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能再回頭了,你知道嗎?”她說。“我知道。”“害怕嗎?”“不害怕。”要用很久我才能相信,我和她還是“我們”。她用儘辦法來討好我,哄我。她讓我相信,她之所以下此狠手,是不想給我們雙宿雙飛的日子留下後患。“我可不想警察隨後就到,將我們打成蜂窩。”她撫摸著我的頭顱,說得頭頭是道。死者腳上穿著絲光襪子。我捉住他腳踝,將他拖進工程溝槽。他的腦袋在土地上磕絆。我們將碎裂的水泥塊、土塊撥拉到他身上,蓋上一張廢棄的彩虹條紋苫布,並用石塊蓋住苫布邊角。興許要過數日,腐壞的氣味才會招惹來蒼蠅,以及一牆之隔物流中心的人們(興許他們還要將氣味先懷疑到死鼠頭上),而那時,我和勾捏早已在千裡之外了。我靜靜看了一會兒“墓地”,捧著土,將一路留下的血跡掩蓋。我撿起她丟的紙團,問:“你一共用了幾張?”“一張。”我們後退著走到水泥小道上。快要走出這北側的小道時,我說:“你等等。”我小跑著回到現場,以極慢的步伐巡查這六七十平方米的區域,確保沒有證物留下。我重新拉扯苫布邊角,蓋上去一些石塊,直到感覺差不多了。“不會有事了,”我對她說,可不久又問,“真的是一張?”“真的是。”“一張紙怎麼可能擦得乾淨?”“我騙你乾嗎?”我反複梳理從遇見死者到掩埋他這段時間內的所有事情。一一算計,翻過來倒過去。諸如路人是否留意我們,煙頭是否扔在路口垃圾堆裡(它可是帶有唾液呢)以及警察會不會查到垃圾堆這麼遠以及垃圾堆中是否還有彆人的煙頭,現場是否留有我們的指紋、唾液與毛發。鞋印一定是留下了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因此我們必須扔掉鞋。扔掉鞋、扳手還有紙團。分三次扔。扔在三個地方。錘子也要扔掉。“你當時抽煙了嗎?”我問。“跟你說過一次了,沒有。”“那再好不過,”我說,“你知道,天黑,我們的眼睛就不會像白天那麼好使。”深夜,這種疑慮發作到了頂端。我感到極為的癢,想返回現場,可我又知道,正因為反複返回現場,很多人被抓走了。準丟了一樣東西在那,我如此確信,準丟了一樣。這東西就像一根線。隻要他們提一提,我們便得從隱藏的泥土或迷霧裡乖乖地出來。“哪裡有那麼多東西,再說即使有你也沒辦法了。”勾捏認為我的憂慮過於荒唐。我說:“這怎麼能說是荒唐呢,這可是殺了一條人命的事。”為了心安,我不停地想那丟失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我拍打著衣兜,在包內摸來摸去,掀開枕頭與床單,還去衛生間查看。最終有一道讓人驚恐至極的白光從心間閃過:刑滿釋放證明書。我嚇醒過來。我用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是在一輛臥鋪車上。她在我身邊熟睡。全車人都在睡。大客車就像是一間帶著豬圈味兒的移動旅店。窗外世界灰蒙如地獄。我緊閉起眼,對自己感到極度厭惡。那張蓋著公章的紙,我早已將它撕成碎片,扔在水麵上了。拂曉,我們抵達洛侯鎮。地麵透濕,闃無人跡,風鑽進單薄的衣服,使我們倍感寒冷。我不知溫差何以一下變得如此之大。我們走向那亮著燈、飄著蒸氣的小吃店。沿途我們看見一家單位的掛牌,方知自己盲目奔逃一夜,還在安徽省內。在店內,勾捏坐著,單腿踩凳,對著菜單一通好點。我在桌下取出錢,這麼做是為著避免暴露錢的數目以及上麵可能遺留的血跡。兩千四百元,還有幾元零頭。它們對折卷起,每張都比新錢厚一些,顏色發暗。它們在出汗的人當中流通久了。死者每天睡三四個小時,剩下時間眼睛盯著千篇一律又暗藏致命危險的路麵,整整跑一個禮拜,才賺到這筆錢。當圍著白裙的老板端來八寶粥、皮蛋瘦肉粥、蒸鳳爪、蒸粉腸、水晶餃、小籠湯包、鴿子湯、酸菜魚、豆腐丸子、鴨血粉絲湯,勾捏欣喜地伸出筷子,吧唧吧唧地吃起來。