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光殿正中,一副巨大的地圖懸掛,高緯正與群臣商議軍政大事……以紅色箭頭標記陳軍,以黑色箭頭標記齊軍,地圖上卻並不是犬牙差互的態勢。連一大批對軍事隻一知半解的文臣都看得出來,齊軍主力已經被陳軍壓縮到了一個危險的境地,淮南大勢幾乎是一邊倒的倒向陳軍,孤懸於壽陽的王琳將麵臨來自四麵八方的圍攻,岌岌可危!高緯正對著地圖,在亮堂的燭光下,伸手在圖紙上摩梭,似乎想親手提著槊,將這個纏得人無法呼吸的包圍圈給撕開,然而他實際上能做的,也就隻是在鄴城遙控,評估一下接下來可能出現的風險而已。待斥候緊接著傳來最新的消息之時,整個大殿愈發的安靜了,幾乎是鴉雀無聲。高緯當初甫一聽聞南朝背盟的時候其實是很憤怒的,尤其是當時他正與宇文邕在關中生死鏖戰,腹背受敵,對淮南態勢也是日夜懸心。也正是因此,他剛剛鼎定關中未足一月便急匆匆回返鄴城……但不知為何,到的此時,他的心態反而平靜了。皇帝看了看地圖,又看了看階下那被雨淋透的軍將,溫聲說道:“如此說來,淮南決戰將近了?”那將官不敢正視天子,隻遠遠地單膝跪倒,捧拳行禮道:“是,蕭摩訶提兵一萬,自滁縣北上,打出去的名號說是取濟陰的,王大都督聲言,說吳明徹仍在石梁城下,繞路伐石梁之後的濟陰純屬多此一舉,蕭摩訶此行目的必是鐘離……攻克鐘離,北取仁州才是他們的目的所在。至於吳明徹所部,自去取石梁城,繼而與東路軍任忠圍剿,奪下盱眙,繼而合兵向西,則淮南再無回天之力!”皇帝點點頭:“你們大都督行事太小心了,此戰地方軍政的大權朕都可以放給他,讓他以後不必事無巨細都向朕彙報了……朕既然敢放他回淮南,難道還懷疑他的忠心嗎?”他思索了一會兒,複又問道:“所以,王琳想要朕立即發派援兵給他?”“……大都督先前奏疏之中,正是此意。”高緯瞥了一眼祖珽,祖珽立即將奏疏奉上,高緯攤開看了一眼,又合上,說道:“好,朕大概明白王琳的意思了。”那將官緩緩起身,又行了一禮,正要退下,高緯忽然招手:“慢著!”那軍將立刻惶然肅立,不敢發一言,高緯盯著坐榻上的一件熊皮大氅,高順立馬會意,將大氅披在了那年輕軍將的身上,年輕軍將頓時拜倒於地,哽咽出聲:“陛下……”高緯笑,“去吧去吧……”這個軍將不是彆人,正是王琳的長子,禦詔敕封的巴陵郡王世子,王敬。淮南戰起,王琳將所有的兒子全都傳召到了淮南,這也是近月來王琳頻頻被攻擊的緣由之一……雖然王琳口口聲聲說自己一家人忠君體國,但滿朝臣子卻沒有多少人相信王琳的清白,畢竟王琳是南來降臣,也曾割據一方,心中暗生警惕也是尋常。王琳將世子送過來,一來是表忠心,二是再次發出淮南急需援兵的信號。你們不信我可以,我把兒子送過來了,那麼,我要的援兵在那裡?這才是王琳的中心意思!皇帝扶著腰帶,緩緩掃視了一圈列座群臣,問道:“王琳的境地如此糟糕,皮景和這數個月都在乾什麼,難不成真窩在彭城養老?那些之前言之鑿鑿說南朝勢弱,可一鼓而滅,催促盧潛、王琳趕緊出戰的人又在那裡?啞巴了?朕現在要擊退南兵的良策,你們有沒有?”平心而論,此事高緯至少要擔上一半的責任,若不是高緯為了西征調集全國之兵,淮南也不會虛弱成那副樣子。但此事高緯自己心裡清楚便可,可沒有那個人傻到將皇帝的責任也扯上去。