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臘月三十的夜格外寒涼, 但外麵卻是熱鬨的。街頭巷尾數不清的玩意兒,偶爾傳來孩童的嬉鬨聲,似是將無儘的快樂都充填到微風當中了。風吹到哪兒,哪兒便開懷, 再團一團新的喜氣, 送到下一家去。寧府用完團圓宴,寧姝便早早回了自己小院, 她自然是要和瓷器們一起守歲的。小院裡鳥叫蟲鳴也無幾聲, 枯糙的枝頭偶爾搖擺幾下, 就算是為寂靜凋萎的天地增添幾分活氣了。她拉著桐枝將提前做好的燈籠懸到樹枝兒上, 隔著紙罩,冷清的火光也變得熱鬨起來,年味兒登時就出來了。幾張小桌早已經搬到屋簷下了, 恰好能看見月。桐枝又溫了一壺米酒,泡在熱騰騰的水中,伴著一碗甜粥一並放在食盤裡端給寧姝。“早些去休息吧。”待一切規整妥當, 寧姝便對桐枝說道:“明日仍要早起呢。”說罷,寧姝從桌上拿了個小木盒遞給桐枝,笑道:“新的一年,桐枝也要開開心心的。”因寧府鮮於過問, 寧姝的這個小院就像單獨的一處人家, 她便將自己看做這家的“大家長”,每年除夕都會給桐枝包紅包,帶著瓷器過新年。今年因有了秦王補的一百五十兩, 寧姝出手便大方了些,給她加了個好看的鐲子。“多謝小姐。”桐枝接過木盒,有些猶豫的小聲說道:“我娘說,人的運氣總是有起起伏伏。小姐這麼好的人,來年定然大好的。”寧姝知道她說的是晉國公府換婚約一事,但這對寧姝早已不是什麼事兒了,反而因蘇淵不停的刷新她的認知而感到慶幸——倘若真嫁了過去,指不定將來日子過成什麼樣呢。“嗯。”寧姝點頭:“我們都會越來越好的。”不過也因為蘇淵,寧姝改變了自己的想法。一開始她隻是想借著婚事早些離開寧府,如今卻不同了。倘若真又遇上個蘇淵這般的,她覺得自己完全沒辦法心平氣和的好好待下去,更彆提萬一又是個拿瓷碟當箭靶子的。桐枝臨走前又怕寧姝冷,給她重新換了暖爐裡的碳,這才回了自己的小間,小院複又歸於平靜。寧姝走進屋裡,將瓷器一個個的捧了出來,唯有一個青叔實在是太大的,寧姝廢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時便覺得往日沒白鍛煉。“還是外麵的空氣舒服,在屋子裡待久了,總感覺自己要發黴了。”小白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姝姝小心著涼,趁著粥還是熱的,先喝了它!”今日的粥碗仍是小八,她奶聲奶氣的說道:“喝著又香又甜的粥,暖洋洋的看看月亮聊聊天,就是新年的好開端喲。”寧姝拿起勺子,問道:“小八最近嘴怎麼這麼甜?”充滿了廣告營/銷的感覺。小八認真答道:“我是絕對不會告訴姝姝,我們廚房的瓷器是有一個‘讓姝姝每天都開心’的新年計劃的!為了讓姝姝過一個開心的年,大家都非常努力的學習怎麼甜言蜜語!小白給我們當先生的。”一旁的諸多瓷器陷入了沉默。寧姝十分淡定的抿了一口粥,說道:“保守秘密辛苦了小八!”小八:“是很辛苦,但是小八堅持的住!”寧姝喝完粥,清了清嗓子,開始了“大家長”的新年曆程。首先是青叔。寧姝恭恭敬敬的走到青叔麵前,青叔體格比較大,身上的蘇麻離青在燈火的掩映下流露出淡淡的光斑,像是在山水中浸潤過一般。一眾瓷器當中,他向來是最引人矚目的那一個。就像他曾經的主人,即便是在曆史的漫漫長河裡,也是最為輝煌壯闊的帝王之一。青叔開口道:“姝姝又長了一歲,青叔卻又老了一歲。”秘葵立刻這種事關年齡的說法表示反對:“才沒呢!對咱們瓷器來說就隻是老了一天而已。”汝奉附和道:“是噠!秘葵姐姐還是風華正茂!汝奉也還是妙齡少女!”“好好好。”青叔無奈:“老了一天。”寧姝早就備好了錦囊,從裡麵掏出一把絲絛:“青叔今年還是要胭脂紅?”“還是胭脂紅。”青叔說道。寧姝便在他的壺口纏了一圈胭脂紅絲絛,最後打了個領結。她後退兩步:“好看!真不愧是君臨天下的青花瓷。”她轉身去幫小白,小白這還是第一次和寧姝一起過年,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我叫小白,元稹最好的朋友是白居易,也有個白字,那我就選白色吧。”寧姝笑著給小白打了個白色的領結:“小白今年有什麼願望?”