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從島上出發到警備團所在的地方，坐船要兩個多小時，來的時候盧平還善解人意的專門從團醫院借了軍用擔架，下麵帶支架，可以當做臨時床用的那種。所以一上船，尹小滿就被大家強按到擔架上躺著了。她和喬麥乘坐的是盧團他們來的時候乘坐的那個巡邏艇，整個船上就她們兩個女人。特彆是船艙，除了她一個其他人全都是坐著，這讓唯一躺著的尹小滿渾身上下不自在極了。以至於連縈繞了她兩天的那種難受都不知不覺的消散了許多。她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最後再安慰一下兩隻眼睛都含著淚的小閨女，巡邏艇就駛離岸邊很遠了。好在大家也都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船開出沒有多久，盧團他們就全都離開了船艙，到甲板上說話去了。艙裡隻剩下了她和喬麥兩個人，這才讓她們多少舒服了點。這是尹小滿第二次坐船，第一次是他們全家來島上的時候。那時候可能是因為心懷希望，人也帶著股興奮勁兒，兩個多小時的行程，她覺得一忽也就到了。可這次，卻覺得漫長無比。特彆是她又躺在那麼一個窄窄的擔架上，船稍微晃動一下她的感覺就更強烈一些。結果沒有多久她就開始有點暈船，更是久違了的，又有點想要嘔吐了。“小滿，給你這個吃。”喬麥忽然塞了一個東西到她嘴裡。尹小滿細品一下，才發現居然是顆奶油話梅。可能是放的時間有點長了，梅子變得很乾，可是味道還是很好，正好壓下了她心裡一陣陣上湧的惡心感。“謝謝，你可是幫了我大忙了。”尹小滿長呼了一口氣，感謝的說。聽她這麼說，喬麥明顯很高興的樣子，她掀開隨身背著的一個軍用挎包，從裡麵拿出了一個小紙袋，將它放在了尹小滿的頭旁邊：“這些都給你，你慢慢吃。”瞥了一眼那個紙袋，尹小滿隻覺得無比的熟悉。她想了想，驚訝的問道：“這是你從家裡帶來的？之前華老給我拿過去的，也是你的？”喬麥愣了愣，然後搖了搖頭：“不是我。我從家裡來的時候太急了，根本沒有時間去買這些，這個是……李海給我的。你的，應該也是他給的吧？”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臉上明顯的帶出了幾分羞澀。李海，尹小滿認識。華老的助手，也是李芳的哥哥。在她的印象裡，是一個沉默寡言但是性格很好的人。他可能沒有什麼事的時候，一年也不會主動和你說一句話；但是卻會毫不吝嗇的把自己的好吃的，分享給二妞和大寶那幾個小孩子。所以喬麥說那些話梅是李海給的，尹小滿覺得可能性極大。“有點好吃的不容易，回頭得想辦法把這份人情給還了。”她在心裡默默的念叨了一句。隻是，尹小滿不知道李海什麼時候已經和喬麥這麼熟了？雖然喬麥不承認，可是她一直記得當初在衛生所時看到的，這個姑娘劉暢相處時的情景。看他們的熟稔程度，如果說他們兩個之間以前真的僅僅是同學，彆說李芳不信，連她也是一點都不相信的。可這其中的原因，人家不說，她自然也不會問。船終於靠了岸。尹小滿和喬麥都上了專門來接盧平的吉普車。她還享受了“特殊待遇”，坐在了副駕的位置上。用盧平的話說就是：“後麵太顛了，萬一再把你給顛一下，沈青耘那小子還不得跟我沒完？”而喬麥也緊張兮兮的。甚至還拿出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小毛毯，非要給她墊在座位上麵，說是可以減震。以至於搞得尹小滿不好意思極了，隻覺得自己在他們眼裡，可能是用泥捏的。好容易這幾個人忙活完，車子駛離了港岸，朝著警備團所駐紮的B省的省城方向駛去。這是尹小滿第一次到大城市。之前她去過的最繁華的地方就是先鋒營所在的那個縣城。那裡地處偏僻，說是縣城其實也並沒有多少人，就連縣裡最繁華的供銷社，總共也沒有幾個櫃台。而剛才在船上的時候，喬麥就已經跟她說了，說B省的省城在全國來說都屬於能夠排的上號的大城市，繁華程度和京城，海城也不差什麼。所以尹小滿從上車後，就一直好奇的盯著窗戶外麵瞧，想看看喬麥口中的大城市到底是個什麼樣子？開始的時候，路是常見的黃土地，路兩邊連個房子都沒有，到處都光禿禿的荒無人煙。慢慢的，路邊開始多了稻田，也稀稀落落的有了一些村莊。