事實也同樣證明,高緯遠遠低估了南朝軍隊的戰鬥力,從東晉到南朝的曆次改朝換代,大都與對北戰爭中形成的特定軍人集團有關。如劉裕建宋依賴北府兵,蕭道成建齊依賴其駐防淮陰時經營的武裝,蕭衍建梁則依靠雍州武裝……隻有陳霸先在入主建康之前沒有與北方作戰的經曆,但當他除掉王僧辯控製長江下遊地區時,兩度挫敗了北齊軍隊的渡江攻勢,才得以建立陳朝。真正的軍武立國。且與以往宋、齊、梁相比,陳所受的北方軍事壓力更大,而軍人勢力與陳皇室合作,共同對抗北方以維持自身生存的特征更為明顯。從這個角度講,陳朝的“軍人共同體”特征尤為明顯。朝廷是得到各大小軍閥一致擁戴的。這個時候陳朝的財政狀況非常好,比北周還富有許多。因此,不要把陳朝想象的如此文弱……高緯就被打懵了,現在也確實是一頭霧水,按照原本的曆史軌跡,陳軍不該那麼快才對,打了半年多才算鼎定了淮南戰局,所謂太建北伐從軍事角度來說也隻是及格而已,這次沒有了尉破胡這種豬隊友掣肘,提前將王琳空降過去,居然還是將大戰打的一團糟爛……但高緯卻明顯忽略了幾個細節,一是情況不一樣了,北齊日益強盛的國力使得南朝不敢打對北齊一方有利的消耗戰,吳明徹的推進計劃明顯更加精簡,也不管後麵還沒歸降的地方,直擊要害。二是黃法氍出動掃蕩合州的時機,比原本軌跡上早了數個月!這兩個人,一個打主攻,一個打助攻,吳明徹沒擺平的地方黃法氍擺平,吳明徹沒有安排好的後手黃法氍幫他安排,短板被補齊,又有充沛的兵力優勢,也就使得陳軍展露出勢如破竹的姿態。王紘現在是冷汗涔涔,此前催促王琳出戰的大臣之中也有他在列,同時,在淮南戰局愈發低迷的時候,他更是直接主張不發兵救援,這要是追究起來,有的是好果子給他吃!大臣源文宗目光與祖珽目光一撞,而後出列諫言道:“陛下容稟,淮南糜爛,非是大將無能,乃是兵力不足的緣故,皮景和兵不足兩萬,又要扼守南徐州要害之地,不可輕出,沒有朝廷救援,確實難以為繼,但大軍西征,大部主力還來不及回返……要贏下此戰,重點主要還是要落在王琳身上,王琳若勝則淮南可保,王琳若敗,則淮南必失。”“你說的這些朕豈不知?”高緯皺眉,“可兵力那裡來呢?大軍還沒有回返,等朕數十萬大軍歸鄴再南征,王琳的墳頭草恐怕都一尺多高了!”前麵西征之所以行動迅速,乃是因為高緯的兵力都布置在了汾州、洛陽一線,布子在先,隻帶朝廷一聲令下,馬上攻入周國腹地,而反觀淮南,隻剩下一些屯田兵,高緯又剛剛打完一場大戰,總不可能要求那些還在關內滯留的部隊星夜兼程去救援淮南吧?他們是能飛還是咋地?“有!”源文宗再度出言,“陛下莫非忘了,先前泰山大旱,陛下賑災之時編了不少兵戶,青壯編入禁軍,還有好些還留在北徐州,雖然隻是一些屯田兵,但兵力也有萬餘之眾;陛下滅周,河南之兵多聚在南陽、襄陽,可遣從南陽遣出一支兵馬東出,直接支援壽陽……朝廷再從鄴城發兵一支,火速趕往彭城,請陛下立即下詔,遲則生變!”皇帝聞言沒有興奮,反而蹙著眉看向地圖,猶疑道:“來得及嗎?”源文宗也深吸一口氣,拱手一揖,沉聲應對道:“不管來不來得及,淮南偏遠,朝廷未能顧及,我們眼下隻能相信王琳了,臣還是那句話,朝廷若不推赤心於王琳,免生猜疑!”夜色漸漸深了,燭火將大殿照得暈黃一片,陛下背對著大家,盯著地圖定定地站在原地,半晌,忽然開口道:“草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