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曹原驚喜不已的是第二次見麵居然就成功地把施穎帶回了他的住處,不禁佩服自己無愧於互聯網行業的一分子,講求的果然是速度。先是仍在上次那個公園碰頭,施穎從大包裡拿出一個精致的文件夾,裡麵的幾頁紙上工整而漂亮地打印的是她這幾天構思整理的網站改版建議,從頁麵美工到欄目內容,從論壇版塊劃分到宣傳推廣手段,從網友訪問路徑到搜索引擎優化,圖文並茂,詳儘而係統。曹原如獲至寶,捧在手裡仔細研讀。施穎得意道:“現在我可以稱得上是九幫網的忠實網友了吧?”“稱得上,稱得上,名副其實,你簡直表現出了主人翁精神。”曹原連連點頭稱是,暗自盤算這麼一份建議書不知要花幾千塊錢才能找人做出來,即便請朋友幫忙也不是一頓飯局可以輕易打發的,又讚歎道,“你水平真高,這樣的天才我上哪兒去找啊!”“水平不見得有多高,更不是天才,互聯網和其他行業一樣,就看用不用心。”這“用心”二字讓曹原不由動心,以往還沒什麼人肯對他或他的網站用心如此。“你花了不少時間吧?”他問。“嘻嘻,我的長處就是善於調動資源。我在常去的一個BBS裡發了個帖子,說九幫網是我一個朋友做的網站,走投無路了,代友跪求各位達人指點。你沒發現這幾天總有人掛在你的網站上研究嗎?這份東西是群眾智慧的結晶,當然也是本小姐辛苦整合而成的。”“還是你有號召力,當初我也在不少論壇上注冊了好多馬甲,征求網民對九幫網的意見,其實也是一種營銷手段,但根本沒人搭理我,也沒人來九幫網看。”“那種剛注冊就冒出來灌水的家夥一點人緣兒都沒有,誰會搭理。你怎麼不在海角網上用草一根二的ID發帖子?肯定有人響應。”曹原支吾著說:“嗯……我怕……太早暴露會……砸了草一根二這個牌子……”“啊?!難道你自己對九幫網都這麼沒信心?!”施穎顯得既驚訝又氣憤,“本小姐都出賣色相了,你卻連一個ID都舍不得。”“啊?!”這下輪到曹原驚訝得目瞪口呆。“嘻嘻,開玩笑啦。那幾個高手可難搞了,架子大得很,軟硬不吃,我答應如果他們回帖質量高就拍兩張閨房私密照發到帖子上作為獎賞。”見曹原的嘴似乎張得更大了,施穎又笑道,“還好啦,尺度有限,性感而非肉感,風情而非色情。”曹原似乎稍稍放下心來,恨恨道:“便宜了那幾個家夥!”“喂!”施穎頓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有沒有搞錯?!我怎麼覺得賺了大便宜的是你呀!”曹原一愣,立刻唯唯諾諾地說:“是我是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索性就不打算謝了?你的話是這意思吧?”施穎歪著頭盯住曹原的眼睛,嘴角有一汪盈盈的笑意。曹原困窘之際下意識地把施穎給他的建議書卷成一個紙筒,再鬆開,又卷緊,不知怎麼突然鼓起勇氣,脫口而出:“想不想到我們公司看看?”“好啊。現在嗎?”施穎爽快地答應。走出公園施穎見曹原沒有打車的意思,不滿地問:“你要帶我坐大巴去呀?”曹原一時沒反應過來:“坐什麼大巴?用不了十分鐘就走到了。”“咦,你們公司不是在蘇州街嗎?”“呃……你是在九幫網上的‘聯係我們’看到的地址?嗬嗬,那是假的,充門麵的,那種寫字樓我哪兒租得起,人家就是替我們收收信件之類的,不過好像除了廣告也沒收到過什麼。”曹原隨手用紙筒向前方泛泛地一指,“不遠,就在前麵的小區。”施穎自說自話:“嗯,其實找個商住兩用樓就挺好,反正現在也不用接待訪客,很多已經做得挺大的公司都這樣,現代城裡就有好多。”做賊心虛的曹原不敢搭話,隻顧健步如飛,害得施穎一路小跑顛顛地跟著。等拐進小區門裡那條狹窄坑窪的水泥路,施穎忽然不再做聲,她喘息未定地向四周張望,這哪裡有半點現代城那樣的氛圍,三、四座半灰不白的二十餘層的塔樓,局促地擠在低矮歪斜的院牆圍成的小區裡,從出出進進的各色人等就可以看出這不是什麼商住兩用樓,連“住商”都沒有,是地地道道的居民住宅樓。