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2266 字 2個月前

沈、英二人再回內殿時,英宇澤已醒。六歲的男孩盤著兩條小腿,坐在禦榻上,一本正經地看著麵前的父母。他見二人走近,皺了皺小眉頭,開口問:“外麵有事,為何不叫醒朕呢?”過了年,他又長大了一歲。在帝位上坐了小半年,他已經大約知悉了身為一個皇帝需要做些什麼、說些什麼,才能夠讓父母放心、讓輔臣欣慰。而隻有當父母放心、輔臣欣慰時,他才能在可被接受並允許的範圍內展露出些許不那麼懂事的孩子氣。眼下他說的這句話,將之前有一回父親對母親說話時的神態與語氣學得有模有樣。那回父親在殿內午歇,因太過疲累,手裡握著書卷便睡著了。後來兵部來人奏事,母親因心疼父親,沒將他叫醒。事後父親醒來,聽聞兵部所稟之後,皺了皺眉,問了母親一句:“外麵有事,為何不叫醒我?”待父親離殿後,他悄悄詢問母親,父親為何看上去像是有些生氣。母親溫柔一笑,答他說:“你爹爹並非生氣。國事為重,他惱自己因貪睡而誤事,又認為自己沒能替我分憂,故而才有這一問。”他有些懵懂,但還是記住了,不可因貪睡而誤國家大事,且要記得替母親分憂。因而在今夜,他學著父親的口吻說出這句話,以顯示自己明白國事比睡覺重要、且自己十分想要為母親分憂。想必如此一來,父母聽後,必定欣慰。英宇澤乖巧地坐在榻上,等著雙親回應。果然如他所望,英嘉央聞此麵露微笑,輕聲道:“皇帝如今愈發懂事了。倘有下回,本宮必定將皇帝叫醒,一道聽臣子們議事。”沈毓章亦頷首,像是在肯定他的這番表現。見雙親這般反應,英宇澤努力按捺住心中的高興,覺得眼下正是大好時機,他應該借機說出已在腹中藏了足足一個半月的話:“朕如今已經長大了,夜裡不用人陪寢。你二人今夜且宿去彆處吧,不然,何時才能給朕生出妹妹來?”……當初滿口叫爹爹陪著睡的小男孩,如今對妹妹的執念,早已勝過了他原本心心念念的、好不容易才得來的爹爹。步入西華宮東側的暖閣內,沈毓章一思及此,便略顯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一動不動地站定了,任英嘉央親手替他寬衣。他二人到底是“宿去彆處”了。但這並非是因兒子的無忌童言,而是因今夜所收得的那兩道北境消息。沈毓章之所持,之顧慮,之猶豫,在英嘉央跟前表露無遺。他與她相愛了這許多年,心意相通,骨血相連,他沒有任何事情能夠瞞過她。待寬外衫,沈毓章端坐於榻沿,毫無睡意。他沉眉深思著,不察英嘉央揮退宮人,轉身輕輕放下帳子,無聲地坐在了他身旁。一直到宮燈燒得暗了,沈毓章忽覺肩頭一重。他側首而顧,見英嘉央困意難當地將頭磕上了他的肩。而她經這一磕,亦醒了過來,抬睫瞅向他,就對上他深藏憐愛的笑意。他那眼神,仿佛還當她是多年前在太後宮中的那個不更事的少女。沈毓章攬住英嘉央的腰,讓她順力靠入自己的懷中。“毓章。”英嘉央叫了他一聲。他會意,應道:“方才,想起了一些年少時的事。”年少時,在講武堂中,裴穆清授課罷,叫諸學生們自行結對推演沙盤戰局。卓少炎向來喜歡在此事上與他一較高下,那一回,二人戰奪的便是國境以北的疆域。當時戰罷,他盯著那由砂石勾勒出的起伏山巒與蜿蜒河道,說道:“大好河山,巍巍壯美,我輩何不立誌收複之。”卓少炎聽後,稚氣未脫地笑了笑,回道:“我誌與毓章兄同。須知,這片河山、國土、疆域——原本就是我大平的。”那時候,竟沒人上前去問他們一句:這片河山、國土、疆域——真的原本就是大平的?這百年前,與三百八十年前,再與千年前,有何同,有何不同?如今回首追昔,那一腔少年熱血,猶未冷卻。然今夕之所慮,又如何能為少年時的自己所知。沈毓章再度低眼看了看英嘉央。她沒問他想起了年少時的什麼事,隻是靜靜地回望著他。她的目光平和、輕軟,令他漸漸落定了一顆心。他問說:“央央。