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1 / 1)

早上九點叫醒我 阿乙 2500 字 2個月前

要蹉跎那麼幾天(我總是隱隱覺得有什麼沒準備好,或者說一切都沒準備好),要那樣活生生看著一天開始一天又結束好幾遍並對自己的一事無成充滿悔恨,我們才開始行動。黃昏總是去獎掖那些生活充實並因此感到疲累的人,而對於那些沉湎於猶豫的人,它擺出的卻是一副譏嘲的麵孔。要到勾捏再也不能忍受,踩著高跟鞋,搖搖晃晃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我才算是跟著踏上這條不歸路。“我們隻剩下一百元你知道嗎?”她說。“我知道。”“再不開張我們就餓死了。”“嗯,開張。”雖然已到掌燈時分,天氣還是有點熱,我們走得汗水涔涔。地磚犬牙交錯,沒踩準的話,底下的泥漿就會飛濺出來。好久沒下雨,因此可以斷定這些都是人們每天倒出來的臟水。我隔著她五米,看著她挑揀著獵物。她一邊走,一邊對來人展示所謂的嫵媚。有名男子,穿著藍色長袖襯衣,手插在褲兜,倚靠於牆邊,一直看著她走過去。路燈迷蒙,我卻能看見他急切要吃掉她的目光。他顯得極為癡呆。一定是在意淫這意外的禮物,好回去對人吹點牛皮。她放慢步子。他臉上露出粗笨的欣喜。因為覺得她可能是要問路,他挺直身軀,擺出一副樂意為女士效勞的架勢。她抬起左手,任它像槳一樣向前移動,待會兒它將輕輕挨上他的小臂或者腹部(這是我們設計好的一部分。就在這時,我快步追上去,將她從他麵前摟走,她憤怒地掙紮著。“走。”我說。“你要乾嗎?”“走。”我反複懇求著。我看見他襯衣的左前胸縫著本地廠名。他發出極為遺憾的歎息,想說點什麼,然而什麼也沒說出來,隻是打了個呼哨。“眼看要成了。”在走開以後,她氣急敗壞地說。“我剛想到,我們要找的一定得是個外地人你知道嗎?”“有區彆嗎?”“要是本地人就慘了。”“你怎麼這麼怕,怕就彆乾了。”“穩重一點總是沒錯的。”“我跟你說,事情就毀在你這一套穩重的流程上。你不知道夜長夢多的道理嗎?晚上找個巷子,直接對人下手,什麼事都沒有,你非要弄得這麼複雜。”“要是對方隻有幾元錢,下手值嗎?剛才這個,你知道他身上帶多少錢?”“他一看就有錢。”“我說的是他身上具體帶多少錢,你觀察清楚了嗎?”我們吵了好一會兒,後來簡直不是為了真理而吵,而隻是為了誰該獲得對對方的統治權而吵。她竟然在街道上大聲喧嚷,哭哭啼啼的。有那麼一會兒,我想轉身走掉,她又淒楚地說:“你是愛我的,對嗎,你愛我,就應該聽我的話。”我不耐煩地扶著她,將她從圍觀的目光中帶回家。我們躺在床的兩邊。我想用沉默告訴她:我對你現在的狀態很不滿意。很久後她起身,坐到我身邊,一下一下地刮我的鎖骨,說:“我聽你的。”我沒說話。“不要再偷了好不好?”她說。她的樣子可真誠了,像是在哄小孩。她就是在用這種懇求與商量的語氣審判我。我想起在號子裡,一些人也對我不齒,他們認為搶劫、殺人才是丈夫所為。我推開她,而她反複過來挑逗,最終,我揪住她的頭發,按住她,讓她的臉貼緊牆,從後麵和她激烈的做愛。翌日中午,我吻過她的額頭,出門去六安物流中心。它占地兩萬平方米,地麵因長期日曬及被卡車碾壓而龜裂,罅隙中塞滿泥汙,可以想見有不少車輛停在此處時,底盤在一滴滴地漏油。太陽曬得人發昏。四處建滿簡易平房,鋁合金窗戶與乳白色的門扇上貼滿琥珀字體的地名(諸如平頂山、太原、泰安、濟寧、徐州,就沒有他們發不了貨的地方),牆上表格粘滿小紅旗,棕色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個貼滿不乾膠標簽的文件夾、一枚煙缸以及無數張散落的名片。一會兒就有一輛大卡車空空如也地開進來,一會兒就有一輛。它們停下後發出巨大的排氣聲。車窗蒙滿灰塵,駕駛室放著方便麵、開水瓶、瓷缸、漆黑的牙刷、擠癟的牙膏、油黑的手套、舊雜誌以及《公路地圖冊》。坐墊要麼是手編的要麼是亞麻的,油光晶亮,熠熠生輝,能想象他們迎著烈日行駛時,汗水一定從額頭及胸脯朝下大肆流淌。車門隻要一拉開,一股撲鼻的汗臭味就會衝出來。下車後,他們閉著眼打著哈欠,嚼來嚼去而其實嘴內什麼都沒有,顯得再無聊不過。他們沒日沒夜地跑了數日,至此方得養息。他們和同行隨便聊起來,又往往因口音與戒心太重作彆。他們登記好後,去諸如成都小吃的小店弄點吃的,吃點酒,隨便走上一圈,打發夠時間才回來。物流替他們聯係上貨主後,他們就得駛回公路。