樓門口放著一具不知誰家淘汰的沙發,幾個小孩正蜷在上麵玩鬨,施穎深一腳淺一腳跟在曹原身後走進不甚明亮的樓道,站了一會兒一束強烈的光線透射出來,電梯門開了,施穎驚喜地看到電梯工手捧一個保溫杯瑟縮地坐在電梯一角,她走進電梯就大聲問道:“曹原,你們公司在幾樓呀?”曹原和電梯工都有些愕然,隨即未待曹原開口電梯工就伸手按了“13”。施穎略為放心了些,顯然曹原是電梯工所熟悉的人物,她又近乎誇張地問:“曹原,咱們大概要在你們公司呆多久?”曹原又一次愕然,囁嚅道:“隨便你呀。”電梯停了,施穎走出去時特意滿臉堆笑地對電梯工說:“謝謝您啦。”心想這一串舉動應該足以在電梯工的腦海裡留下深刻的印象了。電梯門關上後樓道裡又陷入一片昏暗,曹原邊走邊用力又跺腳又拍巴掌,幾盞歪歪斜斜的廊燈依次亮起,曹原走到一扇防盜門前停住,掏出鑰匙把門打開,先探手撳亮門廳裡的燈,側身扭頭對施穎一笑:“請進吧。”施穎卻不邁步,站在門檻處探頭向裡張望,曹原又把客廳、廚房的幾盞燈都打開,其實外麵天大亮著,西曬的光線直刺人眼。曹原再一次邀請:“進來吧,又不是什麼龍潭虎穴。”施穎本已抬起一隻腳,聽到“龍潭虎穴”四個字那隻腳不禁懸在半空,片刻過後才放下,走進來四下掃視一圈,頓生狐疑:“又不是周末,你們公司怎麼沒人呀?”“我請的幾個技術人員都是兼職的,不坐班,反正都可以通過網絡,要開會時才過來。”曹原正手忙腳亂地清理沙發和茶幾上的東西,“對不起啊,又臟又亂,事先也沒打掃一下。”施穎審視著客廳裡並不配套的幾件桌椅以及幾台品牌各異的電腦、服務器,心神逐漸安定下來,笑道:“事先沒打掃說明並不是早有預謀,倒還讓我放心點兒。”曹原嘿嘿一笑:“書上說了,有預謀的屬於高智商犯罪,愚昧無知的人哪兒懂什麼預謀,隻會突發性犯罪,往往手段更殘忍、後果更嚴重。”施穎正要在沙發上坐下,旋即直起身子,重又在客廳裡徘徊。曹原走進裡間,說:“這原來是一間臥室,我住的,前一段開發網站時人多,還有在這兒開夜車連軸轉的,就把這間也改成辦公用了。”他穿過客廳打開另一扇門,“我現在住這間,原來堆了好多東西,我好不容易把床塞進來,亂得很。”施穎跟在曹原後麵小心翼翼但仔仔細細地看過兩個房間,心裡還是不踏實,沒想好要不要抽身便走。曹原在幾個顯然不成套的杯子裡找出一個最不臟的,用飲水機裡的熱水涮涮,說:“這房子是邱儉的,還記得嗎?我曾經的搭檔,後來甩了我出國的。他還算夠意思,把這套房子留給我替他看著,本來給我用的隻有一室一廳,那間他鎖著用來當儲藏室,後來被我撬開了把床搬進去,現在這套兩室一廳都歸我了。”施穎從曹原手裡接過倒好水的杯子,端詳一下內壁和杯口,就把杯子放到茶幾上,再沒碰過。曹原沒注意施穎的動作,繼續說:“其實嚴格來講,邱儉現在還是我的搭檔。九幫網還是我們兩個股東,沒辦法,隻有一個自然人股東沒法成立有限公司。另外,我是用邱儉這套房子的產權證辦的經營場所證明,所以我們公司營業執照上的地址就是這兒。”曹原用腳在地上跺了跺,像是宣告對腳下這塊樓板的主權。總算穩穩當當地坐到了沙發上,施穎從肩頭摘下挎包的帶子,剛把挎包放在身旁卻發現曹原湊過來也要坐下,便騰身走向屋角的書櫃。書櫃似乎當初是有玻璃門的,因為橫梁處還能看到固定玻璃門用的磁吸,但書太多再加上胡堆亂放玻璃門顯然沒法關上,所以乾脆拆了,當然也可能是自然損毀之後不再修複,正好沒了門還便於取放。書的種類真是五花八門,根本看不出書櫃主人的取向,管理類、財經類、文史類、傳記類、信息技術類為多,但也有諸如哲學、心理學甚至在施穎眼中屬於黃色書刊的東西,唯一的共性就是全為中文書,除了角落裡有一本英漢漢英雙解詞典。“你的藏書很豐富嘛。”“那個房間裡麵還有一書櫃呢,床底下都滿了,我的床上也全是書,嘿嘿,這是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學的,睡在書堆旁邊。”“你在書上很肯花錢?”“是花了不少,但省的錢更多,幾乎都是在書攤上買的。”“全是盜版書?”“我法律觀念比較淡薄。不過也不全是盜版,書攤上也能淘到很便宜的正版書,像這本論文集,攤主說是寫書的人親手托他賣的,五塊錢一本,原價三十八。”早跟過來的曹原站在施穎身旁,把書翻給她看。“好看嗎?”