今夜之事,你做何想法?”她回答:“毓章。當年你一舉登第武狀元,是我阻擋了你北上報國之大誌。今夜之事,你若想定了,不論是什麼樣的決策,我都信你、支持你。”她堅定的溫柔,給予他強有力的支撐,鋪成他可回首的歸路。沈毓章握住了她的手。他撫摸著她的手指,然後緊緊收入掌心中,遲遲未語。英嘉央看懂了他的情緒,不急亦不催。這唾手可得的良機,對誰而言,都是難以決絕舍棄的巨大誘惑。終於,他開了口:“少炎既調雲麟軍,必定有所圖取。朝廷一日不見少炎所表,便一日不可輕易定策。”……顧易南下肆州遞符調兵,然後未歇半刻地馳回戎州,不僅未辱命,更比預計的歸期提前了整整四日。而卓少炎已在戎州等著他。得到顧易確認的消息後,她點了點頭,沒說話。在戎州的城頭上,她轉身遠望,城外原野春草蔓蔓,有風起,無情地穿過她不含一絲溫度的目光。又三日,雲麟軍先鋒人馬馳入戎州境內。陣頭一麵碩大的“江”字帥旗,旗下的年輕男人英武勇毅,因一路急行而滿身風塵,卻在靠近城下時放慢了前行的速度,一絲不苟地出令整肅軍容,再翻下馬背,率親隨前來叩城。城門洞開。卓少炎馭馬出城,顧易緊隨其後。“卓帥。”在她馬下,江豫燃單膝著地,行軍禮,稱舊謂。卓少炎將他打量一番,又抬眼看向他身後的數千軍士與戰馬,多日來不見波瀾的眼中終顯隱約水色。她垂目,道:“豫燃,你來了。”江豫燃昂首,對上她的視線,點頭道:“是,末將來了。”……人馬沒有入城,而是直接在城外十裡處安營紮砦。入夜後,卓少炎席地坐於帳外,懷中抱劍,在埋鍋造飯燒的餘炭前烘著手。江豫燃盤膝坐在她身旁,無聲地活動了一下雙肩和手臂。她翻過手掌,問:“後軍有多少人?”“整五萬。”這個數字令她微微挑眉,揚起目光。江豫燃解釋道:“卓帥從軍、立功、封王等諸事跡,國人無不聞之感佩,北境民眾猶為振奮。過去這小半年來,朝廷與兵部有意擴增邊軍,於是借邊民投軍熱情高漲之機,為雲麟軍募充了不少兵員。雲麟軍現今之規模,幾近卓帥領軍時的兩倍。”卓少炎抿了抿唇。江豫燃伸手,撿了根樹枝,挑了挑她跟前的炭火。火星飛起,一躍而熄,猩紅的亮光在他黑亮的眼中留下印跡。“豫燃。”“唔?”“雲麟軍在你手中得以壯大如是,我很高興。”江豫燃沒有吭氣。半晌後,他的眼眶悄無聲息地變紅了。又過半晌,他才悶聲答說:“今能再於卓帥帳前聽令,末將也很高興。”卓少炎像是沒察覺到他的異樣,又問:“你與惟巽如何了?”江豫燃抹了把臉,說:“惟巽被貶黜後,沈將軍又為她在兵部謀了個低階的差遣。我北上鎮邊,她留在京中。”“你二人一直未成婚?”“末將領兵,心中有愧。”他的回答耿直而赤誠。這愧,是對當初戰亡之袍澤,是對如今他麾下之雲麟軍,更是對眼前的卓少炎。這是他的選擇,卓少炎沒有置喙。她隻是道了句:“付一心予一人,是什麼感覺,我如今懂得了。”江豫燃聞此,想起當初他答她所問時說的話,不禁沉了沉眉。但她不多說,他便也不多問,一如過去從前。炭漸漸變冷了。卓少炎道:“身上可有輿圖?”“有。”江豫燃利索地摸出一卷來,在地上平攤開。天色已暗,輿圖上的畫與字很難看得清。可這一條疆線,這一片河山,早已牢牢地烙在他們的心底,再沒有彆的東西,能夠比腳下踩著的土地更加讓他們熟悉。江豫燃捏了兩塊小石頭壓在輿圖邊角處,不假思索道:“卓帥此番調兵,是欲北進?計如何分兵,走哪幾條道?”卓少炎看了他一眼,“不去北邊。”江豫燃愣住,“……那去何處?”“哪裡都不去。”……雲麟軍的這五萬三千人馬,經由卓少炎慎而嚴密地部署,在戎州以東、豫州以西的地界內,撐起了一道長達百裡的堅固防線。這支軍隊,駐紮在英王封地內,一步不北進,一步不南退。消息經大平兵部探報,傳回京中。沈毓章閱罷此報,沉默地看向英嘉央。後者則有些不解,問說:“少炎此舉何意?”卓少炎是何意,沈毓章幾乎是在看到這消息的當下便明白了。他不必再多慮,不必再猶豫。因她已替他做出了決定。