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船票(1 / 1)

一共十張可以被稱為船票的東西擺在桌上。這就是代教授帶著施無為連續跑了半個月的成果。它們可以送十個人離開這裡, 但前方未必是天堂,也有可能是地獄。代教授:“可以去的地方有印度、馬來西亞、新加坡、英國與日本。”目的地在哪裡並不能由他們選擇,他隻能把所有在一個月內會開船, 並可以讓人上船的客船船票搞回來。在這間房間裡的人共有祝玉燕、祝顏舒、代玉蟬、施無為, 還有張媽,和唐校長。張媽站在那裡, 有些手足無措的慌張:“叫我進來乾什麼喲?我哪裡都不去, 我怎麼去外國?一句外國話都不會說。我也沒本事, 隻會侍候人,做做飯, 出去跟在這裡一樣, 還不是要當使喚人?我不去,不去。”她一邊說一邊退到祝顏舒後麵,“我就服侍小姐到老就可以了。”唐校長是一個“外人”, 可是以他跟代教授的關係,兩人十幾年的交情,他又是一個真正有資格站在這裡, 替自己與家人謀求一線生機的人。他看著桌上這些東西, 知道它們會讓外麵的人多瘋狂。可代教授隻不過花了幾天時間就全都搞來了。他如果想走, 一定可以走得掉,他在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一定都能活得富貴又滿足。唐校長搖搖頭:“玉書啊,你可真是……太讓人吃驚了。”他轉身走到, 坐到沙發上說:“我是沒辦法走的, 倒是有心替我夫人弄一張, 可是讓她一個人走我又不放心, 還是算了吧, 我們兩人在一塊,死了哪一個都不缺埋土的人,就這樣吧。唉。”生機就在眼前,可因為不能一個人獨活,隻能眼睜睜看著它溜走。唐校長閉眼不看,心裡一個勁的罵自己蠢,罵自己傻,罵自己呆。他這輩子第一次犯傻是當年沒有丟下學校跑掉,還一直乾了下來。第二次犯傻就是這一回了。真他媽的……不爽快!唉!餘下的人,就是祝家母女三人,與施無為和代教授了。蘇純鈞在上班,隻能等他回來再告訴他。祝玉燕自覺可以代替未婚夫站在這裡發言,說:“我們先不要管蘇老師好了,他可以等等再說。”蘇純鈞要是想跑,早就跑了。她相信他的本事不會比代教授差。他們二人都有留學背景,要去外國比普通人方便一百倍。他不跑,在離開家以後投身觀場。她一直覺得,他一直想要活得跟他的父親不一樣,跟家族裡的其他人也不一樣。他是憋著要活出個樣兒來的。若是逃走,他還怎麼貫徹自己的理想?完成朝父親和家族的臉上呼一大巴掌的心願呢?雖然這的巴掌可能是呼在想像中的,但這並沒有什麼區彆。他終將活成與他們不同的樣子。所以她覺得這些東西讓不讓蘇純鈞看到都無妨,他也不會因為沒有第一時間看到這些救命的寶貝而悲痛欲絕。祝玉燕說:“姐姐和無為兄是要去英國吧?那這兩張去英國的是不是就是他們的?”去英國的就是兩張銀行職員的身份證明,但寫名字的地方是空白的,隻是“以茲證明此人為彙豐銀行財務管理屬員”這一行字寫得清清楚楚。施無為已經看過不下一百次了,代教授也對他解釋過,這是銀行在給自己的部員進行撤退時留出的空白席位,但為什麼會可以買到手呢?那當然是因為銀行高層要借此斂財啊。把真正的船票賣給有錢人。至於職員?他們可以坐三等艙回去,要是三等艙都沒位子了,那就再等一等,等下一班船就行了。萬一沒船呢?哦,那你的家人會獲得豐厚的賠償。要知道在戰亂的國家發生點意外簡直太正常了。施無為聽了以後,當然心裡不太舒服。可代教授緊接著告訴他,黃種人在外國現在就是奴隸的身份,跟銀行門口的印度人一樣,人人都知道印度人是英國人帶來的奴仆,印度人是英國人的下人,哪怕是在中國的大街上,你看到一個印度人,你不會認為他是一個普通人,而隻會以為這是一個奴隸,哪怕他衣著光鮮。這就是外國人看中國人的想法。隻要走出中國這片土地,在白人的土地上,白人看黃種人,都會把他們看成是奴隸。什麼是奴隸呢?奴隸是按船算的,不是按人頭算。一船奴隸多少錢。當這筆數字投射到每一個人身上時,這筆錢可能是一個小到讓你震驚的數字。代教授:“所以,你一旦走出去,你不需要去同情彆人,不需要去關心他們是不是受到了傷害,你需要先在這樣的歧視下保護自己和小蟬。