“說實在的,真不好看,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也許是層次不夠吧。”施穎接過來心不在焉地翻著,耳邊充斥的是曹原粗重的鼻息。曹原抬起手戰戰兢兢地碰一下施穎的胳膊肘,說:“到沙發上坐吧。”施穎想把書放回去卻發現無處著手,看著書櫃裡一片亂象便生出想動手重新歸置一番的衝動,一忍再忍總算克製住,狠狠心也像曹原似地把書隨便找個縫隙硬塞進去。兩人走回到沙發前,曹原一隻手輕輕地托住施穎的胳膊,一隻手輕輕地撫在她的背上,極為紳士地服侍施穎落座,內心卻毫無紳士的坦然與從容,他全身的神經都處於高度緊張狀態,此時施穎不消說一旦閃避或抗拒,就連瞟一眼曹原都會令他的雙手像觸電一樣彈開。但施穎仿佛毫無察覺似地平靜而自然地坐下了,好像曹原的手根本沒碰到她,又好像曹原的手就應該那樣地托住她的胳膊、撫在她的背上。曹原也挨著坐下,內心狂喜不已的他把一隻腳提上來蹬在沙發上,一隻手搭在蜷上來的膝頭一隻手放在施穎身後的沙發靠背上。施穎扭過臉看他一眼,笑笑,問:“你好像很喜歡這樣半蹬半坐的?”曹原趕緊手忙腳亂地改為正襟危坐,一臉訕笑:“習慣了,我小時候還總是蹲在椅子上呢。”施穎望著對麵淩亂地貼滿進度表、網站草案、公司規章乃至名言警句的牆麵,目光好像很幽遠,忽而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創業不成功怎麼辦?”“沒想過,有些事做之前不能想,如果想太多根本就不會創業。”曹原正慷慨激昂,見施穎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登時萎靡下來,“其實怎麼可能不想,隻是想不出個所以然,所以乾脆不去想。”“如果創業失敗了,你的錢都燒光了,怎麼辦?你如何謀生?還會再創業嗎?”“去賣血!”曹原笑道。施穎一下子笑出聲來:“賣血?你太落伍了吧?賣身還差不多!你總共有多少血,四千還是五千毫升?一次能賣多少,兩百還是四百毫升?能掙多少錢,五百還是一千?你隔多久才能賣一次,一個月還是一星期?更關鍵的是你除了錢沒有任何其他回報,你根本不知道是誰用了你的血,如今都是成分輸血,你的血漿給了張三,紅血球給了李四,血小板給了王二麻子。而賣身呢,雖說不是取之不儘用之不竭,但好像總比造血更能源源不斷吧;至於收入方麵,聽說牛郎比織女掙得還多,每次一千五還是兩千?再說也不用賣一次歇半個月吧,可以連續工作,日以繼夜的那種;最重要的是你通過賣身能建立廣泛的人脈資源,這是無價的回報,你知道你賣給了誰,你能和她麵對麵地交流,她不僅可以給你介紹更多的客戶,也許還可以幫你找到投資人讓你再度創業呢……啊!我這都是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呀?!”房間裡忽然沉寂下來,兩個人都不敢正視對方,也不知該說點什麼,手足無措地尷尬著。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施穎首先打破難捱的僵局,歎一口氣:“其實我和你差不多,好像都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為出國我已經混了兩年多,錢根本不是問題,成績也不錯,給我offer的學校都算是名校呢,但就是出不去,彆人都說就是因為我的條件太出色了、太理想了反而每次去簽都被拒,也許這些早就已經命中注定了,怎麼努力也是徒勞。”她隨即又笑逐顏開,“反正有我爸媽養我,我打算就一直這麼啃老啃一輩子,他們隻有一個要求,就是我每天都必須按時回家,不許在外麵過夜。”話音到此戛然而止,重又陷入一片無聲無息的境界。關係處於微妙時刻的男女,很像在花間葉下不期而遇的兩隻螞蟻,要經過一番緊張激烈的交鋒彼此試探摸底,區彆僅在於螞蟻舞動的是觸角,而男女間則豐富很多,言語詞句、聲調口吻、姿態動作、表情眼神,傳遞的信息之豐富之細微都是螞蟻輩遙不可及的。