沈毓章起身,踱了數步,站定,“今雲麟軍半數兵力被她抽調,雲麟軍主帥、我大平北疆最能征之將領被她留在身邊,朝廷和兵部若計北伐,還能拿得出什麼像樣的兵馬?她以麾下兵馬做長防,若朝廷果真發兵,則要先過得了她這關。如今她戰功、名聲皆赫赫,朝中有誰敢與她沙場對陣而言不敗?”這是釜底抽薪,這更是陳兵以諫。她此舉是為了什麼,或是為了什麼人,答案呼之欲出。沈毓章冷著麵孔轉回頭,看向案上擱著的一封未拆書函。書函發自卓少炎,同兵部的消息同時被送到京中。此刻,他不用去讀這封書函,也能想見上麵寫著什麼。英嘉央伸手取函,拆開後匆匆一閱,蹙眉,抬眼,遞向沈毓章。他不得不接過,勉為其難地低眼去讀。這封信十分的短,隻有八個字:“毓章兄,何不藏乾戈。”沈毓章捏住信箋。這八個字,足以體現出她的決意,她的氣魄,她的深情。而她的深情,令沈毓章無言而震撼。倘若那個男人真的死了,這便是他的遺誌,而他的遺誌,她欲來竟。……在卓少炎衣不解甲的第十六日,沈毓章的回信送到了她帳中。回信同樣十分的短:“乾戈既藏,吾妹可歸國矣。”卓少炎閱罷,輕牽嘴角,將信原封不動地收好,裝入一隻用來收存家信的小匣中。她轉身,向前來稟事的顧易道:“今日一切如常?”顧易點頭,“五日前派出去的探馬回報,南北百裡之外皆不見大軍蹤跡。”雲麟軍在此,不進不退,為的是南防大平、北防大晉。而今大平終未出兵,固然可以令人放下心來,然大晉至今亦無所風動,則不得不令人生疑。顧易將心中疑惑訴出,卻未得到卓少炎的回答。她凝神細思,緩緩問道:“顧兄。……他已死了幾日?”顧易一怔。此事是他自以為的忌諱,這些時日以來從不敢在她麵前主動提起。眼下被她突然問起,他無所防備,竟毫不委婉地照實回答了。卓少炎聽後,表情未變,隻是道:“好。”外麵春日暖煦,金絲沿著四下揭起的帷幕下方鋪落進來,她整個人沐浴在這陽光中,猶如一塊化不開的冷冰。顧易欲退,恰有江豫燃身邊親兵來報事,他便略停了停。士兵疾跑而來,還喘著粗氣,入帳後行過禮後便急聲道:“稟殿下,望樓哨崗方才察得東北方向有一彪人馬正向我軍馳來,江帥請殿下前去看看。”“所擎軍旗為誰人之部?”“未見軍旗。”……江豫燃等在距離望樓半裡處的小丘上。待卓少炎一到,他便引臂遙指,皺眉道:“卓帥看,不知何處來的人馬,數量不多,但馳速甚疾,直衝我大營而來。”不多時,那支軍隊便從模模糊糊的細小黑點,逐漸變成了清晰可辨的人馬身影與鐵蹄尥起的陣陣沙塵。卓少炎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支人馬。直待戰馬鐵蹄踏入射程之內,她道:“放箭。”江豫燃二話不說地下令,早已準備好的千名弓弩手箭矢齊發。箭陣猶如銳利密網,照著馳來人馬的身前毫不留情地飛劈罩下,鐵鏃鑿地,駭得奔行在最前方的戰馬紛紛受驚,揚蹄長鳴,人馬一時大亂。亂不多時,陣腳自穩。有一麵軍旗被自陣中高高擎起。江豫燃看清,一震。他飛快地轉頭去看卓少炎,見她像是出神一般地,目光隨著野風一道,順著那麵旗幟而上下卷動。那些人馬不再進一尺一寸。少頃,風漸弱,軍旗漸平漸落。一個男人披著將甲,從旗後一步一步地踱至陣前。“謝”字軍旗下,他持刀縱馬,轉瞬間亦遙遙探目望來,隱隱約約地,似乎露出了久違的一點笑意。在江豫燃視線所及處,卓少炎周身的冰層毫無征兆地開始融化。陽光打在她的身上,可這光芒卻極黯淡,因那冰層融儘後,在她空空如也的心口處,一苗埋抑已久的火種被猛地引燃,由它爆發出的光芒竟百十倍壯烈於陽光。然後江豫燃聽見了雪崩的聲音。她冷靜理智的外表被撕裂,她鎮定多謀的神智被摧毀。她整個人由內而外地飛速坍塌,又由外而內地飛速重塑,最後她以像是著了火一般的嗓音問江豫燃:“來者何人?”“謝淖。”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