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1 / 1)

早上九點叫醒我 阿乙 1297 字 2個月前

下午的陽光清澈,耀眼,有著適宜的溫度,照射在新興四條巷子裡。巷子裡到處是狗屎、磚頭、爛菜根、垃圾堆和浸濕的沙土。巷頭有一間藍灰色磚頭壘成的公廁,臭味遠揚。透過巷子上空密布的電線,能望見遠處高聳的兩根大煙囪。巨浪般的黃煙滾滾而出。自打買了一副墨鏡後,我就一直戴著它,倚靠著牆看這世界。我為什麼要買它呢。我當時的想法是,現在去吃飯還早,得活動活動自己,因此去眼鏡攤前溜達。然後因為耐不住攤主的熱情推薦,一個個地試下去,最終出於愧疚,買下一副。他說三十元再不能少了,我說十元。他說二十,我說五元。他再要說什麼,我就不會再愧疚了,因此他說成交。無論怎麼說,我都是買了一樣自己不需要的東西。一位姑娘,即使是透過墨鏡望去,也白得驚人,正從十字路口那邊走過來。不是病人那種讓人不悅的蒼白,而是皓雪凝脂吹彈得破可以掐出水的白,鮮嫩的白,純潔得像山頂積雪一樣的白。我止不住心慌起來。我產生和她做愛的想法。就是想一下這種可能性——她也有可能和我做愛——我的心臟便狂跳不已。她不時抬起手臂,將指間夾著的白色煙卷送往齒間,深吸一口,然後吐出一陣煙霧。一件藍色斑馬紋長T恤罩住住她的臀部,有半溜肩膀從領口處露出來,看得見胸罩黑色的肩帶。我幾乎是無意識地跟著她走進湖洞大酒店(還不如說是個寨子)。我決定留在這裡過夜。而原本的計劃是吃過飯搭車離開此地,最好能在市裡買到一張往西的火車票。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於酒店的中門,明顯是朝後院走去。“有身份證嗎?”老板問。“沒有。”“那好吧,”他隨便填上名字和號碼,“就住一夜?”“再住的話,我會跟你們說的。”“錢,”在看見我有一遝票子後,他說,“賞光的話,去後邊茶室耍耍?”他暗示那裡會有很man的娛樂。我不置可否。他穿著硬紙殼一樣的西服,頭發梳得油光閃亮(現在想起他頭發裡粘著的白色小球球我就覺得惡心,也許那就是傳說中的蟣子。我的祖母常說窮人用篦子刮下頭發裡的蟣子,撣到火籠裡劈裡啪啦地燒死)。而且他的鼻毛伸出來都有好幾寸長。在房間淋浴之後,我出門乾洗了頭發,找到隨便一瓶香水,對著脖子噴了幾噴,然後去了茶室。她果然在那裡。天花板很低,青色的煙霧一動不動地懸浮於人們的頭頂。他們在這裡搓麻將、鬥地主。我看見一名因炸魚失去一隻手掌的村乾部,用健全的手抓著牌。每當輪到他出牌時,就用斷腕將牌削出去。最熱鬨的一桌在炸金花。老板在這裡提成。提成部分就是由她和另外一位也穿著長T恤的女孩收取,她們輪流當荷官。“小兔子,”人們這樣叫喚她,在她起身發牌時摸向她屁股。那T恤的後擺被他們反複摸著,就像廚房裡懸掛著的每個廚師路過時都會擦一下手的毛巾,“小兔子乖乖。”她極其敷衍地笑著。有時止不住厭煩,凶惡起來。而這仿佛就是他們所要的。罵我吧,罵我吧,他們爭搶著圍向她,求你罵罵我吧。像是順從的奴仆終於看見揚起的鞭子,無處安放的卑賤一下有了著落。我在她對麵坐下來。她的目光跟著我的身體落下來。無論是衣著打扮還是行為舉止,我都顯得是那樣的與眾不同。我能感覺到她心裡關閉的朱漆大門正吱吱作響地打開。我總是低著腦袋,慢慢揭開牌的一角,然後將牌扔掉。我一次也沒跟注。而他們總是高舉著牌朝下甩,有時還跺著腳甩。