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大米將大寶按在了椅子上,然後搬了張和他一樣的椅子坐在了他的對麵。“來,咱哥倆談談。”聽他這麼說,大寶的眼圈忽然就紅了。大寶這些年沒服過誰,同齡人裡唯一服氣的就隻有他大米哥。雖然兩個人從小鬨到大,可在他心裡,這就是他親哥。“你不知道我心裡怎麼想的?”他倔強的將臉側向了一邊,語氣裡隱隱的帶出了幾分委屈。大米沒有搭理他,反倒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了床邊的那個小書櫃前。打開玻璃本,盯著書脊一本一本看得很是仔細。“這幾本借我看看。等我明年考回來就還你。”大米說著,從裡麵接連抽出了好幾本書。大寶看了一眼,心疼得直抽抽。那些都是關於航海,還有各國領袖的傳記。全是現在外麵根本沒有,他爹不知道從哪裡弄回來,藏在小倉庫,然後被他發現趁爹不注意給“偷”回來的。可即便如此,大米找他要,他也沒想過拒絕。“你愛惜點,彆讓人看見了。”他嘟噥了一句。可是說完立刻就反應了過來,又忍不住切了一聲:“你就能保證明年一定能高考?你一定能考回來?”“我不能。”麵對著弟弟的挑釁,大米的語氣非常的平靜。說完,他將書抱在手裡,重新回來在椅子上坐下。然後看向大寶:“我不能保證明年一定會高考。但是我能保證,隻要有這個機會,我就一定不會放過。你放心吧,你哥一定能考上,書百分百會完完整整的給你帶回來。”“我又不是為了書。”大寶皺了皺眉,有點不高興的解釋了一句。他還想和哥再說一下自己的夢想,大米卻轉換了話題:“邢營長你認識吧?”大寶點了點頭:“認識。二營營長,這怎麼會不認識?”“他今年轉業了。”大米繼續說道。大寶一愣。二營長邢飛和一營長石磊可以說都是他在中山島最熟悉的人。在大寶的印象裡,這兩個人都非常得優秀。無論是各個方麵,都不遑多讓。顯然,大米也是這麼認為的。“石磊叔去了新單位,現在已經是正團職乾部了,可是邢飛叔卻今年轉業。當年任平安,任叔,誰不誇一句說是難得的好炊事班長,結果到年齡不還是得複員?還有咱大舅。”“咱大舅也得走?”大寶頓時急了。如果說上麵這些人的離開,他心裡會有點感觸,可說到自己的親人,那就是難受了。“大舅如果沒有特殊的情況,明年初應該也要複員了。其實如果不是今年賑災缺人,他按理說下半年就已經到了最後的年限。”說到這兒,大米抬起了頭:“知道為什麼嗎?”大寶沒有出聲。大米也沒指望他回答,而是順著自己剛才的話徑自往下說:“因為他們沒有文化。”大寶咬了咬下唇。“叔和祁伯伯之所以能升任師長是因為他們當初都是軍校畢業。石磊叔也讀過高中。”說到這裡,大米抬頭,目光與大寶對視:“你不用跟我說你的想法,你那點心思不說大家也都知道。你想入伍,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說到這兒,他笑了笑:“在部隊待了這麼多年,在叔手底下調教了這麼久,說你當不了兵那都是逗你玩的。隻是,當兵容易,你有什麼本事能保證留下?現在不是戰時,有拚勁,敢衝鋒就有機會,就能立功。能進軍營,能穿上這身軍裝的,大寶,你自己說,誰怕死怕累?誰比誰差?任叔差?邢叔差?他們就是沒機會!一句沒文化,就把他們前麵的路給堵得死死的了。可他們好歹還在島上乾了這麼些年。要是在岸上,隻怕待不到一半時間,服役期就滿了,就早回家了!你到部隊是去乾嘛呢?就是準備去混幾年然後回家的?!”說到這裡,大米握緊了拳頭:“你知道嗎,華爺爺他們之前研製出來的新型艦艇,前段時間在團裡選人了。想要上艦,最低也要有高中學曆。你有嗎?!咱們在島上那麼多年,看著爺爺他們把艦艇造出來。想上艦,卻連初選的資格都沒有!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大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知道大米說的是他自己。可是也不是他自己。島上沒有高中,不光大米,從島上參軍的所有孩子,最多也就是個初中畢業。如果真的必須學曆開路,他們這一批人都會被堵得死死的。大寶知道,雖然現在他一直在跟著爺爺們學習,目前也已經學到高中知識了。可如果他現在去當兵,那麼能拿得出來的,也還是隻有那個初中畢業證。那就意味著,將來的自己很有可能走的就是大米哥,或者那些叔叔們的老路。他還想替親爸把曾經的路走一遍,可是——他忽然意識到,他比不了親爸。親爸當初是整個先鋒團都數得著的文化人,後來如果不是因為成分問題,也會去讀軍校。他如果執意現在去當兵,很有可能連親爸的腳步都追不上。“哥,你確定能考大學?”大寶抬起頭,甕聲甕氣的問道。看到他這個樣子,大米的眼神裡快速的閃過了一抹欣慰。“我不知道。”他望向大寶:“可我願意去努力試一試。”“那我也試試。”大寶重重的點了點頭。大米沒有和大家說,他到底和弟弟談了什麼。