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1675 字 2個月前

皇帝身體大為好轉的消息一早傳至昌慶宮,戚炳靖不見驚訝,隻是頷首表示知道,並不急於去問視皇帝平安。早膳用罷,他著人安排,動身前往刑部牢獄。鄂王儀仗出行,沿途無禁卻人人自避,這不光是因對其權勢慣有的敬畏,更源於聽聞昨日二王下獄一事後的駭懼。刑部內,詹丹早已命人安排妥當。戚炳靖一到,即有刑部官吏迎前,無須吩咐,便將他一路引入收押桓王、睿王的兩間牢房外。刑部為二人打造的牢獄稱不上差。不算狹小的窗洞,不算厚實的隔牆,不算粗重的鎖鏈,不算潮黴的臥具,以及不算重防的守衛。總言之,以這等待遇來招呼犯有通敵賣國大罪之人,已足夠彰顯刑部對二人的心慈手軟。牢房的地上有生鮮觸目的血痕正如細蛇般蜿蜒流動。對比前述之善待,此正透著截然相反的、詭異的冷酷與殘忍。血的腥氣被牢房門外靜燃的艾條苦味壓沒。僅僅一牆相隔的兩間牢房內,戚炳昱、戚炳衡麵上已無血色,因經徹夜刑訊,此時疲痛交加,皆臥縮於牆側,陷入半昏半迷的狀態,不察門外來者。有人遞上審訊堂錄。戚炳靖接過,一張接一張地翻看,看完後原封不動地遞還,然後抬眼看向鐵門內二人。他的表情平靜得如同凜冬中凍結成冰的湖麵,除非春至,否則任是何等狂風暴雪都掠不起湖麵一絲波瀾。詹丹站於他的側後方,同樣一臉平靜地問:“王爺想要如何處置此二人?”戚炳靖回答:“按律處置。”詹丹說:“王爺雖提供了二人與大平成王交通的實證,然二人所謀不曾真的施行。按大晉律法,宗親犯法罪減一等,若量二人之刑,罪難等死。”戚炳靖道:“詹卿治下之刑獄,雖嫌苛狠,但行鐵律,不偏不枉,為本王一向所敬服。大晉律法,在世一日,便為尺一日。”這話坦蕩,亦足以表達他的態度。可詹丹沉默了一下,再次向他確認了一遍:“王爺能容此二人不死?”戚炳靖卻不再回答。這一番對話帶起的響動,驚擾了牢房中人。戚炳靖的聲音雖極低沉,然於被囚困在此的人而言卻如惡夢中刺,寥寥數聲便能激得人自渾噩之中警醒。神智忽自昏沉中抽出,戚炳昱勉力抬動眼皮,精神隨之聚起,很快就緊緊盯牢門外的戚炳靖。他的兩顆眼珠爆滿血絲,渾身因突然分明數倍的疼痛而止不住地打顫。他的嘴唇因高熱而乾涸龜裂,喉間擠出的聲音支離破碎:“……你……二哥就是你殺的……”他試圖抬起胳膊,可力氣最終也隻能夠讓他將血跡斑斑的手掌握成拳頭、飽含恨意地壓在地上。他忽然咯咯笑了:“……四弟,你殺他……可決不是為了我大晉……你並不是因為他與大平的英肅然通謀一事才殺了他的!”這一聲喝斥引動劇烈的咳嗽,咳嗽令戚炳昱更加痛苦且猙獰。新鮮的血液從他身上不曾有機會愈合的傷口中爭先恐後地冒出,他的冷汗與熱血將衣衫交替浸透。他說:“……你,你是因二哥當初暗中派人去軍前查謝淖的身份,才下狠手去殺他……哈,我和五弟今次……今次也是因觸到了你的這塊逆鱗,才引得你再次不顧親兄弟的情分……我說的,對不對?!”戚炳靖接住他的目光,接住他的問話,卻不語不動。從窗洞處漏進來的陽光在這暗室中顯得異常慘白。恨意層層堆加,被這一把陽光燎著,給了戚炳昱奮起一擊的力量。他像瘋了一樣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向前一躍,不出意外地狼狽跌落在腥臭臟汙的地上。可他不肯放棄,竭力伸手去夠門柵,不顧一切地撕扯著嗓子吼道:“謝淖究竟是誰?!他和你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你要殺我們,你要像殺父皇、大哥、二哥那樣地殺我們……!”戚炳靖的目光逐漸變冷。他無聲地轉過身。“……四弟!你給兄弟們一個痛快罷!”身後鬼哭狼嚎的聲音不肯罷休地一路追趕他,被他不疾不徐的步伐儘數踩在腳下。詹丹示意刑獄諸吏處理牢獄中人,然後側頭看向戚炳靖穩如蒼山的背影。他就這樣沉默地離去。……傍晚時分,崇德殿的內官接昌慶宮人報,稱鄂王已處置完前朝事,眼下正往此處來,意在探視皇帝安康。崇德殿的準備是自一早便布妥的,眼下聞報,內官便替皇帝更衣梳發,再叫人去安排傳膳。不多時,鄂王駕至崇德殿。少年皇帝親自出迎,神貌確似康複,舉手投足如常,隻是身形因之前病了一場而顯得更加清瘦了。鄂王執皇帝之手入殿,詢問皇帝身子如何,叔侄二人便一來一往地敘了幾句話。然後宮人前來布膳,膳色皆以清淡為主,鄂王遂陪著皇帝用了幾口。皇帝吃得少,很快便擱下箸,鄂王反倒叫人進上酒來,自斟而小酌。皇帝見鄂王飲酒,先問說:“四叔今日,心情甚好?”鄂王隻是略略一笑。