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顏舒直起腰, 擦一擦額上的汗,把最後一摞書紮緊放進了箱子裡。她兩隻手支在腰後,幫著已經快要僵掉的腰杆直起來, 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理想是一條艱難的路啊,走在上麵的每一步都讓人想後悔。她並不是沒有後悔過投身到理想中。但失去理想的日子她已經過足了二十多年, 比起理想路上的辛苦,還是沒有理想的日子更難過。人還喘著氣, 誰也不想當行屍走肉。她把書箱踢到大廳旁邊的屋裡。這裡應該是兩個廳之間用來給紳士淑女們暫時休息的房間, 現在堆滿了匆匆從祝家樓搬過來的行李和書。她本以為這些行李已經是再三粗簡過的了,現在看起來還是太多了。到了走的那一天, 勢必不可能帶著幾十個箱子走, 差不多要扔下一半才行。她坐在箱子上思考, 覺得衣服可以全扔下,書倒是應該儘量都帶上。這些書隻有在大城市才能買到, 離開這裡以後,想買書是難如登天。這些書, 現在一本都不能再少了, 因為少了就沒有地方補了。張媽出去雇人了, 代教授去接唐校長的家眷了。記住網址m.zww.祝顏舒本想勤快一點, 畢竟她現在又當上太太了嘛,做彆人太太的, 還是應該要儘一儘賢妻的責任的。所以,她本來是想先把行李收拾了,再把外麵打掃一下, 最後再做一頓飯,這樣就顯得她很能乾。可是現在剛把行李收拾好,她就要投降了。至於後麵的打掃和做飯, 就等張媽帶著人回來了。這時,門鈴響了。祝顏舒馬上站起來,把可能亂了的頭發再攏一攏,把臉上的汗水擦乾淨,再掏出小鏡子來看一看有沒有不好的地方,到底還是又拿出粉盒補一補粉,再塗一點點唇膏抿一抿,然後才匆匆走出去,叫道:“來了,來了,來了。”她打開門,不料,門外既不是張媽,也不是代教授,而是一個乞討的女人。這個女人瘦得像個鬼,但仍能看出應該長得很漂亮,她的眼眶深陷,在這樣的深冬卻隻穿一件單衣,裹了一條舊圍巾。她看到祝顏舒立刻就彎腰跪在地上磕了個頭。磕了一個,又磕一個。磕了好幾個。她說:“好心的太太,舍我兩個錢叫我能買口吃的吧,我已經半個月沒吃一口東西了。”祝顏舒嚇了一跳,想了想,說:“你站到下麵去,不要上台階。我去找一找,你等等。”說著,她就關上了門。世道不好,她也不能不小心。但這個女人又實在是很可憐。祝顏舒去拿了一塊美金,包了半盒子的餅乾,想著衣服反正也不要了,又找出一件大衣,抱著這許多東西再去打開門,這個女人卻已經不見了。祝顏舒以為她等不及走了,抱著東西在門外張望了一會兒,又走到街上左右找了找,沒有找到人才失落的回去。等張媽帶著人回來,她還對張媽講:“唉,可能是她以為我不給她東西就走了,早知道該叫她進來等的。”張媽帶回來一個大姐,家就住在法租界外麵不遠,人看著年紀不大,二十幾歲的樣子,高高壯壯的,一看就是會乾力氣活的。這個大姐不認生,特彆愛說話。張媽說:“我想找人不能在這裡找啊,要去外麵找,結果還沒走出去就看到她了,她就自己上來問我是不是要找人,看我不信她,還把我領到她家裡去看了看。”張媽去這個大姐家裡看過以後才放心請了她,講好一個月一塊五美金,包吃包住不包衣服。大姐家裡姓高,她笑嗬嗬的說:“我以前就是在這法租界當下人的,那時我賺的錢可多了,我一個人就頂我爹我媽兩個人賺的錢。有了我拿回去的工錢,我哥和我弟都能上學讀書,家裡也不缺吃的喝的。就是可惜這好日子沒過幾年。”據高大姐說,她認識這法租界一半的外國人,因為她至少在十家乾過。“但總是乾不久。這些外國人,動不動就回去了。要說他們沒賺到錢吧,好像有的賺到了,有的卻賠了,”高大姐乾活特彆利索,她一來就把搬行李弄臟的地麵給拖乾淨了,一遍濕兩遍乾,地板乾淨的像鏡子一樣能照人。然後她又去做飯。蘇純鈞是把祝家樓存的糧食都給他們送過來了,就是怕他們沒有地方買吃的。至於祝家樓,有他在就不會沒有糧食吃。張媽從倉庫裡盛了兩杯米,又拿了鹽糖等調味料,還有幾個罐頭,跟高大姐一起做吃的。