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穆國書送抵大平京中,將才平靜了沒多久的大平朝堂再度掀起一番波瀾。大穆新帝謝淖求娶大平英王卓少炎,以國書下聘,而其聘禮之厚重,震動大平朝野上下。一封二國通好之和約,將近三十頁紙的禮單,以及足足占了大穆八分之一國土的封地。都堂之中,朱子岐謹慎閱過這些文劄,確認了大穆國書中所明列的封地正是已故先晉鄂懷妄王生前所擁的那一片廣邑。南起二國邊境,毗鄰戎、豫二州,東、西橫遮大平疆線,北望千裡京畿,堪稱大穆一國門戶。而今謝淖欲將這一片封土贈與他未來的皇後、大平的親王卓少炎,這無疑昭示著大穆十足厚重的修和誠意。朱子岐抬眼看向狄書馳。此刻,饒是平素輕易不肯與它國言和的狄書馳,也陷入了沉默。自景和九年以來,大平朝堂上關於是戰、是和的爭議便從未有過止歇。在這九年中,大平眾臣目睹了忠良受戮、將臣反兵、皇帝禪位、權王伏罪;也遙聞了晉室分崩、骨肉相殘、君民離心、兵卒倒戈。而過往的一切征伐與糾葛,如今終於能夠指向一個句點:曾經統率兵馬征戰於大平北境、誓要收複所失河山的卓少炎,今能提兵橫鎮於二國邊境之間,隻為阻止大平趁晉亂出兵、止乾戈於一念;曾經與卓少炎在北境纏鬥廝殺的宿敵謝淖,今能在登基後以國書下聘,隻為冊她為大穆皇後、締結二國和約。今之修和,大平將不必再以家國受辱為代價。今之修和,為的是還天下萬民以太平千秋。這不得不被稱為一個傳奇式的句點。麵對於此,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拒絕大穆這等的厚重誠意,說出一個“不”字。狄書馳也絕非例外。他轉目望向手裡掂著那一遝厚厚禮單、不知在想什麼的沈毓章,問說:“做大穆新帝的皇後——英王願嫁否?”沈毓章的情緒難以為人分辨,隻聽他聲音如常地回答:“於國,於私,她都無不願之理。”……雖在都堂之中篤定言此,但沈毓章卻遲遲沒有命學士院及禮部起草大平回書。倒是皇帝,在翌日早朝散後,由內侍陪著來了佇寧殿。自從卓少炎奉昭慶之意留於宮中養胎以來,英宇澤最喜歡去的地方便變成了佇寧殿,最喜歡與之說話的人便變成了卓少炎。同卓少炎在一處時,他不必擔憂自己因做不好一個懂事的明君而令父母皺眉及失望,更不必像麵對其他臣下時那般時時謹慎、恪守君威及皇室體麵。麵對卓少炎,英宇澤自在極了。他扒在書案邊,滿眼好奇地瞧了一會兒卓少炎正在寫的信箋,問:“卓卿,你是在給大穆皇帝寫信麼?”卓少炎手腕稍頓,微微笑了,卻沒答他。英宇澤又問:“朕今日聽說,大穆的皇帝要娶你做他的皇後。卓卿,你如果做了大穆的皇後,此生是不是就不能再回大平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能明白為什麼父親在提到此事時會有那樣的臉色了。便連他在聽說此事時,也立刻生出了許多的不舍之情。此事在廷議時,滿殿臣子們無人反對,包括他的父親。但他們所討論的事情,他隻能聽懂一小半。禦座之側,母親在珠簾之後輕輕對他解釋道:“英王若做了大穆的皇後,則從此往後,不論是大平還是大穆,若想發兵攻打對方,便都得先踏過她的封地。她雖是大穆的皇後,但更是我大平的親王。有她在大穆後位一日,大穆便絕不會發兵南犯,而大平更不會出兵北進。”當時他很想問,倘若將來有一日大穆的皇帝死了,亦或是英王死了,那二國之間又當如何?但他忍住了這念頭。此刻,英宇澤看著卓少炎微微隆起的腹部,眼睛突然一亮,高興地說道:“卓卿,朕想好了,朕隻要一個妹妹就夠了。你如今要做大穆的皇後,還是生個小皇子罷。朕以後會把妹妹許給大穆的小皇子,這樣一來,大平和大穆就可以一直像眼下這般了。”