“今年……”小白仔細想了片刻,回道:“想要找到小花,告訴她,我比她好看一百倍!”“好。”寧姝拍了拍他的頭:“我會努力幫你找的。”“不不不,也不必特地去找。”小白連忙說道:“天下這麼大,也不知道她究竟去哪兒了,大海裡撈針似的,興許就找不到了呢,全看緣分。”秘葵在旁笑道:“你們兩個這些年的冤家了,分開竟不適應了?”小白歎了口氣,難得深沉:“咱們瓷器從出生開始就要不停的經曆分離,和兄弟姐妹分離,和主人分離,再被彆人帶去,好不容易熟悉了就又要再分開。人有一句話,叫分分合合。可咱們呢?向來隻有分,沒有合。能和你們在一起待在博物館,到了這個地方之後又重新聚在一處,能和姝姝說話,難道不是天大的緣分?我和小花是一個時候的,南青北白被人說了多年,我們也在一起這些年,乍得少了她確實有些不習慣。”“小白好似突然長大了。”青叔感歎道。“啊,沒有沒有,我隻是沾染了元稹的一些思緒。”小白用那把好聽的少年音輕快說道:“我才不要長大呢。老頭子多無趣。”秘葵是個淺口碗,並不能像青叔和小白那樣打領結,寧姝端著酒壺給她倒了杯酒,問道:“秘葵新的一年呢?”“我說了?”秘葵說道。“嗯,說唄。”“我想看姝姝嫁人。”秘葵說道:“旁的也不多要求了,隻要他能心疼姝姝就行。”秘葵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平日插科打諢開玩笑無一不通,但到了關鍵時刻還是十分拎得清的。“汝奉也是。”汝奉嬌滴滴的,說起話來頗為婉轉動聽:“姝姝一個人,又要照顧我們真的好辛苦,汝奉想要有個男人能照顧姝姝。最好是那種寫字特彆好看的,還有審美品位的,不會隨便往彆人身上亂寫字兒的!”“噗哈哈哈”,秘葵忍不住笑了出來,“汝奉的新年願望應該是讓姝姝找到個乾隆身旁的瓷,然後狠狠的罵他一頓。”汝奉是個汝窯青釉紙槌瓶,她的主人是宋高宗的寵妃劉貴妃,住處是奉華堂,所以汝奉的瓶底寫有“奉華”二字。劉貴妃貌美,金國皇帝完顏亮曾在南侵前誇下海口要將她掠了去。而汝奉沾染的,正是貴妃的嬌嗔和那一派天真之態。汝窯瓷是宋代五大名窯之首,數量極少,能用寥若晨星珍如拱璧來形容。可就是這麼珍惜的東西不巧落到了乾隆皇帝手裡。作為一位特彆喜歡在文物上寫字蓋章的皇帝,汝奉自然也難逃厄運。瓶子底便被他刻了一首打油詩,意思也很離譜,是:這個瓶子上麵豁了個小口,給它包了點銅。此事一直被汝奉認為是奇恥大辱。“小孔雀呢?”小白問道:“過大年了,小孔雀開嗓給我們來一曲兒唄。那日聽你說了句話,好像嗓子還不錯。”過年的時候帝王最忙,各種事宜煩不勝煩,荀翊今日陪太後用完膳之後便早早歇下了,也有一部分是想來寧姝這兒看看,不知今年的除夕她又是怎麼過。雖然他已在了好幾年,但仍是期盼著這一日。宮裡沒有生氣,到了夜裡沉寂的像一個巨大的墳墓,不知埋葬了多少性命。而寧姝哪裡,瓷器們說說笑笑,才是一家人的模樣。每一年,他在變,她也在變。他曾自顧不暇,她也曾不知所措;他曾隱忍痛苦,她也曾偷偷抹眼淚;她好像陪著他他把所有的情緒都消化了一遍,走了一遍。有人共度的苦痛便不覺得那般難熬。一朵零散的小雪花旋轉著由天上落下,恰好掉落在秘葵身上,又很快的消融在酒中。寧姝抬頭看天。“下雪了!”瓷器們說道:“好久未看到雪了。”年紀小些的瓷們驚歎不已:“這就是雪啊。”寧姝抱著孔雀藍釉罐走到院子裡,抬頭看天:“瑞雪兆豐年,來年一定會是個好年。”荀翊心裡默默附和:是,來年一定是個好年。寧姝由罐內取出一顆糖,放進嘴裡抿了抿,輕笑著說道:“新的一年要甜甜蜜蜜的開始。”她做了個深呼吸,仰起頭,微微的眯起雙眼:“下雪了。”————————————————荀翊睜開眼睛,由床榻上坐起,稍稍穩了下心神,向外走去,戴庸連忙為他披上大氅。殿門推開,一簷簷的朱牆碧瓦上,朱紅的燈籠一個接一個連綿而去,雪已比方才深了許多,像細碎綿密的沙粒傾瀉而下。荀翊伸出手,幾片雪飄飄灑灑,落在了他的手上。“下雪了”。他輕聲說道。“皇上,外麵天寒,小心著涼。”戴庸在旁提醒道。荀翊突然轉身,說道:“朕要出宮,你去準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