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隻聽得東華門內九聲炮響,接著就見到四名騎著一色棗紅馬,身著金盔甲,腰懸金牌、繡春刀,手執大金瓜斧的錦衣衛大漢將軍作為前驅使,引出兩列約摸有兩百人的肅衛儀仗來。跟著就抬出來一頂十六人抬的雕花錦欄杏黃圍簾的大涼轎,後麵跟著二十多乘輿轎,八人抬四人抬二人抬不等。接下來又是二百名身穿紅盔青甲騎著高頭大馬的扈從禁衛。大涼轎兩側,還各有四個身著紅皮盔戧金甲,手執開鞘大刀的錦衣衛力士充任防護屬車使。這規模氣勢,隻是比皇帝出行少了兩百名府軍前衛帶刀舍人,以及隸屬神樞營的兩百叉刀圍子手。因為不必沿途理刑,因此隨駕負責提調緝事的錦衣衛東司房理刑官一員也就免掉了。坐在大涼轎中的李太後,此時心情好極了。昨天,她正式得到了禮部特為她頒製的慈聖皇太後的鐵券金書,她一方麵心裡頭感謝張居正忠忱皇室,斡旋有力;另一方麵,她更加深信這是無遠弗屆的佛力所佑,便聽從馮保的建議,選定吉日前往昭寧寺敬香禮佛。大涼轎抬出東華門後,穿過棋盤街往前門迤邐而來。一路上,但見傘蓋遮路,彩旗蔽天,每前行一裡地,便會“嗵、嗵、嗵”響起三聲禮炮。這是告訴前麵各路負責巡視警蹕的官兵太後的鳳輦就要到了。鳳輦所經之處,道路肅清,連平日摩肩接踵的棋盤街,此刻也清曠無人。坐在大涼轎中的李太後,全然不知道外麵的情況,但第一次以皇太後的身份出行,這等威嚴儀仗,自然令她心曠神怡。這李太後乘坐的大涼轎十分寬敝。除她本人外,在她坐著的黃綾襯繡的藤椅兩側,還侍立了兩名宮女,其中有一名就是容兒。如今容兒已晉升為尚儀局尚儀,是個正五品的女官了。宮中太監有二十四局,女官也有六局,名曰尚官、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尚儀局掌禮樂起居,下設司籍司樂司賓司讚四司。容兒善解人意,又精絲竹之藝,李太後便把這個官兒賜給了她。眼下節令雖過白露,但因久未下雨,暑氣尚有餘威,扈從衛士一個個汗得盔甲儘濕。大涼轎裡因擱了一盆冰,倒不覺得燠熱。耳聽得又有三聲炮響,李太後問容兒:“咱們到了哪兒?”容兒輕輕撩起轎簾一角,望到不遠處的崇文門城樓,答道:“啟稟太後,奴婢看到崇文門城樓了。”“啊,應該是快到了,”李太後伸手整了整頭上戴著的鳳冠,又笑著問道,“容兒,你訓練的女樂,現在究竟怎樣了?”皇城大內本有一個教坊司,負責宮中一應大事儀製伎樂。兩宮太後平時都好聽散曲,容兒投其所好,提議選拔通曉鐘呂音律的宮女訓練一支女樂,李太後當即表示讚同。如今已經訓練了一些時日。昨日,容兒征得李太後同意,今天便帶了這支女樂一塊去昭寧寺,在李太後禮佛拜香時演奏佛曲。現在見李太後問及此事,容兒答道:“一般常聽的散曲,女樂都已演奏嫻熟,隻是今兒個演奏的佛樂,因是趕排的,恐怕有汙太後的耳目。”李太後笑笑沒有作答。這時又傳來九聲炮響,昭寧寺到了。大涼轎在昭寧寺門口穩穩停住,當容兒掀開轎門簾,攙扶李太後走出涼轎時,隻聽得鐃鈸迭響鼓樂齊鳴。但見早來一個時辰的馮保領著一幫內侍,還有一如和尚領著大小僧眾在昭寧寺前黑鴉鴉跪了一片接駕。李太後今日來昭寧寺敬香,內容安排得滿滿的。首先是往各殿敬香拜佛,接著是將大內收藏多年的一尊藤胎海潮觀音像贈予昭寧寺觀音閣收藏,順便還要施贈一千兩銀子的香資——都有儀式舉行。當李太後在一如師傅導引下開始燃香拜佛時,容兒指揮女樂在大雄寶殿一側奏起了佛樂。隻見這班宮女樂工一色身著緋紅瑣幅質地月色魚凍布滾邊的六幅拖地長裙,頭上梳的也是一色的雲髻,各插一支玲瓏琥珀如意簪,簪頭上都墜了一顆亮晶晶的垂珠,搖晃晃光芒四射。