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彆出心裁的灑金紅紙,僅僅隻是一張請客的帖子罷了。此時的上海, 幾乎彙聚了全中國最奢華的享樂, 經濟比南方其它城市發達, 民風又比北方開放,當一二十年前, 北方還在為女子是否能穿短袖旗袍而非議紛紛時,上海的時尚女人們早已一個賽一個婀娜多姿地出現在大街小巷。所以來上海的外地人很多,求學的, 求財的,求權的,哪怕當不了人上人,也想來搏一搏,所以這些房子根本不愁沒有人租,自然,租金也不會便宜。除夕夜,家家戶戶在吃團年飯, 但也有頑皮的小孩出來放鞭炮。鞭炮聲此起彼伏, 伴隨著小孩的吆喝, 間或閃亮的煙火,反倒顯得淩嶽二人不入。嶽定唐原本還擔心怎麼尋找機會進去瞧瞧, 但來到民宅麵前, 發現他們家的小孩子也吃飽喝足溜出來玩, 大門開了半麵, 腳一跨就越過門檻。“你們找哪位?”一名中年女人迎出來。“嫂子好, 先給您拜個早年,請問這裡是否有一位姓洪的先生?”嶽定唐彬彬有禮。“你們找姓洪的做什麼?”女人臉色難看起來,隻是瞧他們衣著打扮,一時沒發作。這句話有兩個意思。一,他們來對了,跟杜蘊寧往來的洪姓男人果然住在這裡。二,姓洪的在這裡的行為,讓這個女人不喜歡他。“我們是他的朋友,快過年了,特地上門來看看他,這些點心你拿著,給小孩子們吃。”嶽定唐從淩樞手裡拿過點心盒子,轉手塞給對方,一氣嗬成,片刻不停。淩樞:……這是他在咖啡館裡打包,準備帶回去當夜宵的!女人看著精致的點心盒子,也不好再擺臉色,還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真沒想到,姓洪的……洪先生居然還有朋友,他已經兩三天沒回來了,你們怕是找錯地方。”嶽定唐:“那您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嗎?”女人麵露嘲諷:“不是在賭場,就是在舞場唄,還能在哪兒?”嶽定唐溫文有禮,禮貌頗佳:“那您知道能在哪裡找到他麼?”女人歎了口氣:“我也不曉得,他這個月的房租還沒繳,我也想找他,這樣吧,你們先上去坐坐,說不定他很快就回來了。”房東回屋拿了鑰匙,又帶著嶽定唐和淩樞上樓。有些年代的木質樓梯嘎吱作響,光線從外麵透進來,映出邊緣高低不齊的窗棱“話說回來,你們怎麼會認識他這種人的?”房東好奇道,“姓洪的怎麼也不像是能結交你們這種人物的。”淩樞:“我們是在來上海的火車上認識的,洪先生挺熱心,還幫我們提了行李箱,我們就多聊了幾句,後來通過一回信,他告訴我們,自己住在這裡。”女人哂道:“他幫你們提行李箱,隻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彆有所圖!”淩樞笑道:“畢竟大家都是異鄉人,平時我們也沒聯係,這不是想著快要過年了,來看看老鄉,要是早知道他住在這樣熱鬨的地方,又有大姐您這樣熱心有擔當的房東,還有那麼可愛的小孩子,我早就搬過來了!”女人被他誇得笑逐顏開。“他租期快滿了,你若想搬過來,我將房子給你留著。”淩樞:“好,回去我和我媳婦商量一下,她總嫌棄我們現在住的地方不好,又說我是教書育人的,得住在有書香的地方,我瞧您這裡就挺好。哎,女人胡攪蠻纏起來,誰也頂不住,她若有大姐你一半通情達理,我也就不用這麼頭疼了。”嶽定唐:……他以為自己隨機應變的本事已經挺不錯了,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這還有個睜眼說瞎話的高手,憑空捏出一個媳婦不說,還搖身一變成了教書匠。