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連綿,說不儘的蕭索。雖然宇文邕已決心親征伐齊,但無奈天公並不做美,往年秋天裡一向乾旱的長安、連帶著雍州以內的一大片地方都泡在雨水裡。宇文邕心頭那股火熱瞬間教雨水給泡滅了一半,但眼下周國的形勢一日比一日艱難,是斷斷拖延不得的。宇文邕心急之下,強令二十四軍各柱國、各大將軍赴殿前議事,一眾人等那裡有拒絕的機會?匆匆準備一番之後,預備在天子階前討論“討賊方略”。今日在場之人甚多,除卻太子宇文贇、陳王宇文純、越王宇文盛、趙王宇文招、宇文神舉之外,還有滎陽公司馬消難、鄭公達奚震、隨公楊堅、周昌公侯侯莫陳瓊、梁公侯侯莫陳苪、長山公於翼、浮陽郡公趙仲卿……更有諸如太傅竇熾、太安郡公閻慶、張掖郡公王傑、馮遷、李和、伊婁穆、崔彥穆、竇毅等一乾昔日追隨宇文泰的元老……雖然未必齊全,除卻一些如王軌、達奚長儒、魏玄、韋孝寬之類的還遠在邊塞戍衛的邊將之外,周國剩下的能打的,哪怕還剩下一口氣了的,都在這裡了!“國難當頭,就不與諸位愛卿寒暄了,今日那些繁文縟節就都免了吧。”宇文邕急匆匆來到了殿上,坐上了龍椅,想必是這身鎧甲不大合身,硌得慌,宇文邕換了兩次坐姿方才覺得穩妥,而後看看左右,慎重開口道:“邊地局勢甚為糜爛,昨日韋孝寬又來報,齊人又破我三城……諸位,現在正是生死存亡,刻不容緩了!”宇文邕拍了拍桌子,將連月來心中積累的鬱氣統統釋放出來:“朕打算好了禦駕親征,但諸位愛卿也看到了,若是就這麼乾坐著等雨晴,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乾脆……不等了!必須儘快出兵,待會兒你們有什麼話說便是了,所有決斷必須今日就議出來!”太子宇文贇倒也罷了,其他的人,哪怕是宇文純、楊堅都是多少知道一點兵事的,如今國難臨頭,大家都不敢拿這種生死存亡的事情開玩笑,態度自然都十足慎重起來,順著皇帝宇文邕的要求,迅速進入了正題之中“長安常備府兵,精銳步騎約莫八萬,甲胄俱全,訓練得當,哪怕是齊王為援護河東調走了兩萬四千眾,尚有大軍六萬餘人,隨時可以出戰!”宇文邕的心腹重臣宇文神舉自然第一個響應。“太少了,”宇文邕聽完之後,立即搖頭,語出驚人道:“朕看,非三十萬兵馬不足以抵禦齊國!”此言一出,不止是列坐的諸位大臣們登時失聲,便連許多老將也恍惚起來。三十萬兵馬是個什麼概念?一人幾口唾沫怕是能將半個長安城都給淹了。整個大周,所有兵力都將被抽調一空!“臣附議,”眾人或麵現疑惑神色,或將質疑之際,宇文盛出來回話,對著上首的天子及列位公卿正色道:“齊國為這一戰籌謀多年,在晉南汾曲、晉州道、河陰、洛陽、南陽皆屯有重兵,今齊三麵攻我,齊主更率二十萬軍自洛陽急攻我潼關門戶。“哨探來報,齊旌旗蔽日,人馬雄壯,兵屯自函穀向西綿延數十裡!更不必提其後晉州道尚有大軍留守押後,其勢更加不可小覷。“此戰不管是出擊也好,死守也罷,都改變不了敵眾我寡的本質,而現今南陽、襄陽、汾曲、華州皆在敵手,我朝國境早已是四麵漏風,說實話,便算是要再加上十萬人,臣也一點兒都不覺得多。“而要挫敗齊國此次攻勢,非傾儘全國之力不可!”各大臣、重將皆沉默。這些年齊國國力蒸蒸日上,周國邊境的壓力大增,所有人都感同身受,但大多數人都顯然沒有預料到如今兩國實力對比竟然如此懸殊,摩擦一起,周國完全是被齊國按在地上打!從前哪怕是西魏最弱小的時候,也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宇文盛所說或許有一點小小的誇大,但也是事實,事實就是現在的北齊跺跺腳周國都要跟著警惕三分!宇文邕料想這下應該無人阻止了,這才又開口道:“朕便是想征三十萬軍,可按照我朝現在的國力,恐怕是無能為也……近年來我朝接連征兵,滿打滿算也不過勉強能湊二十萬。齊人又是在秋收之際發的兵,河南之地的糧食想來也全進了齊國的倉庫,至於蜀中,更是不用指望!“好在朕提前籌謀,建好了糧倉,備好了武庫,收繳沙門所得財物也甚為客觀,長安、廣陽所屯的物資糧食還足夠二十萬人支應一年,不然這仗也不用打了!要兵沒兵,要錢沒錢,乾脆投降拉到!你們說是不是?”