兩人表麵上看似波瀾不興,內心實則暗濤洶湧,所有的神經細胞都被調動起來,生怕傳錯情、會錯意,一旦漏掉或誤解某個含義與暗示也許就會鑄成莫大的遺憾。沉默中的僵持也許更為消耗精力,曹原堅持不住終於開了口:“也許你和我都隻是需要一點運氣,你的好運就是下一次遇到一個開恩的簽證官,我的好運就是現在遇到了你。”施穎扭過臉凝視著曹原,悠悠地問了句:“那我遇到你,究竟是我的好運還是壞運呢?”曹原無言以對,施穎從茶幾上拿起被曹原團成一卷的建議書,慢慢地展開,攤在膝蓋上用手撫平,曹原怔怔地說:“我喜歡你。”施穎的嘴角向上翹起像一道弦月,歪著頭看曹原,又問:“你是喜歡我,還是需要我?”“我喜歡你,也需要你。”“你是因為喜歡我而需要我,還是因為需要我而喜歡我?”曹原已經近乎絕望,令他沮喪的倒不是施穎如此平靜而理性地回應他的表白,卻是施穎每每隻用一句話就可以把他逼到毫無還手之力的角落。這時,施穎就像一旁的曹原根本不存在似的先把恢複平整的建議書放到茶幾上,再把身上那件輕薄短小的夾克的拉鏈拉開,又用手在領口前方扇了兩下,似乎覺得有些熱。事後聊起來,施穎總是說她怎麼也想不起當時做過這個動作,更無從談起她為什麼有此舉動,曹原則賭咒發誓夾克的拉鏈絕對不是他而是施穎自己拉開的,還說正是施穎這一動作所傳達的信息觸發了隨後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曹原在那一瞬間豁然開朗,自己即便再用幾番更加發自肺腑、更加用心良苦的表白發起攻勢,終究會被施穎這位高手談笑間逐一化解於無形,他的腦海裡冒出一句“古訓”——行勝於言,就是嘛,與其坐而談,莫若起而行,戀愛同樣是不能光談不做的。俗話說“思想對了頭,一步一層樓”,用到此處則是“一步一層衣服”。曹原像一架突然發動起來的機器,猛地擰身把施穎連拉帶拽擁進懷裡。施穎並沒有英勇不屈地反抗,隻是下意識地把兩隻手抬到胸前,在曹原的耳旁一如平常地問道:“這屬於有預謀的還是突發性的?”曹原的嘴巴正努力找尋目標根本顧不上答話,施穎用頭抵住曹原的肩膀,曹原隻好抽回一隻手托起施穎的下頦想把她的臉轉向自己,另一隻手已經探進夾克隔著襯衣撫摸施穎的脊背。施穎垂著頭一邊閃避一邊說:“本來預謀要更晚一些發生,在今天發生就成了突發,對吧?”曹原的回應隻是粗重的呼吸和手上的動作,近乎無賴地繼續耍他那套光練不說的傻把式。施穎忽然有些氣憤,抬起頭直視曹原的眼睛,質問道:“你覺得,如果我不同意,你能成功嗎?”曹原就像忽然被抽去了周身的筋骨,一下子癱軟下來,雙手垂在身側呆坐片刻,居然透出一股哀怨的神色可憐兮兮地說:“如果你不接受我,我怎麼敢強迫你?如果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我無論做什麼都不會成功。”女人一旦硬起來,很難有哪個男人可以強行侵入她的內心;而男人一旦軟下來,卻往往可以長驅直入女人已形同虛設的防線。施穎的目光變得從未有過的柔和,輕輕地說:“其實我問你的問題,如果你反過來問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彼此喜歡、彼此需要,都是說不清理由的,也許,本來就不需要什麼理由。”曹原這架機器就像插上電源重又獲得了動力,他再次把施穎緊緊抱住,兩隻手又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忙碌起來,施穎除了不讓他吻到,彆的都還算配合。曹原在緊張勞作之餘聽到施穎喃喃地說:“去床上。”“床上還不如沙發這兒條件好呢。”曹原氣喘籲籲地說。“不,去床上。”曹原沒敢再堅持,很聽話地半抱半扶著把施穎擁進自己的房間。很快,施穎就明白曹原一如既往地沒有騙她,床上的條件確實比沙發上更加簡陋。接下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不該發生的……其實對於兩情相悅的男女而言,本來就沒什麼不該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