一來二去幾句話工夫,淩樞連人家姓什麼,夫家是乾什麼的,都摸清楚了。女人被他一頓猛誇,都快找不著北,又聽說他們是老師,更熱情了幾分。“哎呀,瞧你說的,你回去給你媳婦好好說,帶她過來看一看,大姐保管她一看就喜歡,不過你這麼年輕就娶媳婦了?”“是,都是家中父母之命,在我們那兒成親早,不過倒沒聽說這洪先生結婚了,他一個人住的?”淩樞不著痕跡又把話題繞了回來。“的確沒見他帶女人回來,哎呀,彆提了,他之前給我們說,他在報社當編輯的,我原想這每個月收入怎麼也足夠支付房租了,他在這裡住了快半年,除了三個月按時支付房租之外,後麵就開始拖欠,直到將押金都抵光了,還倒欠了一個月,也沒見他拿出半分錢!”女人絮絮叨叨的抱怨不滿在樓梯間回蕩。“這兒租金也不貴呀,前兩天他一臉興奮回來,還破天荒給我帶了一隻燒雞,給自己換了整套行頭,我以為他快發財了,誰知道寧可把錢拿去買衣服,也不肯付租金,真是豈有此理,我沒見過比他更能賴的老賴了!就他這德行還當什麼文化人,我看跟街頭混混也差不離了!”“喏,就是這裡了!”女人帶他們來到二樓儘頭的房間門口,拿出鑰匙打開門。“既然你們和他認識,那就進去坐坐吧,等會兒他要是回來了,我告訴你們。”“這不大好吧,畢竟沒經過主人家的同意。”淩樞假客氣道。房東不以為意:“那沒事兒,反正他這裡頭也沒什麼值錢的物事,你們稍坐,我給二位沏兩碗茶來。”她既是這般說了,兩人自然不再推托客氣,待房東離開之後,就開始四處觀察房間。淩樞是警察,他最懂得如何翻看東西之後又複歸原位,不讓主人家察覺。嶽定唐則在房間內溜達,上下左右,邊邊角角,眼睛沒閒著。房間裡布置很簡單,近乎簡陋。書桌上有紙有筆,下麵還壓著一張吳淞大學的借書證。借書證很新,背麵是用過的次數記錄,一個“正”字隻寫了三劃。與此同時,淩樞看見借書證上的名字。洪曉光。旁邊放著三本書。一本是歐洲文藝複興之後的詩集收錄。一本是泰戈爾的《采果集》。還有一本是莎士比亞的著作,最廣為人知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筆記本大概被用了半本左右,而且基本都是抄錄詩句,大部分以莎士比亞的為主。“有什麼發現?”嶽定唐走過來。“前麵的字跡比較認真,後麵的字跡比較潦草,還有塗鴉。”淩樞翻到後麵幾頁,嶽定唐發現那些塗鴉就是一直在重複抄寫詩句裡的那幾個字而已。“聰明人變成了癡愚,是一條最容易上鉤的遊魚;因為他憑恃才高學廣,卻看不見自己的狂妄。”嶽定唐照著念了一遍。“莎士比亞的名句。”淩樞:“不錯。你應該記得,杜蘊寧上學時,最喜歡看他的著作,對這些台詞倒背如流。”嶽定唐:“所以,這位洪先生是在投其所好?”淩樞:“有意思的是,這三本書全部是外國著作,沒有一本是本國的。而杜蘊寧生前對詩作的喜愛,同樣也有這方麵的偏向。也許她背不出白樂天最著名的三首詩,卻能默寫出莎士比亞的半本台詞。”“我這裡也有一些有趣的發現,你過來看。”嶽定唐走到床邊,輕輕掀起枕頭。下麵壓了一本書。《金瓶梅》。淩樞拿起書翻開。嶽定唐發現他手上還套著兩隻白手套:“你從哪弄來的手套?”淩樞低頭看書,漫不經心道:“問沈人傑要的,扯著你的虎皮,他很痛快就給了。這玩意又不值錢,但關鍵時刻可以派上用場,避免在書皮上留下指印,被細心的人發現這裡有人動過。你看——”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鬨葡萄架。這是《金瓶梅》中最知名的章節之一。不僅從人性,風俗,世情上深刻描繪,也滿足了尋常人的窺伺欲。