一直開了差不多又有兩個小時的時候，路邊漸漸有了村鎮，後來更是有了工廠，甚至還有了磚瓦蓋的兩層的樓房。而路兩邊的也開始有了行人。進了城，已經到了差不多午飯的時間，路兩邊的工廠還有學校裡慢慢的湧出了很多人，車子的速度也減慢了很多。看出了尹小滿的好奇，盧平笑著從後麵敲了敲她的車座：“小尹，你把車窗的玻璃搖下來。前麵馬上就要經過咱寧城最大的機械廠了，那兒有咱這兒最高的樓，你可以從外麵看一看。”說著，他還給她示範了怎麼用把手把車窗搖下來的方式。尹小滿比葫蘆畫瓢的把玻璃搖了下來，頓時眼前的視野也更清楚了。可就在這個時候，車窗外忽然傳來了一個尖銳的女聲：“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不待她反應過來，就見一個穿著軍裝，戴著紅袖箍的年輕女子手裡舉著一根木棍，和一群同樣穿著軍裝，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們風一般的從他們的車前跑過，朝著不遠處的工廠門口衝去。那群孩子們沒有一個空著手的，一個個不是拿著木棍就是拎著板磚。尹小滿眼睛尖，甚至還看到其中有幾個手裡攥著的是很粗的鋼管！那架勢，明顯是要跟什麼人拚命一樣。她看得心裡砰砰亂跳，可都沒待她來得及思考，就見從那盧平之前說的機械廠裡忽然湧出了一群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年輕男人。一個個氣勢洶洶的，嘴裡也在喊著亂七八糟的口號，朝著那群穿著軍裝的小孩就衝了過去。因為人數眾多，聲音太亂，尹小滿勉強能夠聽得清楚的隻有一句：“文攻武衛，還我戰友！”車子外麵一下子亂了起來。除了那兩撥人紛紛湊攏，其他的路人或者剛剛下班的工人們開始飛快的朝兩邊散開。很多人的臉上有驚嚇的表情，可也有不少人的臉上隻有一片麻木。因為平時在島上的時候，周圍的人穿軍裝的占了大多數。加上自己的男人也是軍人，所以尹小滿習慣性的就會更想去偏袒那些穿著軍裝的人。更何況雖然剛才就是那麼匆匆一瞥，可她還是看得出那個隊伍裡的都還是一些沒有長成的孩子。她想不明白為什麼那些從工廠裡出來的人會找這群小孩兒要戰友？可眼看著他們兩方的人已經聚到了一起，並且扭打了起來。她還是驚慌了起來。她飛快的轉頭看向坐在後座的盧平和喬麥，很想問問這種情況需不需要去阻止一下？尹小滿知道，警衛團是城裡唯一的部隊，那麼那群穿著軍裝的孩子應該都是部隊子弟？那，這種情況下，盧平不會對他們放任不管吧？可她剛剛轉過頭，都沒來得及開口詢問，斜後方的喬麥就快速的衝她搖了搖頭。在旁人不太注意到的地方，還衝著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尹小滿用餘光看了一眼坐在喬麥旁邊的盧平。此刻的他麵無表情的坐在位置上，目不斜視的看著前方，仿佛車窗外的撕打和怒罵，根本沒有發生。他完全沒聽到，沒看到一樣。看著他這個樣子，尹小滿張了張嘴，卻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她再次把目光投向了車窗外，此時那兩隊人已經打成了一團。她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一個個都恨不得將對手當做仇人。都用了全力。連對女孩子也毫不手軟。尹小滿親眼看著一個穿著藍色工裝的男人一棍子砸在了之前那個女孩的頭上，鮮血順著她的額頭流了下來。可那個女孩兒竟然毫不在意，隻是用手抹了一把，嘴裡喊了一句什麼口號，就拿著她的木棍朝著那個男人狠狠揮了過去……然後再次投入到了瘋狂的群毆之中。那刺目的紅看得尹小滿心裡一陣翻湧。她不敢再看，將頭側向了一邊，下意識的用手捂住了心臟的位置。“開快點兒。”後座的盧平忽然出了聲，語氣嚴厲，還帶著隱隱的煩躁。駕駛位的司機應了一聲，然後接連鳴了兩聲喇叭。尖銳的笛聲刺激到了那些來回奔跑的人們，使他們終於讓開了一條路。司機一腳油門，車子終於離那群相互毆打的人們越來越遠。外麵的場景實在是太過於震撼，尹小滿根本不敢再看。她默默的搖上了窗戶，試圖將這一切拒之窗外。