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2737 字 2個月前

大平翰林學士院製詔,一夜即成。國書晨時出京,快馬北上。禮部於早朝時分聞詔,待散朝後便不敢耽擱半刻地張羅起了諸事。先是英王北嫁之嫁妝。陳延手裡攥著大穆國書中的那一份長達近三十頁的禮單,召集禮部眾吏商議,這嫁妝該當如何製備,才能將這份聘禮比得下去。諸吏紛紛獻策,議有大半時辰,陳延說話說得口乾舌燥。左右有人為他敬茶,道了句:“陳大人,辛苦了。”陳延聞此,率眾苦笑。此前昭慶未出降而垂簾、皇帝生父沈毓章尚主二事已叫禮部累脫了層皮,這還沒過多久,眼下又臨親王出嫁、為它國後這等古未有之的大事。朝野中甚至都有了笑談,道大平開國近四百年,端屬這一朝的禮部俸祿領得最是不易。少頃,宮中尚衣局來人,叫禮部派人一道去佇寧殿,為英王量身製嫁衣。陳延一麵安排人手,一麵憶起此前與昭慶關於嫁衣一事的對話。當時昭慶吩咐:“英王嫁衣,有勞禮部與尚衣局共同操心製辦。”陳延疑惑:“英王殿下北嫁,當循大穆冊後禮儀,皇後禕衣自當由大穆禮部製辦為妥。”昭慶道:“穆室新立,大業草創,恐無暇兼顧這許多。”陳延還是疑惑:“大穆雖開國未久,然晉室家底頗為豐足,否則大穆國書中也夾遞不了近三十頁的禮單。今論皇後輿服,恕臣難信大穆不能製辦妥當。”昭慶望他半晌,笑了一笑,隻得道出實情:“陳卿。英王有孕了。你要叫大穆的禮部如何為她製衣?”陳延額頭立時冒汗。既是有孕了,又不知禮期定在何時,那便少不得要同時製備寬緊不一的數套嫁衣,這又是件要人命的辛苦差事。自然,若是英王能夠速速出京,早日赴大穆成禮,那便能省去其中一二套的功夫,也能叫人緩口氣來。陳延斟酌問道:“英王殿下計於何時北上?除嫁衣外,英王出京又當著何服?國朝未有女子為親王之故事,出京之日當循親王禮服,還是循親王妃禮服?”昭慶答得簡單:“卿看著辦。禮部何時備妥,英王便何時北上。”這便是越快越好之意。得此上意,陳延緩緩鬆了一口氣。他心道,大平不過是將送人北出,便已是這般兵荒馬亂,不知北麵將要迎人入嫁的大穆朝廷,又是一副什麼樣的光景。……大穆國基方奠,新帝便要冊立皇後,所冊之人更是與大平已罪成王英肅然、與先晉已故鄂王戚炳靖兩個男人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大平前雲麟軍主帥、今之英王卓少炎,皇城內外自然聞之震動。新帝以兵武起家,治下雖講仁德,然作風強硬狠悍,朝堂左右皆心腹,文武不論新臣舊臣,莫不俯首聽命。對於這一道冊後詔命,對於新帝在國書與聘禮中蘊埋著的刻骨深情,有人知悉內情,有人不解傳聞,但終歸是無人敢在此時逆犯天顏。大平英王卓氏在新帝心中的分量,但凡參與籌備冊後一事的禮部、戶部、宗正寺、翰林供奉院、尚書內省及其餘各司的臣子們,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新帝自即位以來,聽言製令,又以節儉率下,然此番所備諸禮與皇後中宮用物,皆命人取最最好的。為了迎娶大平英王,新帝下詔廢了內宮諸多規矩不止,亦連帶罷撤了外朝的不少章程,隻為她能在入主大穆中宮之後過得自在、無束、隨心。此非深愛,又是什麼。……入夜上燈,司燭的小內監剛退出殿外,就遇上自禦膳房回來的文乙。文乙詢了他幾句,便放他退下。這小內監卻忍不住道:“文總管,陛下已盯著大平英王來信足足看了一個時辰,怕不是魔怔了?”文乙立刻斥他一聲,卻也一時沒忍住,微微一笑。