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行旅 小說中華 河與岸(1 / 1)

懸崖邊的樹 王德威 1496 字 2個月前

——蘇童的《河岸》蘇童是當代大陸最重要的家之一。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來,他以《妻妾成群》《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紅粉》《米》《城北地帶》《我的帝王生涯》等一係列作品傾倒海內外讀者。這些作品多以想象的南方城鎮為背景,回顧曆史人情,狀寫風月滄桑,筆觸細膩精致,而字裡行間透露的神秘頹廢氣息尤其引人入勝。作為一個專誌的作家,蘇童顯然不希望原地踏步,重複已然叫好的題材。最近十多年來他屢屢尋求突破,像《蛇為什麼會飛》白描現代都會誌怪,《碧奴》重寫孟薑女哭倒萬裡長城的傳說,都可以看出努力的痕跡。然而這些作品刻意求變,反而事倍功半,不能讓讀者滿意。《河岸》的出現代表蘇童創作的一個重要的轉折點——這部長篇應該是他近年最好的作品。《河岸》的故事發生在一個靠河的小鎮上。混沌的河流,一切如此荒涼,隻有當漂流河道的船隊靠上岸邊時,才帶來一陣騷動。少年庫東亮生活在船上,對岸上的世界有無限好奇;東亮的父親庫文軒卻以戴罪之身寄居船隊,再也不願離開。與此同時,身份曖昧的女孩慧仙一心要上岸出人頭地。庫家父子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女孩慧仙是否能夠成就自己的野心?烘托這些情節的,則是一段神秘的曆史,還有眼前鋪天蓋地的運動。熟悉蘇童的讀者會發現《河岸》彙集了不少他此前作品常見的題材:變調的曆史,殘酷的青春,父子的僵局,性的誘惑,難以言說的罪,還有無休止的放逐和逃亡等,共同構成蘇童敘事的語碼。如果我們僅僅專注情節主題的安排,《河岸》也許並沒有太大突破。然而細細讀來,我們發現比起《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或是《刺青時代》,寫作《河岸》的蘇童畢竟有所不同。他的敘事變得緩慢綿密了,而他對人物情境的鋪排有了以往少見的縱深。更重要的,蘇童所擅長的抒情語氣現在有了更多沉思、反諷的回聲。這些改變不僅標示了一位作家的成長,也同時提醒我們當代中國語境的變遷。《河岸》的故事由庫文軒、庫東亮父子的緊張關係展開。庫文軒號稱是革命烈士之後,借“烈屬”之名,很有一些得意日子,私生活更是多彩多姿。但有一天他的身份突然出了問題,一切急轉直下。庫被貶到居無定所的船隊裡,成了一個猥瑣的怪胎。但即使到了最潦倒的地步,庫不能忘情他的背景,以及象征他的家史的烈士紀念碑。碑的喻義在此不言可喻。碑銘刻曆史,封存記憶,更以它堅挺的存在成為男性魅力的表征。庫文軒的曆史正確性和他的性能力成正比,良有以也。然而蘇童要寫的恰恰是紀念碑作為一種曆史“雄偉符號”的虛構本質,以及這一雄偉符號與(性的)狂歡衝動的消長關係。庫文軒自命身份不同,竟然真借“勢”而起。但一旦失去了曆史的加持時,他豈能全身而退?他的自我閹割輕易成為身體即政治的寓言。庫東亮隨父親漂流河上,儼然承襲了父親的罪,但他不能拒絕岸上的誘惑。這一部分蘇童寫來最是得心應手;隱諱不明的家族曆史,青春的躁鬱和悸動,讓東亮輾轉難安,而在那樣的年代裡,他的叛逆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出口。透過這個船上少年的眼睛,蘇童寫出了河與岸的相互牽連,河與岸的格格不入,種種暴力因素,一觸即發。而東亮終必明白,所有的事物就算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各有它的陰暗麵,無論如何追尋反抗,也難以厘清其中的奧秘——或所謂的奧秘根本是空無所有。革命曆史如此,風花雪月也如此。蘇童曾是先鋒派作家的一員,一向善於拆解曆史、遐想虛無。不論是《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罌粟之家》架空早期曆史,或是《我的帝王生涯》戲擬中國王朝盛衰,都是好的例子。