聽到這般天真童言,卓少炎輕淺一笑。她沒有糾正皇帝的想法。她也沒有告訴皇帝,這世間的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許多。二國能夠修睦,並非僅靠一紙婚約,而這天下更沒有哪個明君,願意將家國命運寄托於和親聯姻一事。天下之治,在於君王之誌與心。她更沒有說,一姓之江山,有始則必有終。這世間沒有百代平安之宗族,這世間更沒有千秋不滅之社稷。她曾與誌同道合之輩拚儘全力,挽大平江山於不破;她亦曾感念愛人之誌,收兵止戈,安天下民。但在百年之後,這天下會變成什麼樣,她無法知曉,她亦無心知曉。卓少炎終究什麼也沒說。麵前的皇帝臉龐年幼,雙眼清亮而黑白分明。他將慢慢長大成人,將成為統禦大平的新一代的君主。在他的治下,這天下或許會征伐再起,這天下或許會長平久安。但不論如何,皇帝同她、同謝淖、同沈毓章、同英嘉央、同其他許許多多為家國天下奮不顧身之輩一樣,都隻是史之長河當中的一捧浪濤而已。長河浪流滾滾,千古不改的,唯有萬民冀望太平的芸芸之意。英宇澤眨著眼,突然叫了聲:“姑姑。”他伸出小手,拽了拽卓少炎的衣袖,認真問說:“你是真心願意做大穆的皇後麼?若你不願,朕絕不允他們把你嫁給大穆皇帝。”卓少炎心頭一軟,未顧君臣之彆,竟不自禁地牽住了他的小手。她替孩子將袖口展平,嘴角稍揚:“臣心甘情願。陛下不必擔憂。”英宇澤說:“姑姑為什麼願意嫁給他呢?”卓少炎反問他:“陛下在至高之位,雖坐擁四海,享萬民朝拜,但是否會覺得孤單?”英宇澤抿住小嘴,仔細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嗯”了一聲。他雖不能儘然理解她話中深意,但他卻十分明白每當自己夜裡想要父親陪卻不得時的那一份失落與委屈的心情。有難得一見的溫柔意從卓少炎眼底湧出。她輕聲道:“他在至高之位,也會孤單。而我,不忍他孤單。”……西華宮中,英嘉央自睡夢中轉醒。殿外天色近晚,她蹙了蹙眉,責問身邊人為何不早早叫醒她。內侍答:“殿下睡著時,沈將軍來看過,特意囑咐不讓小臣們驚擾殿下。”英嘉央有孕已逾二十周,沈毓章仍是日日親來探問起居,除了著太醫院日日細稟之外,還命西華宮內外宮人日日記錄她之日常,大小事都要上心過問。她嫌他操心過多,但卻勸擋不住他,隻得由他去了。此時聽內侍稟,英嘉央隻得無奈道:“罷了。”她起身後,又問:“皇帝已自佇寧殿回來了?”內侍點頭,虛扶著她步入皇帝起居內殿。內殿中,英宇澤小小的身子半伏在禦案上,手裡不知在鼓搗著什麼。聽見聲響,他立刻將案上的東西攏入袖中藏起,然後捧起案上書卷,在娘親逐步靠近的腳步聲中正經讀起了書。“拿出來罷,皇帝。”英嘉央平平靜靜地說道,無聲地抬手揉了揉額頭。英宇澤偷偷抬眼覷她,見瞞不過,便癟了癟嘴,從袖中取出一疊信箋,兩隻小手緊緊攥著,一副不甘心被發現的模樣。英嘉央轉身朝向內侍:“皇帝這是拿了什麼回來?”內侍噗通一聲跪下,垂首請罪道:“今日在佇寧殿,陛下看英王殿下在給大穆皇帝寫回信,覺得有趣,後來便趁英王殿下離開更衣時,命小臣從案上的一摞書信中隨手挑了幾封,一路帶回了西華宮。”英嘉央揮手叫內侍退下。然後她一言不發地看著英宇澤。娘親的這副神色,立即讓年幼的皇帝變得十分乖巧。他老老實實地坐正,可憐巴巴地解釋:“朕、朕就是想學一學,彆的皇帝是怎麼……怎麼寫信的。”英嘉央將那疊信箋從他手中收回,道:“皇帝,本宮不罰你。待沈將軍來時,請皇帝自己將今日事講給他聽罷。”……夜裡,沈毓章聽過皇帝親口“自首”,又盯著兒子憋漲得通紅的小臉看了一會兒,最終搖了搖頭,道了句:“明日再罰。”他走回英嘉央的寢殿。見他進來,正在為她梳發的宮婢無聲退下。