在家裡待了幾天,然後抱了一堆搜集來的各種資料還有書回了部隊。可自從那次談話之後,大寶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他再也不提過年就當兵走人的話了,反倒是徹底沉下了心認真的學習。當初大米說要做戒尺的時候,一家人都以為他在說笑話,可沒想到,這家夥居然是認真的。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溜達了一圈,還真的被他找到了一塊兒合適的木頭。小子在家裡吭吭哧哧,又是鋸又是磨的,折騰了好久,後來還找沈青耘弄來了一點桐油。硬是在走之前真的為兩位老人一人準備好了一個鋥光瓦亮的戒尺。隻是這戒尺二老一次也沒有機會用上。反倒是大寶倒是拿著嚇唬了好幾次調皮搗蛋不肯練字的知華。如今的大寶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他好像是接替了大米的位置。自己認真學習還不算完,還變成了一個小監工,一個可比兩位老人不知道厲害多少倍的監工。彆說那兩個小的了,連二妞這種平時還算聽話的孩子,都因為偶爾的懈怠被哥哥教訓的不知道抹了多少回眼淚。兩位老人高興極了,興致都暴漲。除了他們認為考試能夠用得上的東西,平時也沒少將他們總結出來的,其他有用的知識傳授給這群孩子。一家人搬到錦城說起來也大半年了,在老人的示意下,兩個大的不說,連知華和時言也沒有再找學校。全都跟著二老學習。看著孩子們突飛猛進的學習進程,尹小滿有的時候都覺得不敢相信。她甚至認為,如果明年真的有高考,不說大寶,連二妞其實也都可以去試一試。小閨女除了年齡偏小外,這成績不見得會比她哥差。時間飛快,轉眼又是半年過去了。很快就到了一九七七年的十月份。即便之前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在聽到從收音機裡傳來的,恢複高考的消息,所有的人也還是發出了發自於內心的歡呼聲。而沈家,更是全家都進入了緊張又興奮的備戰階段。華老和寧工找尹小滿兩口子談了話,向他們提議讓二妞這一次也和大寶一起去參加高考。畢竟這一次並沒有年齡限製。而且在他們看來,因為是第一年恢複高考,參加考試的考生雖然多,但基本上大多數人並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在這種情況下,二妞脫穎而出的機會非常大,考上一個心儀的好大學簡直可以說完全不成問題。可這一次,尹小滿卻並沒有立刻答應。今年的二妞剛滿十六歲。很早之前,尹小滿就和男人商量好,也定下了他們家的規矩,那就是無論是誰,不滿十八歲不能當兵。那時候單純是從孩子的身體方麵考慮的。這幾個孩子,無論大米還是大寶兄妹,小的時候身體都受過虧,雖然後來尹小滿已經儘力去幫他們彌補了,可在她的心裡,就總怕孩子們太早經受過於劇烈的摔打,將來落下毛病。這不能說是溺愛孩子,看自己男人的情況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沈青耘年少當兵,自進部隊那一天起,靠的就是自己拿命去拚。結果這才不過三十多歲的年齡,就落下了一身的病。平時不顯,刮風下雨的時候,那關節都是僵的。即便他有時候很努力的控製,不想讓媳婦看出來,可疼不疼的,那是能瞞得住人的?在島上,當兵可以說是那群孩子們最好的出路了。所以尹小滿肯定不會說不讓自家的兒子閨女去。可她還是想讓他們長大一點,骨頭再硬一點,更能扛得住風雨之後再走。那時候大米因為這個,和她鬨了那麼久的彆扭,她都沒鬆口。大寶現在要考軍校,尹小滿一百個讚成,必不會拖孩子的後腿。可到了二妞,她就猶豫了。之前在島上的時候,當兵是出路,沒得選擇,可現在,看著被哥哥帶的鐵了心的也要考軍校的閨女,她是真的舍不得。更何況,小閨女才十六。這麼小就要送出去和那些男人們一起摸爬滾打……光是想想,尹小滿就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爛了。特彆是姑父還說了一句:“二妞很有可能會是今年高考人員中年齡最小的一個。”所以——她怎麼能下得了決心讓自己家還沒成年的小閨女去和那些比她大很多的男人們一起讀什麼軍校!當她不知道?進了那個門,就再沒有男女,大小之說,就全都是兵。那她當初立的不滿十八歲不能當兵的規矩,又算什麼?!可這一次,尹小滿的想法卻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不說二妞樂不樂意,沈青耘就先一百個不讚成。“指揮專業不招女兵,二妞就算是能考上最多也就是上個軍醫大,和當初劉暢上的學校一樣。等她畢業早就超過十八了,你那些擔心根本不成立。”於是,尹小滿再多的惦念也就隻能放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