可就在這個時候，隔著玻璃，她又看到在不遠處的路邊，一棟房子前冒起了陣陣濃煙，還有很多同樣穿著綠軍裝，帶著袖箍的年輕人在把一堆堆的什麼東西往火堆裡扔。在火堆不遠處，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太太癱坐在地上，一言不發，滿臉絕望。手裡卻死死的拽著一個看上去不過四五歲的小男孩兒。小男孩看著火堆，哭得聲嘶力竭……類似的情景一路上尹小滿看到了好幾處，甚至在一個學校的門口，她還看到了一群瘋狂的互砸的小學生。那些孩子看上去比大寶的年齡大不了多少，可一個個臉上都刻著仇恨，表情猙獰又扭曲。尹小滿默默的閉上了眼睛。一路急行，車子總算駛進了警備團的駐地。當那些營房，操場，訓練場再次出現在他們的眼前，當熟悉的號聲替代了外麵瘋狂的喊叫，尹小滿才終於睜開了眼。她這才發現，自己緊攥的拳頭已經被冷汗打濕了。按照盧平的要求，車子直接開到了團醫院。這裡果然如劉暢所說，比島上的衛生所不知道正規了多少倍。這是一棟三層的灰色磚瓦結構樓房，每一層都有大概十幾二十個房間。樓梯在正對門的位置，樓梯寬，並排走四個人都能走的下。看尹小滿看得發愣，喬麥悄悄的靠近過來跟她說，說這房子應該還是當初和蘇聯還是兄弟關係的時候，對方幫忙建造的。所以樓體看上去敦實厚重，卻有點異國的感覺。尹小滿點了點頭。她也覺得這房子和她之前在先鋒營那邊見過的房子一點都不一樣。看到他們進來，門診部那邊很快就跑過來幾個醫生。他們應該是事先就被打過招呼，不用盧平多交待，就直接帶著尹小滿她們兩個去了一樓最裡麵的一個病房。“尹同誌，這是你的病房，你先休息一下，待會兒主治醫生會過來給你做檢查。有什麼事你直接拉床頭這個繩子，我們在護士站是能聽到鈴聲的。”一個大概二十出頭的小護士將之前從喬麥手裡接過的包放在了床頭的桌子上，然後走過去伸手拉了拉床邊上垂掛著的一個類似於燈繩兒的東西。緊接著屋子裡就傳來了很清脆的鈴聲。循聲望去，尹小滿才發現那個燈繩兒的另一頭在靠近病房門口的位置，上麵果真係著兩個黃色的銅鈴。看著尹小滿安頓好了，盧平和司機就離開了。而那個小護士也示意喬麥跟她一起出去。“喬同誌，你要住的病房在二樓，內二科，我現在也帶你過去看一下環境？”喬麥點了點頭。可在臨出門時又遲疑了一下，看著尹小滿，明顯有話要和她說。看到她這個樣子，小護士笑了。“喬同誌，你所有的檢查都在明天，今天沒什麼事。你上去認一下病房再下來和尹同誌說話就行，沒人會攔你。”一句話說地喬麥也跟著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情緒明顯緩和了很多。他們走後，尹小滿以最快的速度回了禦膳房，果然，櫃子裡立春又重新為她換了新的湯藥。之前王醫女給她開的保胎藥已經吃完了。在問了她的情況之後，醫女說胎兒沒有問題，保胎藥不用再吃了。然後立春又為她求了保養身體的藥，依然每天幫她熬藥，逼著她一天要過去喝兩次。說王醫女說了，隻要堅持吃，就能夠調養好身子，到時候順順利利的生個大胖孩子出來。今天早上因為準備離島，從起床起身邊就一直沒有斷人，所以她一直到現在才有空去把藥給喝了。剛剛把最後一口咽下去，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去看一眼立春留下的字條上到底寫了什麼？尹小滿就隱隱約約聽到外麵傳來了有人敲門的聲音。嚇得她又以最快的速度回了病房。一直到站在了床邊，才來得及擦掉嘴邊的那一點藥汁。她下意識的用手在自己的心口處拍了拍。這麼住著，早晚有一天得把人嚇死！她在心裡默默腹誹了一句，還是答應著趕緊走過去打開了房門。“小滿，你鎖著門乾什麼？”門外站著的是喬麥。尹小滿一臉驚詫的看著她，都想不明白她為什麼動作會這麼快？她不是剛剛上樓嗎，這是連一分鐘都不用歇的嗎？“我剛準備換件衣服，你就過來了。這麼著急，到底是要跟我說什麼？”尹小滿將她迎進了屋，直截了當的問道。大家關係已經很熟了，沒有必要繞彎子。果然，喬麥也沒多想，而是直接從外衣口袋裡拿出了一個還沒有巴掌大的紅色外皮的小書遞到了她的跟前。“小滿，你是不是上島之前根本就沒有看過紅寶書？”尹小滿沒有想到喬麥追過來，竟然是為了問自己有沒有看過什麼書？她疑惑的看了看麵前的女孩，又看了看遞到自己跟前的那個紅色封皮的小冊子。那個小冊子上印著一個穿著軍裝的老人的頭像，下麵還有五個大字：《毛主席語錄》。