高大姐看到罐頭就知道這一家肯定是有門路的,頓時更加巴結起來。她搶著乾活,張媽就沒什麼可乾的,但張媽怕她偷吃,就一直在廚房裡拿根蔥慢慢剝,盯著高大姐做飯。高大姐做飯做菜說不上好吃,但也說不上難吃。因為本來也沒什麼可做的。米蒸上,把罐頭倒出來熱一熱就是菜了。高大姐切了一整個午餐肉,切的時候一直咽口水。這一塊午餐肉要做三個菜一個湯,但現在卻沒什麼人會抱怨。做好了菜先放在鍋裡續著火。高大姐忍不住問:“什麼時候吃飯啊?太太應該早就餓了吧?”張媽:“老爺出去了,還要等老爺回來呢。”她把高大姐從廚房拉出來。祝顏舒還在想早上那個女人的事,一直不安,特彆是那個女人瘦得太嚇人了,可能真的是半個月沒吃飯了。她想出去找一找,要是人在哪裡餓死了,那她的良心就要不安了。高大姐聽祝顏舒講起那個女人,馬上說:“太太,你給我講一講,我說不定認識呢。”祝顏舒就形容了一下,那個女人年紀不大,二十四五左右,圓圓的額頭,眉毛細細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很小巧,嘴巴是櫻桃小口,穿一件絳紅的旗袍,領口袖口都有小小的黑色蕾絲花邊,披的披肩是銀白色的。祝顏舒:“披肩上用銀線繡了花。就是已經太舊了,銀線都繃開了,破破爛爛的。”高大姐一拍大腿,說:“哎呀,太太,這個人我真的認識!她是法國人的太太。”張媽:“喲,你還真知道。”高大姐得意的說:“我當然知道。她啊,其實就是法國人在咱們這邊娶的小老婆,跟外室太太一樣。以前她天天開舞會開到天亮呢,逢到開舞會時她就會請很多下人去做飯,也找過我,我都是去幫著洗衣服倒垃圾的。”祝顏舒:“那是法國人回去後不要她了?她還住在這裡嗎?”高大姐搖搖頭:“她不住這裡。太太,她早就被法國人趕出來了,因為她吸鴉-片吸壞了,法國人就不要她了。太太,你可千萬彆信她。她總來這一片敲門,因為這一片有錢人多啊,她敲開一個門就能要到錢,要是遇上男人,她還會賣呢,等她拿了錢就去買大-煙抽了。”祝顏舒一怔,重重的歎了口氣,不再提這個女人了。又等了四十幾分鐘,代教授終於回來了。聽到汽車在門外響,祝顏舒趕緊打開門走出去,微笑著迎接客人。代教授把車停好,下來打開車門扶唐校長夫人下車,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挽著包袱,提著行李箱跟在後麵。代教授介紹:“這是唐夫人,這是唐媽。這位是我太太,這是我大姨。”他指著張媽說。張媽一怔,剛掛到臉上的笑就有點掛不住,心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瞧這嘴巴,多會編啊。祝顏舒挽著張媽:“歡迎,歡迎,大姨,你看,家裡又多了兩口人,這下可更熱鬨了。”張媽:“是,是。”張媽成了大姨,就不必乾活了。幸好有高大姐,再加一個唐媽,兩人一起乾活,算是哪邊都沒吃虧。飯菜是已經做好的,端出來就是滿室飄香。唐夫人是個舊式女子,代教授很知機的自己去另一個屋吃,由祝顏舒和張媽當陪客。一頓飯吃完,唐夫人就去休息了。代教授也拉著祝顏舒去休息了。隻剩下了張媽,唐媽和高大姐,三個人聚在廚房一邊收拾一邊說話,熱鬨極了。張媽拿了兩個盤子就不乾了,拿著瓜子自己嗑。唐媽也很健談,可能跟唐夫人在一起不敢說太多閒話,現在遇上高大姐和張媽可不是要說個痛快。她說:“我們來的路上還遇上一件晦氣事呢!一個女的倒在路邊,我們夫人心善,代教授也是個好人,也不怕這是劫道的,就停車下去看,你們猜怎麼著?”高大姐很捧場,趕緊問:“怎麼著?”張媽也豎起耳朵聽。唐媽:“人已經沒了!唉,你說這人走在半道上沒了,家裡人都不知道,我們就算是好心想做做好事,又能去哪裡替她找家人呢?害我們太太掉了兩滴淚。代教授把她給搬到路邊,免得讓車給軋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