她們個個身段窈窕,玉手纖纖;齒白唇紅,儀態萬方。饞得坐在另一廂放焰口的那幫小沙彌一個個意馬心猿,眼睛發直,常常唱錯經文。這幫女樂工端的訓練有素,都能目不斜視,一門心思用在奏樂上。這皆因容兒對宋朝薑夔的《大樂議》彆有心得,深懂古人槁木貫珠之意,對女工要求甚嚴。一時間,隻見她們擊鐘磬、吹匏竹、操琴瑟——同奏則五音諧和,迭奏若空靈出穴。儼然仙樂,又不失皇家氣派與典雅。而此時李太後敬香的各殿,經過重新裝點,也是流丹炫紫,錦繡錯綜。那些佛像、懸幛、梁楹與爐尊,若琉璃映徹,水晶洞明;若琥珀光,若珊瑚色;若瑪瑙散輝,文彩晃耀;若淵澄而珠朗,若山明而玉潤;若翠羽之陸離,若龍章之焱灼;若旄旌孔蓋之飄搖,金支翠旗之掩映;若景星慶雲之炳煥,紫葩瑤草之斑斕。鈴索撞搖,寶輪層疊。瓦鱗比,欄檻縱橫;玲瓏疏透,神動光溢。置身於這股子天花燦爛的佛國莊嚴氣象之中,本來就雍容華貴不容逼視的李太後,越發顯得神采飛揚。李太後拜佛特彆認真,不要說在如來佛、歡喜佛、藥師佛與觀音菩薩麵前一律三拜九叩,就連護法韋馱,四大金剛,十八羅漢麵前,也必稽首行禮,獻上檀香三支。這一趟三大殿的禮佛下來,足有大半個時辰。李太後也有些乏了,便由侍女攙扶著到客堂落座休息。一如與馮保也相陪著進來,李太後給他們賜座。待喝了一小盅從宮中帶來的冰鎮菊花茶後,李太後命侍女把容兒喊了進來,問她:“容兒,你們方才演奏的,是什麼曲子?”容兒輕輕提起裙子,正要跪下作答,李太後說:“這磚地不比宮中地毯,會弄汙你的羅裙,還是坐下答吧。”容兒蹲了個萬福謝過,坐下來答道:“啟稟太後,奴婢們演奏的曲牌,叫《善世佛樂》。”藏書網“善世佛樂,唔,這名兒好,也好聽。我拜佛多長時辰,你們就演奏了多長時辰,不短哪。”“這是套曲,一共有七支曲子組成。”“哪七支曲子?”李太後心情忒好,所以不厭其煩地問下去,容兒隻得細細回答:“這開頭的第一支曲子,就叫善世曲,接下來是昭信曲,第三是延慈曲,第四是法喜曲,第五是禪悅曲,第六是遍應曲,最後有一個圓滿的收曲,叫善成曲。本來,配合這套善世佛樂,還有一套悅佛舞,用舞女二十人,手上或執香,或執燈,或珠玉,或明水,或青蓮花,或冰桃,一起在佛像前載歌載舞。若是舞得好,蓮花座上,便會有佛光出現。”“啊,有這等神奇?”李太後眼神發亮,追問道,“今天,你們為何隻是演奏而不起舞呢?”容兒答:“這套善世佛樂也才剛剛排練出來,悅佛舞還來不及排演。”“啊,”李太後點點頭,臉上略呈遺憾之色,“回宮後,你們加緊排演,何時排演好了,再演給我看。”“奴婢遵太後令旨。”容兒又起身蹲了個萬福。一直坐在旁邊靜聽對話的馮保,這時插進來問道:“王尚儀,請問你這套善世佛樂用的是何處的譜本?”“就取自宮中教坊司。”“啊,怎麼從來沒有聽到教坊司演奏。”“這套曲子是洪武五年,洪武皇帝龍駕親臨蔣山禮佛時,由蔣山寺的僧人度譜創作的。宋濂學士當時躬逢其盛,便在筆記中記下了這次佛會,並將曲譜帶回來交給了教坊司。”“你是怎麼知道的?”“奴婢是先讀了宋學士的筆記,然後再去教坊司,從那十多隻盛譜的大紅櫃中,找到了這套曲譜。”“王尚儀不愧是有心人。”馮保口中讚歎,心裡頭卻酸溜溜的。容兒雖是太後跟前的紅人,但對這位笑裡藏刀的“內相”向來謹慎有加。她聽出馮公公的話中含有譏諷之意,趕緊賠著笑臉答道:“馮公公的琴藝天下無雙,跟您老比起來,我們這班女樂都成了兒戲。今後,還望馮公公多指教才是。”“王尚儀太謙虛了,方才太後還誇讚你們演奏得好。”“是演奏得不錯,”李太後接過話茬,“容兒,回宮後,讓邱得用給你們賞銀。”“謝太後。”容兒道福謝過,然後知趣地退出。歇了這半會兒,李太後緩過了勁,問馮公公:“現在該做啥?”“贈觀音。”