宇文邕語氣略微譏誚,露出嘲諷的神色來,他在嘲諷這滿朝諸公遇事無能。大臣們也大概明白皇帝是什麼意思,反而更加膽怯退縮起來,麵對皇帝咄咄逼人的態勢,隻是枯坐在原地,裝聾作啞,一言不發。宇文邕心裡更加失望,卻也沒有多說什麼,緩緩站起身來,雙手卡在腰帶上,下階在諸臣身前打轉,看來直接準備收尾:“那便這樣……朕觀齊兵分四路,高延宗攻略夏州,路途遙遠,供應難續,必不長久,不足為慮;高長恭自南陽發兵襲武關,辛威、宇文述必然去救,也暫且無憂,齊軍堪為主力者僅有兩路,其一在汾南、其一在潼關,“汾州斛律光,驍勇善戰,挾汾州險地,攻略玉璧、威脅關內;洛陽高緯親至,自函穀以西,已發兵十數萬,勢大難擋。由此可觀,齊軍所重者俱在河東、河南,唯有擊破主力,朕才能勝。“斛律光所轄之地太廣,顧此失彼,他無法策應華州、中州,獨孤永業兵少將寡,短期之內,這個條件都不會改變,這就是我們的機會……那羅延——”楊堅立刻抬起頭來,皇帝指著他,猶豫了一瞬之後,下定決心道:“弘農是你老家,這定策也是你主要參讚的,朕便命你前去征討,趙仲卿為副,你二人務必要將弘農奪回來,為我大軍掃清壁壘,伺機東出。”二人立刻拜道:“臣遵旨!”楊堅麵上有些失落,但心裡其實在竊喜,幾年以來他一直在爭取政治地位,若能在戰爭之中分得一份軍功,那將是他最好的政治資本。而趙仲卿其人,宇文邕或許不曉得他的能力,但身為發小的楊堅又怎會不曉得?楊堅自小便知道他能征慣戰、胸懷韜略,但這次不知何故,宇文邕一腳將他給踢到自己這邊來了。楊堅或許軍政大略尚可,但實戰卻遠遠不及他,可想而知,趙仲卿將是他天然的盟友,與最大的臂助!楊堅迅速底下了頭,飛快掩去了眼底一閃而過的喜意。趙仲卿則先是愕然,原本還想為自己再爭取一番,而後見皇帝沒有注意到他的反應,自顧自宣布其他的任命,也就隻能領受了。這自然也在楊堅的預料之中。宇文邕一連點了宇文純、宇文盛、宇文招、於翼、侯莫陳瓊、侯莫陳苪、王傑、宇文神舉等人,勉強做到了物儘其用、人儘其才。隨後宇文邕又宣布太子宇文贇監國,竇熾、閻慶輔佐太子,留守長安,時刻預備援應各方。這倒是並不出乎大家的預料,皇帝出征太子留守是慣例,沒看齊國太子才幾歲大還監國呢,宇文贇年紀與高緯差不了一兩歲,不說讓他跟齊主高緯比,跟高珩比看家總是會的吧?宇文邕秉持著‘不打不成器、不罵不成材’的宗旨,教育太子素來嚴格到嚴苛的地步,在宇文邕的管束之下,宇文贇倒也不敢做什麼出格的事情,比如冊封五個太子妃之類的也隻能夢裡想想……故而在大臣們眼裡,這位太子雖然算不得太出彩,生性也稍嫌輕浮,但馬馬虎虎還過得去。至於竇熾和閻慶,之所以讓他們留守,一是看重他們太祖從龍老臣的身份,威望高,鎮得住。二來也是因為這兩位的治政水平比軍事水平高,沒準在後方發揮的作用比上前線大得多。竇熾或許平庸一些,閻慶卻絕對靠譜。想來宇文邕有這樣的安排,也是怕太子會把自己的大後方搞得一團糟的緣故。為了這個不成器的小子,這個老父親可謂是操碎了心!他眼鋒掃過之時狠狠地瞪了太子一眼,剛才還情不自禁眉開眼笑的宇文贇當即不敢出聲,低著頭裝鵪鶉。宇文邕心裡重重地歎氣,假如可以,他一定把太子塞回娘胎裡重生一遍!罷了罷了,大局為重,以後的事情以後再操心!宇文邕將將煩心的事情暫且拋開,開始考慮眼前更加實際的問題,提著腰帶的手鬆開,正色出聲詢問道:“最快什麼時候可以動身?”立刻有臣子滿頭大汗道:“府軍二十餘萬,輔兵六萬,其中騎兵兩萬,步兵十六萬,糧草、軍械、戰馬、民夫皆已齊備,隻等兩日後蒲津渡的船隻備好,便可出征……”“還要兩日?彆是兩日之後又兩日!”宇文邕眉頭一皺,顯然很不滿意,“兵貴神速,兩日時間,天知道戰局發生了什麼變化!”那臣僚埋頭不敢作聲,想來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宇文邕愈發不耐,煩躁地來回轉了兩圈,忽然有了主意,當場點了兩人出來:“齊國來勢洶洶,我這裡卻還要時間,這樣……伊婁謙、元衛,你二人出使一趟,替朕與高緯談一談,就說朕不想打,打不起了,願意割地請和,問問他願不願意?”他的眼底忽然閃過一抹凶狠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