不必再多聽解釋,已自明白。曾經周懌是為了什麼而狠心割斷和戚炳瑜的感情,如今他便再一次為了相同的原因而斷然放棄可以和她再續前緣的機會。和暢長歎一息,道:“周懌。”這時的這一聲中含著的深意,已大不同於先前。二人是同僚,亦是好友,多年的默契在二人之間靜靜流淌。周懌重複一遍:“我當回京。”倘說此前他還沒想明白戚炳靖為何遲遲不準他回京,那麼在今日看到邸報上的那道二王下獄的消息時,他便統統全明白了。卓少炎有孕,戚炳靖看似是命周懌率軍護送她南回晉煕郡,實則是借此機會讓他遠離京中晉室風雲。晉室一旦遭逢大難,周懌與此事的關聯可以被撇得一乾二淨。當初麵對周懌抗旨,戚炳靖的確沒有逼迫周懌;但誰能想到他會以自己一貫沉默而強勢的手段,乾脆利落地替周懌做出了取舍。和暢這回沒再勸阻。今京中暴雨將臨,這一封朝廷發來的邸報言簡意賅,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近日來戚炳靖函中不提,晉煕郡便無人得知。周懌是什麼性子,豈能容忍自己置身事外,留戚炳靖一人在京中犯險?隻是和暢心有疑憂:“你若一走,英王必定生疑,又如何能將她再瞞下去。她懷著王爺骨肉,萬不能有所差池。”周懌道:“英王心思靈透,縱使我不走,你以為王爺京中諸事,她會毫無所察?至於還能再瞞多久,你我隻能儘力罷了。”和暢不得不承認。稍思後,他對摯友道:“周懌,你去罷。”除此之外,也無須他再多囑托什麼。此輩兒郎的忠與誌,非死難滅。……周懌臨走前,至卓少炎處行禮、告彆。他將戚炳靖發來通報平安的書信送至卓少炎眼前,隨後按軍禮行過,說道:“王爺來函,召末將回京。”卓少炎問他:“京中有事?”周懌回答說:“並無大事。隻是陳無宇將軍不日將調任兵部,諸事雜多,王爺叫末將回去幫忙。”這番說辭是和暢幾番斟酌過後出的主意。卓少炎太聰敏,若說無事,她必定起疑,不如從三道消息中擇其一,據實相告。聽後,卓少炎先是有點詫異,隨即微微笑了,麵露理解,又道:“將軍在晉煕郡守了好些時日,確是耽擱了京中正事。炳靖在京,沒有將軍膀助,也定疲累。如此,將軍便早些啟程罷。”周懌說了個“好”,就將告退。但卓少炎又追問道:“朝廷的邸報,已有許久沒送來我這邊了。便連陳將軍調任兵部這樣的大事,我都不曾聽說。將軍可知是何故?”周懌低下頭,答道:“和暢不願讓朝廷的事情惹殿下煩心,想要殿下安心養胎。這也是王爺的意思。”卓少炎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再度微微一笑,沒多為難他。她從衣袖中摸出一封信,交給周懌,“本打算今日遞出的,既然將軍要回京中,便勞煩將軍代為親手交給炳靖。”周懌慎重接過,應了。卓少炎最後道:“將軍此去,務必保重。”周懌謝過,再行一禮,徹底與她作彆。……當夜,周懌即離府北上。在快馬兼程的途中,他與鄂王府眾人一樣,並不知道京中朝堂上下已因桓王、睿王下獄一事而鬨了個天翻地覆。正月十三日,鄂王在內都堂中宣令,命人持王令向南,詔謝淖歸京,驗問其殺害易王之罪。然而一直等到了二月初十,謝淖連個影子都沒出現在京畿境內過。這期間,桓王、睿王不止一次地到都堂發問,質疑鄂王包庇謝淖,意欲淹蓋其罪行,故而無視朝綱,欺瞞朝廷,假意傳令詔其回京以拖延時間,實則在暗中操控兵部、刑部諸吏,以謀助其脫罪。又過五日,戶部新酒稅令頒行,桓王當廷大發雷霆,於文武眾臣前再次指斥鄂王行不臣之事。廷上,鄂王麵無表情地聽罷桓王怒氣衝天的言論,破天荒地正麵應對了桓王聽似毫無理智的質詰。他對眾臣道:“自接桓王、睿王奏舉謝淖殺宗親之罪以來,本王已叫兵部、刑部查驗其證,此事的確是謝淖所為。”朝臣們聞之愕然。鄂王又道:“然謝淖殺人,有其緣由,本王並不認為謝淖當罪,而朝廷也沒有必要再詔謝淖歸京。”桓王上前怒稱:“豈有此理!你倒說說,是何緣由,可在我大晉殺人而不伏罪!”鄂王轉頭看向刑部尚書詹丹,“有勞詹卿為桓王解惑。”詹丹聞之,持笏出列,一板一眼道:“自建初十六年六月起,易王便與大平之成王暗通款曲,以出賣大晉疆土、軍馬為籌,謀換私利。永仁二年夏八月,謝淖軍駐大平金峽關,夜間截獲一隊被派往大平的易王府親兵,又自他們身上收得易王與成王往來之書信。罪證確鑿,謝淖因按軍法,處以斬刑,然後又命人將他們的首級送往易王封地。易王在看到這些首級後,受驚而亡。”“簡直是胡說八道!”桓王臉都漲紅了,飛快地環顧四周,高聲道:“易王死時,身被數刃,分明是為人所暗殺!此前所奏之匿名物證,樣樣都可證明是謝淖派人去下的殺手!至於謝淖是奉了何人之命,刑部與兵部竟不查?!”詹丹像是沒有聽見一般,反向鄂王道:“刑部與兵部在查驗易王之案時,也查出了一些彆的。”鄂王道:“卿可直言。”詹丹的聲音極其清晰:“是。臣等查出,當初與易王一樣同大平成王通謀賣國的,還有桓王及睿王。”鄂王問:“依大晉律法,此當何罪?”詹丹答稱:“罪當棄市。”這般冷酷的話語,經由這般平實的語氣說出,更加令聽者股粟。因有譚君前事為鑒,在場諸臣無人敢輕舉妄動、為二王求情說話。詹丹聲音剛落,戚炳衡滿是驚怒的聲音便在另一邊響起:“四哥,你是不是瘋了!”他毫不顧及宗室威儀及體麵,竟下意識地抬手去拔腰間的飾劍。有殿衛眼疾手快,立刻上前將他押住。他掙紮了幾下,正將叫罵,卻連嘴也叫人給堵住了。這一出兄弟鬩牆,毫無遮掩地赤裸於眾臣目前,且即將要向著更加不可收拾的地步衝去。戚炳昱雙眼赤紅,於廷上厲聲呼喝:“刑部證據何在!”詹丹未語,垂袖等著。冷蕩蕩的大殿上,鄂王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傳入眾臣耳中:“下獄問審,證據自然就有了。”……永仁三年二月十五日,桓王戚炳昱、睿王戚炳衡坐通敵賣國之罪,下刑部獄。就在桓王、睿王鋃鐺入獄後的次日,內宮中傳出消息,一直寢疾不起的少年皇帝終於恢複了神智,能夠如常讀書並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