他們一般係著腰包,裡邊有結到的現錢。他們一下車,就已預見這裡沒什麼可玩的。這裡太過空曠。勾捏會是灑向他們乾渴心靈的雨水。再沒有比這些公路的兒子更好收割的穀物啊,我想。我回來時,勾捏正在沿著天然的唇線將口紅塗抹進去。我想起上學時蘸著水對著描紅字帖練字,也許在另一種人生裡,我是一位規矩的文化人,我的字至今還寫得很好。她塗好後,反複抿著嘴。隻此一筆,便讓我感覺出陌生來。她真是一名與生俱來的標準的風塵女子啊。“可以開始了嗎?”她說。“好,你要先吃點什麼嗎?”我說。“不了。”此時日已西斜,地麵卻仍舊發熱,我們走向物流中心。她倚在那過於寬闊的大門邊,穿著買來的裙子,手提坤包,一條腿微微抬起,將香煙塞向猩紅的嘴唇。門內的治安辦公室用鏈條鎖鎖好。我坐在對麵的馬路牙子上,和算命先生瞎聊著。司機們毫無例外,在路過時被勾捏吸引住。可他們都像吃過這方麵的虧,僅僅隻是放慢腳步看一眼,便繼續走過去。有那麼三兩人,估計是一個車隊的,一邊端著飯盒吃飯,一邊悠閒地走過來參觀她。他們注定誠意有限,可勾捏還是努力迎合他們。“想要服務嗎?”她說。“有什麼服務?”他們說。“一般的,特彆的。”“一般的怎麼說?”“就是打一下。”“特彆的呢?”“你自個兒知道啊。”他們如願以償地笑著,一邊走一邊模仿著勾捏的語氣,勾捏大為光火,彎腰去地上抓石子,他們像幾頭犀牛聳著肩,笨拙地跑了。我向胸口急劇起伏的她招手,她惱恨地看我。我叫她回去,她卻鐵了心要弄到一個。終於走來一位膀大腰圓的男人,提著吃的,一言不發地站在她麵前。他穿著該死的草綠色軍褲,這意味著他可能當過兵,可能還是特種兵。我倉皇地擺手,她並不理會。她走在前頭,他跟在後頭,拐向物流中心東側圍牆那邊的小水泥道。他就像是押送著她,一點兒也不慌亂。他們將走到後牆那兒。我起身,跟過去,在東側小道的儘頭,我看見他一隻手撐著圍牆,將勾捏逼在後牆上,另一隻手(總有熱水瓶那麼粗)撈起她的裙子握住她的屁股。在他們身後是一片荒地。我因為感覺是利用她而心生愧疚。而最終占據我全部心靈的還是恐懼。它讓我寸步難行。直到她跺起高跟鞋,我才軟綿綿地踏進北側的這條小道。記住,我頻繁向自己下令,氣勢上一定要壓倒對手,你占著理呢。我將左拳貼在唇前,故意咳嗽起來。這樣他才將埋在她肩後的腦袋抽回來。他平靜地看著我。他的臉部紅而飽滿,凖頭粗大,嘴上蓄著濃密的金黃色的胡髭。我都懷疑他是西域人。在大概知道我是什麼貨色後,他將她推向一旁(她的腳為此崴了),然後捉緊我的胳膊。他隻輕輕使力,就差不多要捏碎我上臂的骨頭,我慘叫起來,錘子掉落在地。“你剛才說什麼?”他說。“你玩弄我的女人。”我背誦著。“不是她自己出來賣的嗎?”我羞愧滿麵,嘟起嘴唇來。我想要殺要剮就任由你了,老兄。他接著說:“孫子,這一套我見得多了。”他這麼說,我才鬆下一口氣來。怎麼說呢,他沒打我,就還算是個好的結局。大的危險沒有了。我將頭低得更低,聽他訓斥:“什麼不學好,學這個。”我心裡還回擊:“你不也一樣?”我默算著時間,好等他發出滾的指令。倒沒用多久。他紮好皮帶,拎起地上那盒吃的,罵罵咧咧地走了。我目送他消失於來路,感覺很不真實。“我們走吧,走這邊。”我說。“走你媽,”我的合夥人兼愛侶說,“你一錘敲暈他不就好了,咳什麼嗽。”“我不也想著隻為求財嗎?”“求你媽。”然後我再沒辦法攔住她了。我能做的就是在她氣惱地喊“給我”時死死守住那把錘子。我嘟囔著:“你就不能冷靜點嗎?”“可是我餓,你知道嗎?”後來,我甚至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回頭凶狠地反擊:“我餓。”我也餓,可是不能僅憑餓就放任自己喪失理智不是嗎。不能因為一種辦法暫時行不通,就想當然地以為另一種辦法可行。她的主意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那意味著我們連和法律談判的資格都沒有了。我放慢腳步,想自己終於是管不住你了,那就不管了。我想我們本來也就是兩隻飄萍,機緣巧合(要不是在小客車上順手偷到一筆錢,要不是怕被發覺在新興就下了車,要不是下車後買了副墨鏡),聚到一起,以後注定也是要分離的,今日不分離明日也分離。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看著她耳後那些白發(那年輕身軀內不得不包含的老邁),想到我對她的憐憫以及她對這種憐憫不知感恩地利用,傷心不已。