小內監則縮起脖子,飛快地告了個罪,躡足退下。殿門在文乙身後關合。他看向殿內,就見謝淖獨自一人坐著,右手持信,左手按膝,一動不動。文乙端著朱漆食盤,走上前去。他彎腰低頭,揭開盅蓋,將禦膳房精心煲製的羹湯奉上前:“陛下。”下一瞬,他的手腕便被人一把握住了。這不顧君臣體統的異常舉動令文乙十分驚訝,他被迫抬起頭來,然後就對上了謝淖深湖似的一雙眼。他的手被謝淖緊緊攥著,青瓷盅裡的湯水悠悠一蕩。“文叔。”謝淖開口。他眼中的漆黑湖麵盛映著漫天星光。透過他手掌的力道,透過他微啞的嗓音,透過他如同被燭火燎燒著了的目光,這份層層且重重的喜悅之情被毫不保留地宣泄而出。“陛下。”文乙應道,順著他的力道將食盤擱下。是何事,能引得謝淖如此不顧分寸地狂喜,是何事,能叫從不輕易叫人窺見情緒的謝淖如此反常,文乙並沒有張口詢問。何須問?文乙垂首,無聲笑了。料想待這冊後大典過後,不須多久,宮中便又得張羅起皇後誕子的又一喜事了。謝淖鬆開了文乙的手腕,眉眼微微斂動,亦是一笑,並未多言。他坐在禦座上,將一直握在右手中的信箋輕輕擱去案上,複又一笑。他以指腹壓在信箋一角處,遲遲不舍移開。文乙注視著皇帝的側顏。燭光下,他的麵龐重染青澀,文乙眼前出現了曾經的那個十五歲少年。他立於寒風中,肩頭覆著厚厚一層霜雪。在他十五歲之前,他從未有過如此欣悅的時光。在他十五歲之後,他更沒有能夠縱自己開懷的奢侈。他曾在窒黑之境中憑一己之力搏出一條通天生路,身上浸透血,腳下是白骨,他親手斬斷了所有的親緣。他今時這一笑,竟笑出了一片勃勃生機,笑出了一場萬物昭蘇。文乙的眼眶有些發熱。他退後半步,重新捧起那盅羹湯,以掩蓋自己的失態:“內侍省奉陛下詔命,近日來已陸續將先晉的嬪妃宮人遣散出宮;至於前朝諸太妃、太嬪,亦已尊陛下之意,由她們自選去留。凡出宮者,宗正寺皆已安排專司為其選宅,好生敬養。”謝淖一手接過瓷盅:“寧太妃如何了?”文乙答:“寧太妃言願出宮,去相台寺與長公主殿下在一處。”謝淖沒有說話,手指沿著盅碗邊沿緩緩摩挲。文乙睹此,又道:“陛下親率兵馬南下迎嫁一事,欲令哪位將軍隨行?周懌將軍已自永安郡回京,不如此番還是由他伴駕,陛下也可放心。”謝淖沉思少許,道:“讓他留在京中。”……相台寺之東,一行車馬緩緩前行。車頂寶珠滿飾,車前黃幡輕揚,六匹青駒鬃毛透亮,車前車後皆有禁軍開道。在新帝的授意下,內侍省仍舊為先晉寧太妃朱氏保留了原先的儀仗規格。周懌騎在馬上,抬頭遙望,山寺的三重大蓋飛簷在蒼翠鬆木之中依稀可見。行進間,馬背上下起伏,周懌的目光亦上下起伏,過了許久都未收回,直到一名禁軍士兵馭馬前來稟他:“周將軍。寧太妃請將軍去車駕側。”周懌低聲一籲,扯著韁繩調了個頭,朝後去了。士兵看著這位新帝最為器重的大將沉默無言的矯健背影,轉目望了望遠山上的相台寺,不禁遙想到那位先朝戚氏長公主身上的諸多故事。晉室覆滅,新帝登基,詔留晉室宗室女之尊號、封號。諸戚氏女當中,唯戚炳瑜拒不奉詔,自請削去長寧、長公主之號。奉旨辦差的人幾番勸說未果,隻得將此事報至新帝處,新帝無言良久,竟默許之。她曾是已故先晉鄂懷妄王最為親近的長姊,享儘無尚尊榮。她曾風光出降,駙馬都尉卻因她而慘死。她曾助晉懷帝揭舉鄂王親弑父兄罪行,至鄂王下獄身故。她曾在鄂王死後縱火焚宮,撕裂晉室虛浮的體統,曝露其下難堪的血惡。而新帝對她的屢番破例與包容,則又成為了大穆新朝中的一個難解之謎。周懌鞍轡緩行,讓坐騎跟在寶珠墜飾的車駕一側。車幰已起,朱氏在內,向他望來。他未挪動目光,也未開口。風撥幰幔,朱氏的聲音順風而入他耳中:“周將軍。”