你是一個男人,男人可以當做苦力奴隸賣出去,你可能被賣到印度去摘棉花,也可能被賣到巴西去種煙草,你還可能去鋪鐵路、挖礦,一直工作到死為止。但對小蟬這樣年輕的女人來說,她的下場隻有一個,那就是淪為最低等的□□,被關在隻有一張床的屋子裡,一天要接幾十個客人,卻隻能吃一片麵包裹腹,她會很快的染上梅毒與其它性病,也有可能早早的死在嫖客的暴力對待之下。她幾乎不會有被解救的機會,因為她是一個黃種人。這跟她有多少學識無關。”施無為一直自認並不聰明,但就算是他也知道,代教授說的都有可能成真,這隻是他們在走出國門之後,可能遇上的最壞的結果之一。或許還有更糟的。這讓他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失去”了對那個想像中被奪走船票的船員的同情。並非是那個人不存在了,而是他在思考中舍棄了他。就算他的不幸仍然會發生,可他也決心視而不見。假如他隻能保護一個人,那他隻願意把生的機會留給小蟬。施無為看向代玉蟬。代玉蟬沒有看他,她這幾天一直神思不屬。雖然她已經答應媽媽要走了,可在答應之後,她的良心一直在撕扯著她。她不想走,不想離開家人。當頭一個離開的人太痛苦了。好像她是一個逃兵,看到危險第一個跑了。她寧願留在最後,等所有人都安全了之後再走。可是媽媽的解釋很清楚了,最後肯定是大家都要走的,她隻是要先去那裡,替大家做好準備。在看到代教授今天拿出的所有“船票”之後,心中那一絲絲懷疑也應該消失了。——能弄到這麼多船票,以後一定也可以繼續拿到送大家來英國的船票吧?——這一次隻有兩張是直達英國的,可是其他的船票應該也能通過其他方式到英國。——她隻需要在英國再等一等,等一等,大家就都會慢慢過來了。代玉蟬抓住身邊祝玉燕的胳膊,發覺妹妹的胳膊細得嚇人,好像已經沒有了肉。她摟住小小的妹妹,她還是那麼精靈可愛。她想帶她一起走,在英國一定可以吃飽,一定就不會這麼餓了。到了那裡,她一定會天天這裡看,那裡看,她一定會很快就適應外國的生活,交上外國朋友。代玉蟬摟住祝玉燕。祝玉燕拿著兩張身份證明,說:“是不是要寫個名字上去?”代教授說:“沒錯,無為和小蟬都要有一個外國名字。無為的身份信息我已經準備好了,就是還沒有取名。小蟬在身份上跟無為是未婚夫妻,這樣她就可以跟未婚夫單獨旅行,未婚夫求學當中,她也可以跟隨他住在當地,加入教區,這都是很正常的事。”她問:“無為兄的人設是什麼?”代教授:“是一個家族的幼子,家產沒他的份,他的父親給了我一筆錢,托我給他找個學校學兩年本事,出來就可以自己找份工作。我就利用自己約翰公學畢業生的身份,把他塞進了約翰公學。”他一本正經的說,“在學校的介紹信上,他是我的侄子。我也會替他出學費。”因為施無為這標準到不能再標準的黃種人麵孔,他這個幼子的身份當然也是假的,他也是情婦所出的私生子,所以家族父親寧可出一筆錢把他遠遠的打發走,也不想讓他留在家族裡礙眼。所以在離開家族以後,他就改了姓名,連家族舊姓都不被允許擁有。祝玉燕感歎:“真可憐啊。”她要對代教授刮目相看了,這人設太完整了,不但介紹了家世,連後續都一並解決了。這種身世,日後是絕不可能會有什麼人找上門的。而且,施無為這種性格也有了解釋,他在家中一定受了許多折磨與白眼,所以膽小一點,懦弱一點,甚至語言有一點不合適,這都可以理解了。代教授:“因為戰爭的關係,學校現在經營困難,很多讚助者都破產了,所以我才能這麼容易就把人送進去,隻要花點錢就行了。”可比他當年簡單多了。祝玉燕主動說:“那我來替你起名吧。”施無為當然很高興有人可以代勞,“好啊,對了,教授這幾天出去都叫我波特。”波特是個英國姓氏,姓的人還是挺多的。祝玉燕:“天啊,那就叫哈利·波特吧。”不幸的身世跟這個名字是絕配啊。不過她轉向代玉蟬:“可是,無為兄的身世要是這麼悲慘,這個未婚妻是哪裡來的?”代玉蟬十分的警覺:“不要給我編什麼貴族身世,不要太複雜。”祝玉燕已經開始編了:“說是私奔好不好?這樣最簡單了。貧窮的少年,一直得不到家人的喜愛,他與女朋友相愛卻無法結合,終於在他被趕出家門之後,他對女孩子說,跟我一起走吧。女孩子知道這樣下去他們無法在父母的祝福下結婚,就與他一同私奔。”