這一章的幾頁,被反複翻弄,遠比其它書頁要褶皺舊損,說明主人肯定經常看。淩樞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隻怕這本《金瓶梅》對洪曉光的吸引力,要遠遠大過桌上那些詩集。”嶽定唐:“詩集是用來討杜蘊寧的歡心,而《金瓶梅》是自己喜歡看的,自然不一樣。這個洪曉光,不會是拆白黨吧?”拆白黨和仙人跳類似,都是民間俚語,指那些通過一些手段騙財騙色,給受害者設局的人。世道一亂,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傾巢而出,這樣的拆白黨,遍地皆是,小者騙點吃喝,大者讓人傾家蕩產。特彆是那些本來出身混混的貧寒子弟,靠著一張還過得去的臉,稍加打扮,花言巧語,引誘富家女眷入局,令她們惑於自己的美色,再予取予求,報紙上屢屢登載,大家已經見慣不慣。“但拆白黨一般隻謀財不害命吧?”現在不僅僅杜蘊寧死了,就連他也憑空背上一口黑鍋。這個局至今撲朔迷離,真凶尚未浮出水麵,若是拆白黨所為,這些人也太過於神通廣大到出奇了。淩樞將翻了一下,放回原位。房間不大,舉步轉一圈就眨眼工夫,陳設多是房東的,甚至衣櫃裡就一套睡衣替換,可見這個洪曉光的經濟並不寬裕。杜蘊寧雖然天真沒經世事,但她在文學上的造詣,遠遠超過一般富家千金,如果僅僅憑借能掰扯幾句外國詩句,洪曉光就能贏得她的芳心,還讓她暈頭轉向準備跟對方私奔,也太可笑了。淩樞覺得,這其中一定還有彆的環節,和他們尚未得知的隱情。“這裡。”嶽定唐忽然出聲。“你從這裡看,看見了什麼?”淩樞走過去,站在窗邊,順著他的視線往外看去。托除夕夜此起彼伏的煙火和燈光之福,外麵尚且能隱隱綽綽看個大概。淩樞果然麵露意外,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他果然早有預謀!”但當時法醫驗屍,一家三口,連同隔壁肖記麵館的肖老板,全都是被燒死的。至於死之前他們是否遇到變故,就不得而知了。除非肖老板死不瞑目給他們托夢,否則一時半會肯定是個謎。說話間,他們已經來到恒通路36號。這是一處住宅,典型的上海民房。像這樣的民房裡,一般不是一戶人家在住,而是幾戶人家住在一起,往往可能是主人家住了其中一間,再將剩下的房間租出去,租客大多是外地人。此時的上海,幾乎彙聚了全中國最奢華的享樂,經濟比南方其它城市發達,民風又比北方開放,當一二十年前,北方還在為女子是否能穿短袖旗袍而非議紛紛時,上海的時尚女人們早已一個賽一個婀娜多姿地出現在大街小巷。所以來上海的外地人很多,求學的,求財的,求權的,哪怕當不了人上人,也想來搏一搏,所以這些房子根本不愁沒有人租,自然,租金也不會便宜。除夕夜,家家戶戶在吃團年飯,但也有頑皮的小孩出來放鞭炮。鞭炮聲此起彼伏,伴隨著小孩的吆喝,間或閃亮的煙火,反倒顯得淩嶽二人不入。嶽定唐原本還擔心怎麼尋找機會進去瞧瞧,但來到民宅麵前,發現他們家的小孩子也吃飽喝足溜出來玩,大門開了半麵,腳一跨就越過門檻。“你們找哪位?”一名中年女人迎出來。“嫂子好,先給您拜個早年,請問這裡是否有一位姓洪的先生?”嶽定唐彬彬有禮。“你們找姓洪的做什麼?”女人臉色難看起來,隻是瞧他們衣著打扮,一時沒發作。這句話有兩個意思。一,他們來對了,跟杜蘊寧往來的洪姓男人果然住在這裡。二,姓洪的在這裡的行為,讓這個女人不喜歡他。“我們是他的朋友,快過年了,特地上門來看看他,這些點心你拿著,給小孩子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