我隻喝了點粥,當我試圖夾住一顆丸子時,因為顫抖,它掉向桌麵。“吃啊,乾嗎呢。”她對著我翻白眼,將葷食撥拉過來。“吃不下。”我掉下一顆眼淚。“你這是怎麼啦?”她說。“沒睡好,疲倦。”實情是這頓飯貴得差不多要讓我哭出聲來。我們不是用三五年的自由來交換這頓飯,而是用自己的性命。幾分鐘內,我們便將自己的未來與希望支付一空。我們換來的是兩萬四千元也好,可隻有它的十分之一。我對這個無法管理的人充滿怨恨,想站起來好好罵一頓她。最後我說的卻是:“好好吃吧,勾捏。”“為什麼?”我將交叉的十指擋在額前,用拇指揉太陽穴,幾乎又要流淚。我的鼻子酸脹得厲害。我感覺現在就是一個死人在哀傷地看著另一個死人吃飯。曆史的規律告訴我,現在我和她就是一個還沒死的死人。遲早要死的。你就吃飽喝足吧,勾捏上將,吃飽喝足了,我們就在這賒借的時光裡繼續上路。我用餐巾紙擤了鼻涕。日出後,那光照的半邊街道暖和起來,有陰影的半邊則格外陰涼。古鎮上賣服飾、茶葉、土產、酒、乾魚、麥芽糖以及各式工藝品的店鋪全部開張,遊客擠滿石街。我戴著口罩,在存取款機前將錢存入一張以彆人名義辦理的卡上,然後再在隔壁取款機取出一部分。這樣我們用的就不是死人的錢了。我們跟著有導遊的旅行團瞎走,然後選擇一處農家院住下。我們相信它不要身份證,它也果然如此。我和勾捏一起看重播的電視節目。“好好看。”我說。我這樣安排我們昨夜的活動:“18:30-18:50 看本地新聞聯播”“18:55 看天氣預報”“19:00-19:30 看中央台新聞聯播”“19:33-21:35 看電視劇(三集連播)”“22:00-22:45 收拾東西並預備租車”“23:00 租車未遂,搭過路臥鋪車赴洛侯鎮旅遊”看完後,我隨機抽查。諸如三集裡中間一集講什麼、劇間反複播放的廣告是什麼、本地新聞聯播頭條是什麼、天氣預報主持人是男是女。她基本答對,可這是粗略大概,一旦細問,便出現差錯。我儘量將自己牢記的細節複述於她。“我現在就是要對你洗腦。”我說。我總是出其不意地拷問,比如:“昨夜七點四十你在乾嗎?”她愣在那兒。“看電視,”我說,“你一直在看電視不是嗎,你就是在看電視。”“是。可現在我們在乾嗎呢?”“現在我們舟車勞頓,正在酣睡。”“你偷換了時間。”“沒有,你必須反複跟自己說,一直說到自己相信為止。我這不過是演習,真要碰到警察,你稍有破綻,他就能識破。因此最好的辦法是讓自己相信,自己就是在看電視。”“嗯,我確實是在看電視。”“現在警察可厲害了。當罪犯編造出一連串的活動記錄,順暢流利地說出來,以證明自己不在現場時,警察往往會仔細聆聽,然後說,你從後到前再說一遍呢。他就慌亂了。”“是很厲害。”“你要死死咬定你在看電視。”“可——你要我說實話麼——殺人這麼大的事是忘不掉的。”“怎麼忘不掉。”“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殺了就是殺了,以後抓住也是抓住,不會有回旋餘地。那些和他可能是一個車隊的人會回憶起來,至少是能回憶到我。”她說得很有道理。“抓住就完了,完了就完了,我擔下來。”她說。“彆這樣。”“我想清楚了,抓起來就抓起來了,至少我還跟你好好活過一陣子。”她盯著我這麼說。我忽然鬆下一口氣來。是的,突然就放鬆下來。有十幾個小時,我就像疾病纏身,像處在噩夢中,焦躁,恐懼,慌亂,走路時腿腳甚至會突然發軟。我總是低著頭拚命抽煙,手抖得都握不住煙卷。現在好了。“人都要死的,”她說,“活著想想也沒多大意思。端盤子端到六十歲,會怎樣。”她說得沒錯。事已至此,就不如放下包袱好好去玩兒。而且因為死亡就在身後像一名和善的執法者,禮貌地跟隨著(到點了他準會提醒我們的),我們眼前那些枯燥無聊的景物因為很難再目睹,一下子變得莊重與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