馮保說著,朝門口一抬手,立刻就有兩名小內侍抬了一個高約四尺的紅木匣子進來。在磚地上小心翼翼地放穩,然後打開木匣,那尊藤胎海潮觀音像就赫然映入眼簾。以下情形不必細說,一如師傅先是給李太後叩首謝恩,然後讓兩名小沙彌進來抬起那尊觀音請去大士殿落座,一時間,僧眾夾道長跪接送,女樂工們再次鼓吹奏樂。短暫的儀式過後,一如師傅又回到客堂,剛坐定,馮保就提起話頭說:“一如師傅,今兒可是昭寧寺千載難逢的喜事,一下子來了兩個觀音,那尊藤胎海潮觀音,已經永久留在寺中,還有母儀天下的李太後,本就是觀音轉世……”“算了,算了,馮公公瞎嘮叨什麼,”李太後明是嗔怪暗是高興地打斷馮保的話說,“在佛門清淨地講這種話,不99lib.怕犯忌?”“太後本來就是觀音轉世嘛,”馮保猜透了李太後的心思,因此也就敢放肆講話,“一如師傅,聽說你是練出了天眼通的得道高僧,想必你看得更準。”“是啊。”一如忽然變得心思重重,抬眼再三,好像有什麼話要說。馮保尚在興奮中,也顧不得看一如的表情又搶著說:“既是這樣,太後,奴才倒有個建議。”“說。”“既然太後親自把大內收藏的藤胎海潮觀音送到昭寧寺供奉,乾脆,這昭寧寺就此更名,叫靈藏觀音寺,豈不更好?”“這……”李太後把目光轉向了一如,這一下可讓一如為難了。京城梵刹,昭寧寺並不是最有名的,以一如的影響地位,他本可以住持一座更大的廟宇,但他寧可住在昭寧寺,原因是這一帶窮苦百姓多,在他們中宏揚佛法,正好符合他的“普度眾生”的佛家襟抱,若更名靈藏觀音寺,實際上就變成了一座皇家寺廟,一般百姓庶民就會敬而遠之,這實非一如所願。但馮保這一提議,明顯是為了拍李太後的馬屁。一如若表示異議,後果不堪設想。思來想去,一如隻得合掌念道:“阿彌陀佛,一切聽李太後作主。”李太後看出一如似有什麼難言之隱,便追問了一句:“一如師傅,馮公公的提議有何不妥嗎?”“啊……沒有。”“那,就改作靈藏觀音寺吧。”“謝太後。”一如雙手合十,又念起“阿彌陀佛”來了,老和尚的這份木訥與虔誠,倒讓李太後大受感動,她對馮保說:“馮公公,回宮後,您瞅機會奏請皇上,給這靈藏觀音寺賜個匾額。”馮保答:“奴才記住了。”“唔,還有什麼?”李太後欠欠身子,那樣子有回宮的意思,一如努努嘴唇似有話說,又是馮保趕緊奏道:“啟稟李太後,還有一件事情,還望您老人家在此定奪。”“何事?”“萬歲爺登基那天,您讓奴才替萬歲爺找個替身剃度出家,這孩子,奴才找著了。現就在外頭,等著太後過目。”“啊,傳他進來。”馮保出去片刻,便領了一個孩子進來。這孩子身材偏瘦,但皮膚白皙,挺挺的鼻梁,大大的眼睛。驟然見到這些大人物,難免畏葸緊張,站在李太後麵前,禁不住渾身發抖。李太後慈母心腸,她讓孩子站得更近些,一麵幫他扯了扯弄皺的衣衫,一麵親切問道:“你叫什麼?”“牽牛。”“為啥叫這名字?”“俺娘七月七生了我,所以叫牽牛。”“今年多大?”“十歲。”“喲,你同當今萬歲爺同年。”李太後憐愛之心溢於言表,“牽牛,你哪裡人?”“縣。”“縣?”李太後又大吃一驚,越發親切起來,“原來你是咱的小老鄉。”牽牛點點頭算是作答,馮保一旁插話道:“奴才領旨後,心裡頭琢磨著,給萬歲爺找一個替身,也不是什麼地兒的人都行。若能在太後的家鄉縣物色一個,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於是就吩咐手下人一門心思去了縣,花了這一個多月時間,終於從數千名孩子中,找出了這個牽牛。他年紀同萬歲爺一樣大,長相雖不及萬歲爺,但奴才看他眉宇間也還有佛相,奴才覺得理想,就把他領過來了。”李太後微微頷首,算是對馮保的讚賞,她的注意力仍集中在牽牛身上。