結論出來時,要麼大喊大叫,要麼像被敲了一棍,悶在那兒,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這是賭博裡最殘忍的一種,幾秒鐘內刺刀見紅,彼此沒有任何溫情可言,也不會有理智,有的隻是貪婪與衝動。每個人都像瘋了。隻有我一次次扔掉牌。我的目的是通過每局投五元的底注,儘可能地賴在這兒。我不時瞅向她,有時撞見她看起來已瞅過我一陣子的目光。她就像我一樣,對對方懷有好感。一度,我們的目光還在空中焊接在一起,維持了起碼有四五秒。我知道我得到她的概率很大。她將被接替時,我敲敲桌子,拿起錢走出來,坐在水井邊抽煙。不久,她也出來了。我往旁邊坐坐,給她騰出一個位置,然而她就是站著。她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沙啞,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總是在對話要結束、我們看起來也不得不分開時,我嘗試挑起新的話題。而她一時也沒有告彆的意思。一度,她還單腿蹲著,崇拜地看著誇誇其談的我。“你們,”我繼續說,提醒自己不要急於改變目前的關係,不要操之過急,“你們這裡——”讓我意料不到的是,她突然發起火來。她說:“說了一整天的你們你們,你多了不起啊?”然後轉身就走。我吃驚地站起來,看著她消失於通往大堂的中門。要是有人看見,這該是多尷尬的一件事啊。我感覺無法想象:從“看見她”、“快要得到她”到“失去她”,就是這麼一會兒。就是這麼一會兒工夫啊。十幾分鐘後,我悲哀地走向大堂,看見她站在一堆人當中,算是弄清楚她為什麼生氣了。她不是這裡的人,甚至可以說,原本是生活在比這裡高級得多的地方(對此我應該很清楚的,我用拳頭擊打自己的額頭),現在卻要在這窮鄉僻壤接受差遣。她,還有五六個姑娘,排成一排,挺直身軀,伸長脖子,歪著腦袋,一個個地報數。領班打出手勢,她們便一起鞠躬,喊:“歡迎光臨。”“大聲點。”領班說。“歡迎光臨。”她們一起大聲地喊。她們操練完畢,一二一,一二一,雖不情願然而還是高高地抬起膝蓋,走向餐桌。“新一輪的服務高峰期”即將到來,她老的白發以及突然爆發出的粗魯笑聲。我得說,對她的這一切,我都熱愛。這種熱愛不是遷就,不是寬容或施舍,而是一種情感上的寄宿。很難想象,沒有它們,我將如何思想和麵對她。這位叫宏梁的小弟,你提醒得對,正是這些顯示著某種悲慘命運的長相和舉止上的缺陷,使我心中的哀傷、憐憫以及試圖保護對方的欲望,等等——這些過去從未在我身上展現如今卻洶湧而至的情感——找到了棲身之所。我想走過去,大聲對她說:我愛的正是你這些。“請停止這麼做。”她疲倦地走上二樓時,我擋住她的去路,紅著眼睛說。“你說什麼?”“我說,我懇求你不要再做這事了。”“你管得著嗎?”她再次來撥我的胳膊。“你明天還會很累的,還有後天,”在她走過去後,我對著她的背影吼道,“每天。”“那怎麼辦?”“離開這兒。”晚上我們就睡在一起了。我說我喜歡她的一切,特彆是那像水中卵石一樣光滑的身體。後來簡直是她占有我,她不久來了高潮,撲在我身上痛哭。我抱著她顫抖的身體,感覺就像一名父親或者兄長。“我就是想哭,不哭不開心。”她說。因此我想到她在這裡被很多人弄過。一想起那些人,我便心如刀絞。次日上午,我一個人來到等車的地方。過了四十分鐘,在我判定她不會來時,她匆匆跑過來。我們上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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