周懌道:“太妃請說。”朱氏則問:“皇帝禦駕南下,周將軍何不從行。我出宮赴相台寺,又何必勞煩周將軍親率兵馬護送。”周懌沉默不言。朱氏不怪他的不答,又道:“我聽說,皇帝無意追封生父、生母,亦無意令宗正寺修父母故事入穆室宗牒。”周懌仍舊沉默不言。新帝即位,不揭故往,讓早已塵封多年的舊事繼續被沉埋於地下。戚炳瑜曾經拚上一命而要維護、後來又拚上一命而要毀滅的晉室體統、戚氏臉麵,被新帝悄無聲息地覆上了最後一塊遮布。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告謝她多年的庇護及教養之恩。朱氏又道:“她想要的,並非這些。”周懌沒問,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他隻是勒韁止馬,低聲對朱氏道:“太妃,相台寺到了。”儀仗及禁軍一行在山腳下漸次止步。周懌目送從者循階送朱氏上山,撥轉馬頭,沿著山下小徑向另一處行去。有人在他身後問:“將軍要往何處去?”周懌稍稍駐停,他目光所望的小徑儘頭,一所民舍乾淨整潔,門扉緊閉,似已為人所賃。他回答道:“每日拜寺,住在此處,近些。”……大平禮部備妥諸儀的那一日,喬嘉送文書去佇寧殿給卓少炎過目。她因連年政績斐然,已於兩個月前調任吏部,自宗正寺卿轉遷吏部侍郎,分管吏部右選案,掌五品下武臣之磨勘、擬注等事。此前朝中女官聯名上疏,奏請兵部改製,允讓女子參軍一事,經由昭慶禦筆批複,特下吏部右選案,命喬嘉負責遴選在京眾臣中願轉軍職之女官。因卓少炎曾從軍多年,熟知兵事及禁軍各部要職,喬嘉專請聖旨,得卓少炎相助此要務,兩個月來事半功倍,進展神速。今日,喬嘉將最終經各方遴選擬定的女官名單呈給卓少炎過目。厚厚的文劄內,書有六十位女官的姓名,她們將被朝廷分派往各軍任機宜文字、諮議軍事、隨軍轉運等武職。從此往後,若逢戰事而女子立軍功,朝廷將循功封賞;若功可拜將,則將拜女子為將。卓少炎指壓劄本,神思不苟地一列列閱過。喬嘉立在一側,注視著她認真的側顏,不由想起某日夜裡狄書馳與她相談時所發出的由衷感慨:英王此嫁大穆,大平何止是給大穆送去了一位皇後,更是給大穆送去了一位能臣、一位乾將。喬嘉頗同意此言。此時看著卓少炎,她心中也懷著極強烈的不舍之情。這個女人用她的堅韌與勇略、用她的戰功與忠誠,為所有有誌於家國天下的女子破開了一條嶄新的通道。在曆經近四百年之後,大平女子終可憑功拜將、憑功封王。卓少炎察覺到喬嘉的目光,抬眼回視,給了她一個微笑。然後她的眼神又落回文劄,其上的一個姓名讓她凝視了半晌。最終,她合起劄本,遞還給喬嘉,道:“喬大人,辛苦了。”喬嘉說:“此皆喬某分內之事。”然後她望向一旁的衣案,那上麵擺著尚衣局與禮部共同為卓少炎製辦好的嫁衣與親王禮服。她忽覺有許多話想要對卓少炎訴出,可最終也隻是合為一句:“殿下此去大穆,望當保重。”卓少炎再度對她一笑,點了點頭。……大平延和元年十月初六,英王北赴大穆。英王儀仗及送嫁的人馬浩浩蕩蕩,前後長達足足十裡。卓少炎北出當日,大平京中城道人潮擁塞,萬民爭睹盛況,逼得兵部調派禁軍肅靜秩序,才叫送嫁人馬順利出城。京城北門的城門樓上,昭慶領皇帝率眾臣目送卓少炎出京。那日天晴,白雲片片,金芒燦燦,沈毓章負手立在城牆後,遙眺漸遠漸小的車駕人馬,慢慢地紅了眼角。……十月末,英王一行抵赴豫州大營,江豫燃率雲麟軍眾將來迎。北地的夜空,稀星點點,明淨如洗。營壘高牆上,卓少炎抱劍而坐,江豫燃則枕甲而臥。他二人仰首望天,這一片夜空,一如當年二人於北境千裡轉戰時,變也未變。