那個老人她自然是認識的，看封皮，她大概齊也知道這個冊子的內容了。可是，她又看了一眼，卻依然沒有找到喬麥說的，什麼紅寶書的字樣。“為什麼要看這個？”她麵露不解。“我就知道。”喬麥露出了一番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後一把拉住她，將她按回了床上躺下。之後搬了一個凳子坐在了她的床邊：“小滿，你們家上島的時間早，這兩年外麵發生了很多事，很多……你可能不能理解的事。我爸媽現在天天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不談國事”。所以具體的我也不跟你多說了，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明白。反正你就聽我一句話，不管以後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彆說彆問更彆去管。你隻要記得你來醫院的目的是為了檢查身體，能夠順利的生下一個健康的寶寶，這就是你這次來最大的任務。彆的事都跟你沒關係。”“還有，”喬麥用手在那個小冊子上點了點：“這個紅寶書你這些天好好看看，上麵的話一定要全部，一字不差的背會。這個很重要，咱們還不知道要在醫院待多久，要以防萬一。”喬麥還交待了好多，她今天說的話，恨不得趕上這大半年來和尹小滿說的所有話一樣多。以她那平日裡“見人且說三分話”的性子，尹小滿知道，她說的這些一定是無比重要的。這讓她又想起了之前在路上見到的，那些無比殘酷的景象。她又一次的意識到她和她的島上的人們是多麼的幸運，能夠生活在那樣一個世外桃源裡。以至於才離開了這麼短短半天的時間，她已經開始無比的想念中山島，想念她的家了。喬麥不讓她動，自己跑到飯堂打了兩個人的飯菜過來和她一起吃了。飯後，喬麥回了自己的病房，而尹小滿沒有休息一會兒，負責她的大夫就帶著護士一起過來了。這是一個大概五六十歲的女大夫，穿著軍裝，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一看就是很有經驗了。大夫用手在她的肚子上摸了摸，檢查了一下胎位。又問了她一些問題，然後開了一張化驗單，交給了跟在後麵的護士。然後跟她說：“你不用擔心，從現在的情況下，胎兒的情況很好，胎位稍微有點偏下，但不是很嚴重。之前劉暢的處理方式還是對的，你還是要再倒著躺一段時間。不過彆怕，過不了多久就能正過來了，肯定不會讓你難受太久。”聽了醫生的話，護士很熟練的將尹小滿的床腳重新支了起來，她再次恢複了頭低腳高的姿勢。而且腳的位置墊的比劉暢之前弄得還高。這種姿勢很難受，可因為有了以前的經曆，尹小滿已經習慣了。可是她卻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要以這樣狼狽無比的姿態見人！所以，當盧平再次出現在她病房裡的時候，尹小滿下意識的眨了眨眼睛，一時間有點想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會兒又過來？看出了她的心思，盧平也沒跟她寒暄，而是直接走到了她床邊的凳子上坐下。對她說道：“小尹，我知道你現在這種情況過來打擾你可能不太合適。但是我今天是代表組織上來找你談話的。按理說這事兒本來應該是由組織處的人來和你談，可我怕你見了不熟悉的人太緊張，再影響了調養身體。所以我就自己來了。”尹小滿從現在這個角度望過去，其實並不能看得很清楚盧平此刻的麵部表情。可是他這一番話，還是讓她感受到了要談事情的嚴重性。她立刻收斂起了情緒，鄭重的回複：“盧團，有什麼話您隻管問，我知道的一定會跟組織上說清楚。”聽她這麼說，盧平點了點頭，打開了手裡的筆記本，開口問道：“你認識一個叫做靳洲的人嗎？”尹小滿努力的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沒有，連聽都沒有聽過這個名字。”盧平記了下來，又繼續問道：“那，你認識薑婉寧嗎？”尹小滿心裡頓時咯噔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