她見牽牛身上穿的衫褲並不是家鄉農家自織的土布製成,而是鬆江府產的細梭子布。這麼熱天,還穿了一雙城裡少爺才穿的鴨頭襪。因此問道:“牽牛,你這身穿戴,是從老家帶過來的?”牽牛搖搖頭。馮保仍是包攬著解答:“牽牛穿得破爛,這身衣服是來京後新買的。”“牽牛,你爹做甚?”“種莊稼。”“收成好不好?”“不知道,俺來的時候,地裡正旱著呢。”“哦,”李太後心裡頭像被螫了一下,她自十三歲隨父親逃荒從縣流落京城,十五年過去了,她再沒有回過縣。牽牛的出現,勾起她對故鄉的懷念,“縣這地方,三年倒有兩年旱,莊稼人日子不好過啊。牽牛,能吃飽飯不?”“吃……”牽牛欲言又止。“說真話。”“吃,吃不飽。”牽牛答話聲音細弱。“可憐的孩子,”李太後把牽牛攬進懷中,眼角溢出細碎的淚花,“現在餓嗎?”“現在不餓,到京城來,我頓頓都吃得好。”“你知道你來乾什麼嗎?”“知道,”牽牛開始興奮起來,“咱是來替萬歲爺出家的。”“你願意嗎?”“願意。”“為啥願意呢?”李太後叮問道,“當和尚並不好耍,長大了也不能娶媳婦。”牽牛使勁地點頭,說,“咱還是願意。”李太後笑了起來,對在坐的一如和尚和馮保說:“牽牛一口一個願意,說的都是孩子話。”“不是孩子話,咱娘就這樣教的。”牽牛眼睛睜得溜溜圓,認起真來。這樣子逗得李太後很開心,她用手指頭戳了戳牽牛的鼻梁,笑問:“啊,是你娘教的,她怎麼說?”“咱娘說,要是真能替萬歲爺出家,那可是十代人修來的福氣,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還有,還有……餘下的話,咱娘不讓說。”牽牛說著又止住了。他的這份天真質樸讓李太後很喜歡,因此更加饒有興趣地追問:“有什麼好話兒,你娘不讓說?”“咱娘說,咱若是被李太後相中,真的出了家,咱家就可以免差免賦,日子會好過一些。”“就這話?”“就這話,咱娘說,這是悄悄話,不讓咱告訴任何人。”李太後聽了大受感動,她畢竟是窮苦人家出身,深知丁門小戶過日子的艱辛。她讓人把牽牛帶下去休息,然後問一如:“一如師傅,你看牽牛這孩子如何?”一直靜坐一旁認真聽著談話的一如,往常隻覺得李太後不苟言笑甚為威嚴,今日卻看到她和藹可親極富人情的一麵,心中平添了對她的十分好感。同時他也覺得牽牛純真可愛,不過對這孩子他是同情大於讚賞,便答道:“這孩子讓人疼愛。”“牽牛的確是個好孩子,”李太後由衷地讚歎,接著問,“一如師傅,你願意收牽牛為徒嗎?”“這個……”一如略一思忖,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佛家也講緣分。”“牽牛這孩子既然讓一如師傅疼愛,這就是緣份,”馮保雖然對一如尊敬,但對他不痛不癢的答話又甚為不滿,“太後的意思很明顯,就是想讓牽牛在昭寧寺出家。”“如此善哉,善哉。”一如迫於無奈,算是作了一個委婉的表態。談話至此,李太後想告辭了,她便對一如師傅說起道彆的話:“一如師傅,咱隻想到昭寧寺來敬香還願,沒想到宮裡來了這麼多人,對寺中多有叨擾,還望師傅海涵。”一如師傅雙手合十,悠悠說道:“太後玉輦親臨,實乃寒寺的無上榮幸。新主登基,萬方吉慶,老衲深信,有太後表率天下,從此後,人皆敬三寶,佛門重振之日,為時不遠。”“現在,京城各寺廟香火不是都很旺麼?老和尚為何要說佛門重振?”逮住一如的話把兒,李太後問道。“這個,老衲不好明言。”“越是不好明言,咱越是喜歡聽,一如師傅,但講無妨。”李太後本說道彆即走,但從一如師傅的話風中聽出難言之隱,頓時來了興趣,遂調正坐姿,一定要問出個子醜寅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