他遂走至她身後,拿起梳篦,動作輕柔地為她梳攏長發。“毓章。”英嘉央看向鏡中的他。沈毓章俯身,親了親她的臉頰:“嗯。”他的氣息繞在她頸側,這等的溫存叫她不禁放軟了語氣:“晚膳前禮部來問,英王出嫁一事該循何製。國朝固然無此故事,我叫陳延領禮部諸吏擬個新章程出來,不必繁瑣,但能體現我大平之氣度即可。”沈毓章擱下梳篦,語氣頗冷:“學士院還未草詔,他陳延著什麼急。”英嘉央自然知道他心中在顧憂著什麼。謝淖以國書下聘,借求娶卓少炎一事而修和於大平,這本是極順理成章的事,可隻消一想到此皆謝淖之所計,便叫沈毓章放不下心來。這一嫁一娶,非尋常人家之喜事,中間還夾雜著二國之博弈與妥協。說到底,他還是在疑憂謝淖之所謂真心,在顧慮卓少炎會為國而受委屈。這與此前卓少炎北上晉煕郡鄂王府大不同。彼時,戚炳靖是大晉親王,如今,謝淖是大穆皇帝,而她做王妃與做皇後,所將受到的禁錮與所需為之付出的代價又如何能相提並論。二人一時都未說話。過了一會兒,英嘉央先抬眼,看向案幾上擱著的那疊信箋。沈毓章也看見了,但他紋絲不動。她無聲而笑。這是他身上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沈氏家風。窺人私信,叫他如何能做得出?“此非常之事,當循非常之法。”她口中說道,起身,去將信箋取來,擺在他眼皮下。然後她又道:“我今日確是乏了。”說罷,便先去歇了。沈毓章兀自坐在妝台前,牢牢盯著那疊信。直到燈燭火苗跳暗時,他才沉了沉眉頭,勉為其難地握住那一張張被宮燈拱得發熱的薄箋。他就這般懷著極為矛盾的、難以言喻的心情,將這些信箋依次展開。這並非是沈毓章頭一回讀謝淖的親筆手書。之前那次謝淖自戎州發信與他,字裡行間皆鏗鏘有力,氣度卓絕而不凡,一閱便知其人胸中丘壑大略。可今時這些……沈毓章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信箋上的每一字,都透著無邊的繾綣之意,像是貼著收信人的耳根,低聲道出那些隻有最親密的人之間才能聽曉的綿綿情話。他硬著頭皮一一讀來。「少炎。今著有司遞出國書,軍驛最快馬。左右皆知吾多心急,亦知吾多念汝。」「鄂王封地,今已歸汝。無之,以汝去歲嘗言,當以晉煕鄂王府為家。既為家,吾又何惜得令朝廷接管。鄂府不壞,亦命和暢手重葺之,汝必喜。」「因此言聘,大平帝臣必以大穆為和,自開門戶,倒亦省事。如此,大平朝野無敢阻汝北嫁大穆者。至於汝為大穆皇後,於家國何利,大平文武必能長論大義,無所複懷。」「吾嘗問汝,為吾謝淖妻,屈汝否。時汝對,往者不曾,目下不覺,來者不會。此皆因汝深愛吾也。然吾每思此,時時怕汝有所屈抑而不言。」「少炎,吾知汝心係大平,往後但欲歸國,隨即可回。大穆皇城非金囚籠,乃汝家也。內外規矩凡汝所不悅者,吾則廢之。斷不令規矩屈汝也。」「歲逢夏月,與汝同往晉煕,消遣散心。鄂府藏書,多汝所未嘗讀。日後,再令和暢尋得好物與汝。」「前以負創,在戎軍前,夜未能使汝儘興。今吾傷愈,待汝還,汝欲興如何,吾皆奉陪。但可喜喜耳。」沈毓章無法再縱著自己繼續讀下去。他啪地一聲將這一疊信箋統統反扣在案上,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夠了。……夜裡的學士院外,分外肅靜。宮人提燈前行,照亮沈毓章足下的路磚。他推開院門,門閂的響動驚醒了院中輪值的承旨及待詔。眾人向他行禮,他亦還禮。沈毓章言簡而意賅:“煩請諸位草詔,告大平萬民,英王卓氏將北嫁大穆。再回大穆皇帝書:禮函皆悉,英王願嫁。”***耶。明天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