江豫燃道:“卓帥是否還記得,當年雲麟軍初建,卓帥叫我守豫州,正是因我名字裡帶了個‘豫’字。”他說罷,就笑了。這一笑,笑出了多少往事,如影翩翩,在二人眼前一幕幕地飛速掠過。卓少炎也笑了:“豈能忘記。”這些流淌在她血液中的深刻經曆,終她此生,都不會忘。有夜風起,江豫燃立刻起身,將自己背後的大氅扯下來在她身前撐開,替她遮風:“卓帥今懷身孕,不可受寒,該當早些歇息。”卓少炎撫上腹部,微笑說:“無礙。”這個孩子,乖極了,也靜極了。除了最開始的那二三周略有不適外,她在其後的時間內幾乎沒有任何難受的情狀。她初為人母,即被骨肉如此體諒,倒叫她心生感動。江豫燃瞧見她這般溫柔的麵貌,一時微怔,轉而歎道:“若憶當年,誰又能想到今時今刻。”卓少炎點頭:“當年,我以為我早已將這條命許了國。”江豫燃舉在半空中的大氅被她按下,他對上她頗深的目光,聽她道:“豫燃,我已非當年的我,你亦非當年的你。人,都會變。”卓少炎從懷中取出一封文劄,遞向他:“朝廷此番兵改,轉軍職的女官共六十人。吏部與兵部合議後,將其中七人派往了雲麟軍。最遲下月末,她們便會奉令轉調至你麾下。”江豫燃接過,借著月色打開來看。未幾,他神色遽變,飛快地抬眼看向卓少炎。那封文劄中,書有一個叫他想念卻不敢念、想見卻不敢見、想觸卻不敢觸的人。他無法想象記憶中的那個嬌小柔弱的她,今竟會選擇踏上這條道路。他攥住這封劄子,嘴唇動了幾動,最終卻未發出一字。……卓少炎回京前留在軍前的那襲將甲,被江豫燃完好無損地帶來了豫州。夜裡臨睡前,她手持軟布細心將它擦拭了三遍,然後悉心將它收入北上的行裝中。當甲衣沉沉貼入木箱底部時,她凝視它片刻,然後從上取下一枚甲片。箱蓋重重關合,落鎖。唯有那一枚甲片,被她珍而重之地收於貼身衣物內。……清晨時分,有士兵來稟,道江豫燃請她移步城頭。卓少炎束發,佩劍,披上大氅,在北地初冬微糙的晨風中步上豫州外城城牆。天邊雲層輕裂,曦光鋪下,照清了不遠處浩浩蕩蕩的兵與馬。有一粒雪花從天而降。這是豫州的初雪。雪愈落愈急,被城頭朔風撕卷著,很快便將她的身周鍍上一層淺銀色澤。她定定地望向那一眾馳向豫州城下的兵馬,視線穿過白茫茫的雪霧,在終於能夠看清來者的英俊容貌的那一刻,她步近女牆,在風雪之中綻出了一個燦若朝陽般的笑容。……戰馬昂頸長嘶,鐵蹄之下,雪泥翻飛。謝淖立馬城下,抬頭望去。在他身後,大穆南下迎嫁的禁軍陣列長如無尾,遙望不見儘頭。風雪之寒不敵他心中炙熱,雪片落上他的眉睫,轉瞬即化作了水。此距大平景和十二年的豫州一戰,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年。那一年的豫州城頭,大雪一日接一日地下。雪一層一層地落在她的頭頂和將甲上,遮住了她身上的血跡。那一年的豫州城下,格外冷。寒風卷著雪碴撲到他臉上,叫他看不清城頭敵將的容貌。他身負刺傷還未痊愈,他尚不知那會是他此生的明光與摯愛。彼時冬雪,今時冬雪。他忽而笑了。若能早知今日,在七年前的當初,他便該如此刻這般,於這風雪之中的豫州城下,遙遙喚她一聲——“少炎。”「正文完」***落幕。感謝大家又陪我寫完一個故事。連載期間的每一條評論,對我而言都是莫大的鼓勵,亦是我能夠一直前行的動力。雖回複不多,但感念在心。再次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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