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新現實主義興起,蘇童又證明他也是白描世路人情的好手,尤其是像《刺青時代》這類反映少年啟蒙的故事。《河岸》基本結合了這兩類敘事的特征。借著庫文軒可笑可憐的一生,蘇童不斷嘲諷“曆史”的意義到底何在。但蘇童也明白曆史作為一種生存經驗的積累,並不因此就被掏空:庫東亮的成長如此艱難,實實在在地演繹出另一種國家大敘事所不能企及的欲望與惶惑。蘇童以往以女性角色享譽,《河岸》中的代表人物是慧仙。這個女孩從小流落船隊中,卻不甘於現狀。她上了岸,憑著樣板戲《紅燈記》女英雄李鐵梅的造型崛起。但是慧仙到底是俗骨凡胎,她卑微的出身和她的虛榮任性注定了她的命運。某種程度上,慧仙其實是庫文軒的翻版。庫借著烈屬身份吃香喝辣,慧仙則靠著樣板戲人物風光一時。一塊烈士紀念碑或一盞道具紅燈成了他們曆史身份——角色——的護身符。政治信仰和戀物崇拜在此混為一談,蘇童對意識形態的諷刺莫此為甚。當這兩人所依附的符號物被褫奪,他們立刻被打回原形。《河岸》的中心是庫家父子的緊張關係,慧仙部分的情節並沒有完整地發揮。但蘇童對這個角色是有感情的。慧仙性格的缺點顯而易見,就像十九世紀自然主義裡的女主角們一樣,環境和遺傳是她的宿命。但比起蘇童早期裡那些氣體虛浮的女性角色,慧仙輕浮卻又強悍、天真卻又世故,這使她成為一個飽滿可親的人物。慧仙的命運在最後懸而未決。想象中大時代過後,這樣的女性是要在新時期繼續闖蕩的。對蘇童而言,《河岸》還有一個要角——河流。蘇童對河流意象的迷戀其來有自。河是聯結作家心目中“南方”的動脈,深沉、混沌、神秘,穿鄉過鎮,流淌到不可知的遠方。河不受拘束,有時泛濫,有時枯竭,莫測高深。相對於河的是岸,那律法與文明的所在,限定河流走向的力量。蘇童曾在散文《河流的秘密》寫道,“岸是河流的桎梏。岸對河流的霸權使它不屑於了解或洞悉河流的內心”。然而,“河水的心靈漂浮在水中,無論你編織出什麼樣的網,也無法打撈河水的心靈,這是關於河水最大的秘密”。這幾乎像是為《河岸》所做的告白了。庫文軒因為傷風敗俗,被逐到船隊上,他恐懼岸上的迫害和蔑視,但又不能忘情聳立岸上的紀念碑。這是他的悲劇根源,他抱著紀念碑自沉的結局,因此並不令人意外。河與岸的糾纏更表現在庫東亮和慧仙的欲望和行動上。在河與岸的交界、文明與欲望的邊緣上,兩人不斷鋌而走險。最後,東亮被禁止上岸,慧仙落地生根。但是兩人真能就此打住麼?再將眼光放大,我們記得這兩個年輕人都出身河上的船隊。船隊隨著河流上下,處處為家;船民們背景複雜,貧困無文,因此被岸上的人視為賤民。經年累月,他們漂流四方,儼然成為一群異類。蘇童寫這樣一群人並不乏浪漫的投射。時代天翻地覆,漂流在河上的船隊反而像是亂世裡的“方舟”了。然而船隊又豈能真正遺世而獨立?恰恰相反,船民藏汙納垢,鉤心鬥角,而岸上的憧憬——和補給——永遠蠱惑著他們。換句話說,這未嘗不是一隊“愚人船”,庫家父子和慧仙不過是其中的抽樣而已。曆史長河緩緩地流到了新的世紀。和新中國一起成長的作家現在也已經人到中年。回首來時之路,他們近年紛紛寫下曾經刻骨銘心的記憶。毫不意外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作家們的青春時代——成為書寫的重心。但這段曆史在他們筆下何其不同。餘華的《兄弟》寫出從禁欲到縱欲的一體之兩麵。王安憶的《啟蒙時代》將那個時代視為辯證青春與知識的契機。林白的《致一九七五》則致力描繪時代所帶來的性彆覺醒和感性律動。畢飛宇的《平原》思考人不成個人樣的焦慮。蘇童以《河岸》來回應這些同輩作家的紀事,行文運事的確獨樹一幟。曆史正如他中的河流一樣,深沉、混沌、神秘,拒絕岸的桎梏,卻又隨著岸形成不得不然的流向。蘇童的筆觸是抒情的,而他筆下的世界是無情的。擺動在修辭敘事和曆史經驗的落差之間,《河岸》即使在寫作的層次上,已經是一種河與岸、想象與現實的對話關係。這很可以成為蘇童未來創作的走向,岸上河上,持續來回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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