代玉蟬一巴掌呼到她背上:“臭丫頭!”祝玉燕挨了打要逃,被祝顏舒推回去:“不許跑,站著讓你姐打。你這張嘴巴就欠打。”祝玉燕又跑到代教授身後,她終於發現這個新爸爸乃是風水寶地,躲在這裡肯定不會挨打。果然,代玉蟬看到代教授就不自覺要規規矩矩的,就不敢放肆了,隻好站在那裡對著祝玉燕比劃巴掌。代教授笑著說:“小蟬不要生氣,燕燕其實說的有道理。在英國私奔是很普通的事,雖然也會受到家族的懲罰和背棄,但這對你來說是最簡單的身世了,你可以有理由不給家裡寫信,結婚的時候也沒有父親陪伴,你可以沒有姐妹,也沒有朋友需要你聯係,也不告訴你新加入的教區的神父,你的洗禮神父是誰,這些你都有理由拒不回答。”代玉蟬越聽越愣。代教授:“比起無為要在學校裡生存,你生存的地方則更複雜。你需要加入當地的教會,跟當地的居民一起做禮拜,你是需要交待你以前的生活的,與其每一句都要說謊,不如就以私奔的名義什麼也不提。”代教授:“而且以無為的身份和家世,確實不可能擁有家族替他選的未婚妻,那就隻能是他自己騙了一個。”張媽聽了嘖嘖,對祝顏舒說:“這還是我頭一回聽到有人把燕燕說的瞎話給誇的這麼好。”祝顏舒:“這不是挺有道理的嗎?”張媽:“得了,以前有你就夠寵她的了,這回找的這個爹,比你更寵,更沒原則。虧得這孩子已經懂事了,不然非被你們寵出個敗家子來不可。”祝顏舒:“您還說我呢。您都誇她懂事了!我還沒覺得她懂事了呢!”輪到給代玉蟬起名了,可祝玉燕隻記得哈利·波特的媽媽叫莉莉,女朋友叫什麼是死活沒想起來,就記得是羅恩的妹妹,問題是羅恩的妹妹叫什麼名字呢?她一點都沒印象了。不過代玉蟬也不想讓她給起,生怕被她捉弄,她自己起了一個:“伊莉莎白·夏洛特·東格爾。”將這兩個名字寫在那兩份證明上,就隻等船來了登船了。似乎在名字寫上去的時候,代玉蟬才有了自己真的要離開家人的真實感。這讓她完全無法接受,她再也不看一眼那個證明,轉身就從房間裡跑出去了,祝玉燕趕緊追上去,兩姐妹一前一後咚咚咚跑上了樓。張媽追出門,倚在欄杆上看到兩姐妹都進去了,門關了,歎了口氣,站在原地輕聲說:“這是做的什麼孽啊,好好的日子不讓人好好過。”她停了片刻,抹去眼角湧上的淚花,裝做若無其事的回去,說:“沒事,有燕燕勸勸就好了。我去做飯了,你們聊吧。”她拍拍衣服就轉身走了。施無為趕緊說:“張媽,你不要動,我來做。”現在家裡人口多,做飯用的鍋啊鍋蓋啊都很大,張媽個子低,手上沒勁,他不敢讓她乾。他看了一眼代教授,代教授說了句“去吧”,他才跟上去。唐校長也站起來說:“那我也走吧。這些船票的事你不要再對彆人講了,人心浮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能抵抗得住這種誘惑,不能保證這學校裡人人都有這份定力啊。代教授還真打算跟其他教授說一說,畢竟自己不走,親友之間說不定就有需要的呢?不過沒等他問,唐校長就先提出來了,那他就聽校長的。他收起其他幾份船票,說:“那這些都沒用了吧?”他推給祝顏舒,“讓燕燕拿給純鈞好了,看能不能賣幾份錢。”祝顏舒毫不客氣的將這些在外麵能讓人瘋狂的船票收起來,看也沒有看一眼。現在這裡隻剩下他們倆人了。代教授走過去,與她離得很久,近到能看清她的睫毛。他輕聲說:“你真的不走嗎?我還是希望你能走。”祝顏舒:“孩子大了,不是以前離不開媽媽的小寶寶了。我相信她們現在離開我也不會餓死了。”而她也已經不想每天隻能打ma:'j-ia:ng來度日了。她的人生,前二十年活得渾渾噩噩,看似風光,其實她不過是錦繡堆中的稻草,腹內空空,才會被楊虛鶴這樣的小人蒙騙,一騙就是二十年。從二十到四十歲,她隻剩下一個心願,就是養大女兒,保護她們,讓她們能健康成長。現在四十歲以後,她才算是真正清醒的為自己而活。代玉書的眼睛閃閃發亮,仿佛裡麵盛滿星子。他握住她的手:“好,我們一起,哪裡都去得,什麼事也難不倒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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