“你考慮清楚了嗎?”我問。如果她回答“是”,我就向她的背影揮手,加快腳步朝反方向走去。她回答:“是,我考慮清楚了。”我停下來。我相信就是一個人,她也會將這件事沒頭沒腦地做下去。她有著難以置信的倔犟。我就站在這裡,等街邊的這首歌結束,我沒那麼愛你。然而她停下腳步。一個像是從油井裡爬出來的人,顫巍巍地站在她麵前,問:“有那個麼?”油汙粘在他的頭發、鼻尖、胸前、袖子以及手上提著的原本銀白色的活動扳手上。就是隔這麼遠,我也能感受到他發自內心的緊張。很難想象,一個四十好幾的人,身上的肉都有酸氣,還會這樣羞澀。他是剛才調戲她的那夥人裡的一個,如今可能支開他們了。他使她興奮起來,“有啊,就看你想玩什麼。”她的演技可謂召之即來。她故作為難,和他講了好一會兒價錢,等到他說“不光是我,日後還會有我的朋友”時,她顯得好不耐煩,說,好吧好吧。她將他帶走。因為怕我沒跟上,她在走到小道一半時回頭,對著守在路口的我眨眼。他也跟著回頭,看看她看看我,明顯很不安。他扯著她問:“他是誰?”“哥,那個,你放心,替你望風的,安全第一呀哥。”我走過去,並在適當位置停下。“抽根煙。”他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他裝著極豪邁的樣子,從兜內摸出二十元,說:“兄弟你辛苦了。”我接過來,說:“謝哥,哥玩得開心。”走到小道轉彎處時,他又回頭了,我蹲在原地朝他撣手,於是他算是放心地走了過去。數分鐘後,我們便在田地裡儘情玩弄這不知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的異鄉人。我戴上手套,拎著他的皮帶頭,晃蕩著,說:“不知道啊?”他的褲子已脫到一半,正雙手撐地,想向後移動躺著的身體。“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我惡狠狠地說。我看見他從上衣的外口袋裡摸錢。我以為隻有這幾百元,卻見他又從蜷曲的褲子裡搜出一遝來。“兄弟,我不是存心的。”他著急地說。“我知道。”我說。我讓他把駕駛證和身份證拿過來,用手機拍照,又給他拍了一張。“你要是報警,我就將照片寄到你們那裡。”我接著說。“不要寄。”“現在你把褲子脫下來,往北走,走到山腳下,走到河裡去,不要回頭,懂麼?”“懂。”“回頭就弄死你。”“我不回頭。”“花點錢留條命還是值得的,是不是?”“是。”“還是劃算的,對不對?”“對。”“你運氣好,碰到我彆的哥們兒,你就死定了,知道不?”“知道。”“還有,你記得,如果不是本地人,就不要在本地嫖娼,知道不?”“知道。”“長教訓了麼?”“長了。”“好吧,走。”他脫下褲子,左手捏著駕駛證和身份證,右手拎著褲子,朝河邊走去。他的腳掌不時踩到尖銳的石子,因此腳抬得老高。這時距離完整意義上的夜晚隻有一會兒,風帶著一股腥氣從地間吹來,穿過他光溜溜的下身,使他打了一個激靈。後來,當我翻過來他的身軀,看見他驚恐的臉上全是淚水,兩腿間也尿濕了。是勾捏幾步追上去,用活動扳手(剛才她一直在旋轉調整鈕,以使活動顎遠離或者接近固定顎)猛擊他的頭部,將他殺死在這野外。“你乾什麼?”我眼看著他筆直地撲倒在地,低呼道。她不予理睬,蹲下去,繼續照著他的頭骨敲打。扳手總是滑向一邊。直到那兒被徹底敲癟,人也發出一聲長歎(他嘴角下的褐色塵土都被這口氣吹得飛揚起來),直到他的雙腿不再抽搐,直到帶著一股濃烈味道的稠密的血從他的頭皮下滲出來,她才住手。這樣的時光,山脈黑黢黢一團,風吹拂著一叢一叢的牛筋草,河流按自己的節奏嘩嘩響地朝東流去,我身處其中,感覺卻很超離。我腦海全是她高舉扳手砸下去的剪影。機械活動的剪影。她像凶殘的人猿,喘息著,露出尖尖的犬齒,發瘋地擊殺同類。直到感到累了,她才說:“我也是剛想到,他有了活路,難道我們還有?”她用左手小心從坤包夾出紙巾。我感到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免於她的殺害。要過好一會兒,她才露出讓人心疼的眼神。她已擦好扳手上的血。我滿腦子都想將這幾分鐘倒帶倒回去,可是很快又知道,事情它已經不可逆地發生。我們命運的列車被扳上了另一條注定路程很短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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