皇帝又說道:“朕聽說這段日子來前朝事多,四叔操勞國政,務必要顧好身子。朕幫不上四叔什麼忙,隻望能不給四叔添亂罷了。”鄂王道:“桓王、睿王之事,陛下必定也聽說了。”皇帝點頭,稱是。鄂王繼續道:“陛下可有要吩咐的?”皇帝答說:“兩位王叔犯法一事,隻要刑部證據確鑿,朕聽四叔與朝廷的決議便是。”鄂王看了看皇帝,問:“他二人是陛下的親叔叔,陛下或許想為他二人求一求情?”皇帝否認說:“朕不能因宗室私情而置大晉國法於不顧。”鄂王再度一笑,道:“陛下長大了,比從前更懂事了。”皇帝聽後,親自替鄂王斟上一杯酒,敬道:“四叔若心情好,不如再飲些,若覺得乏了,今夜便宿在崇德殿中罷。”鄂王沒拂他盛情,且道了聲“好”,將那杯酒一飲而儘。當夜,鄂王留宿於崇德殿中。……入夜沒多久,皇帝便先安置了,也很快就睡熟了。崇德殿為大晉曆朝曆代皇帝的寢殿,回望先帝一朝,縱是再得聖眷的皇子公主或宗親,都不曾有過夜宿於崇德殿中的寵遇——哪怕是在先帝病篤臨終前,也不準任何一位皇子宗親值守於殿中。殿中熏籠中蒸出的香味隨著夜色漸濃而逐漸減淡。就著這幾縷醒神的香,戚炳靖批閱罷臣章,起身走至殿外。外麵霜氣攏繞,將他身上殘存的酒意一點一點洗淨。他站了一會兒,複轉身步入殿內。他向內殿走去。在那兩扇門外,他看見了當年那個兩肩凍雪、手捧食盒的十五歲少年。少年足下,踩著至薄至險的冰,冰下是能夠讓人萬劫不複的荊棘深淵。他站在少年身後,看著少年脊背單薄卻執拗倔強的背影。如果此時少年回頭,他將能看見他終將長成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可在他的注視下,少年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沒人再擋著他的路,他伸出手,一把推開了內殿的門。殿中,搖搖欲墜的一代雄主臥在禦榻之上,疾病與衰老已將他曾經的心誌消磨殆儘。久病之中,先帝的狀況有好有壞,多時昏迷,偶爾轉醒,而在轉醒時,又十有八九是認不出人的。這一夜,正是他二十歲的生辰。他走入殿中,看見文乙歎氣彎腰,將難得醒過來的先帝扶起來,靠上色澤已朽的錦繡褥墊。在禦榻跟前,他將已落帝璽的皇詔攤開鋪於先帝眼前,恭恭敬敬地道:“兒臣謝父皇恩典。父皇賜兒臣之封地,足占大晉國土八分之一,兒臣愧不敢受,然父皇執意如此,兒臣不得不奉旨。”先帝目光炯炯,盯他半晌,卻認不得他。不止認不得他,仿佛連自己是誰,身在何處,都記不清了。他對上先帝多疑怔惑的目光,說道:“當年大皇兄封王後,父皇曾問他,想要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王妃。兒臣當時在想,若兒臣有一日封王,不知父皇會不會也按兒臣的心願,替兒臣把喜歡的女人討來做王妃。父皇為何不問問,兒臣想要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王妃?”停了停,他兀自又道:“是兒臣忘了,父皇眼下想不起,也聽不懂,更說不出。既然如此,便由兒臣替父皇來問,如何?”先帝眼角的皺紋相互拉扯著,口中喃喃說:“水……”可一旁的文乙並沒有去取水。他遂一笑,想了一想,道:“兒臣不求貌美,但求才智當與南朝卓少疆一般。“若逢父皇龍體康健時聽了,定以為兒臣是在說笑,會大笑而道:‘卓少疆乃男兒身,可惜,可惜。’”他又看了一眼文乙,“或許文總管聽了,也會在一旁湊趣道:‘聽聞卓少疆有一雙生胞妹,名喚少炎,堪稱絕色,隻是不知才智與其兄長相比又如何。’父皇聞此,又定會將笑意收了,冷冷責備稱:‘大晉與大平百年世仇,其女子縱有無雙顏智,亦不可使聘之。’”文乙無聲地對上他的目光。“文總管。”他說道,“今夜陛下與我之間,所談便大略如此罷。總管記下,如常傳出於內宮與外朝便是。”文乙垂下頭,這時才出聲:“是。王爺與陛下敘話,小臣去為陛下取水。”文乙很快地退走。燭燈昏昧,先帝臉上暗壑深深,仿若一道道無法回頭、亦不可言說的崎嶇往路。二十歲的他對著這樣一張麵孔,忽覺再說什麼都不必須,又忽覺有一話又必須說出。他沉默少頃,道:“父皇。當年謝淳叛你,而你借平軍之手殺了謝淳,這些年來,你悔不悔。”聽到這二字,先帝的目中遽然有了神采。可那神采隻驚掠半瞬,便再無影蹤。先帝的目光虛浮於燭華裡,內中空空蕩蕩,再無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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