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見李太後催問得緊,便道:“老衲所言之事,涉及先帝,怎好隨便開口。”“先帝?”李太後緊張起來,“哪位先帝?”一如瞄著李太後,小心翼翼卻又字字分明地說:“當今皇上的爺爺嘉靖皇帝。”“啊,是世廟皇帝爺,”李太後長出一口氣,接了先前的話頭問,“佛門重振,與老皇帝有何乾係?”“不但有乾係,而且乾係重大。”一如和尚也許是有事在心中憋得太久,現在見有機會傾吐,頓時滿臉憔悴換成了紅光,口齒也利索得多,“慈聖太後若能恕老衲無罪,老衲就把在心底窩了多年的話,一古腦地傾吐出來。”李太後愣了愣,說道:“咱依你,恕你無罪,你要把該講的都講出來。”“謝太後,”一如又欠身道了佛禮。隻見他撚動佛珠的手慢了下來,額上青筋也突然凸起——這是肝火驟旺之象,他緩緩說道,“我大明聖朝的開國皇帝朱洪武,本是佛門子弟,他得天下之後,以孝悌為治國根本,洪武皇帝深知,要想芸芸眾生天下庶民人人都做到孝悌,唯有佛教,可儘除人心壅蔽之妄。我佛慈悲,以大悲智力拯拔沉苦,躋諸彼岸;以大光明燈普照沉迷,示之覺路。鑒於此,洪武皇帝秉乾建極,融皇風佛法於一體,轉輪宏教,尊崇三寶,虔誠向佛之心,實乃垂範萬世。洪武皇帝歸天之後,朱家子孫襲承帝位者,莫不尊崇祖製,遠近承風,光大浮屠之教。偌大中國,始終是大乘氣象,西天淨土。而大明天下,也因之皇祚綿長,國泰民安,這都是佛光披覆蔭佑所至。“但是,當國璽傳至第八代皇帝,也就是嘉靖皇帝世廟手中,這位皇帝爺不幸誤信妖術,沉湎齋醮,受陶仲文、邵真人一幫妖道唆使,對佛教大加摧殘,毀梵宇,焚舍利,荼毒僧侶。大明開國以來的佛教之大劫,實乃由這位皇帝一手造成……”一如和尚接下來就曆數嘉靖皇帝戕害佛教的種種罪孽,他特彆講到了嘉靖十四年發生了最大的毀佛事件:紫禁城內舊有大善佛殿,其中藏有曆代皇帝敕造的金銀佛像以及從各地搜求迎進珍藏的佛骨佛牙等物。世廟早就有心拆除,隻是礙於諸先帝之為,一時難下決心。恰好這一年皇太後提出想建宮另住。世廟立即抓住這一契機,下令拆除大善佛殿建皇太後宮,並命大學士李時、禮部尚書夏言等入視基址。夏言投世廟所好,建言請敕有司把佛骨佛牙搬出大內,埋入無人之荒野,以杜愚惑。世廟召見夏言頒旨曰:“朕思此物,智者認為邪穢,必不欲觀;愚者以為奇異,必欲尊奉。今雖埋之,將來豈無竊發,不如舉火焚之,以絕後患。”聖旨既出,紫禁城中大善佛寺頃刻拆毀,內藏的一百六十九座金銀佛像,各種頭牙佛骨舍利一萬三千餘斤,也被儘數搬至燈市口鬨市中心,當眾焚毀。從此,終嘉靖一朝,佛教一蹶不振,各府州縣僧亡寺傾。即使這樣,嘉靖皇帝仍不放鬆鉗製。在嘉靖四十五年秋,這位已病入膏肓的皇帝爺,還不忘下詔順天府撫按兩院,嚴禁僧尼至戒壇說法。並令廠衛巡城禦史嚴查京城內外僧寺,有仍以受戒寄寓者,收捕下獄。四方遊僧,一律捉拿治罪……常言道“蓄之既久,其發必烈”。一如這番話說了足有半個時辰,慷慨激昂,怒火不可遏止。說到傷心處,竟哽咽唏噓,淚下如雨。李太後被這情緒感染,心中讚歎道:“這老和尚平常慈眉善目,謹言慎行,原來卻還是一個血性老漢。”頓時對他愈加敬重。關於嘉靖皇帝厭棄佛教之事,她在宮中也有一些耳聞,但她嘉靖二十四年才出生,因此知道得並不多。入宮以來,無論是皇上還是老太監,都諱言先帝之事,許多事就無從得知。趁一如在拭淚穩定情緒,她問馮保:“馮公公,一如師傅方才所言,是否鑿實。”馮保點點頭,答道:“句句都是事實,嘉靖十四年毀大內大善佛寺,焚燒佛骨時,奴才已經入宮六年了,這些事都親眼得見。”李太後盯著馮保,頓時臉色冷若冰霜。馮保不免心裡發怵,坐在那裡雙手按住膝頭,兩眼傻傻地瞄著一如手上撚著的佛珠,後悔自己答話太快。其實,李太後的臉色並不是做給他看的,她是沉入了傷懷往事:論輩分,嘉靖皇帝是她的公公。可是,自她進了裕王府,甚至替這個老皇帝生下了皇孫,公公眼中也沒有她這個兒媳。他聽信方士的妖言,說什麼“二龍不相見,見之則損陛下陽壽”,因此生前從不立太子,裕王後來實際上成了嘉靖皇帝的獨子。有的大臣幫裕王講話,上疏請立太子。這一來惹惱了嘉靖皇帝,把上疏大臣廷杖削籍,並頒旨外廷,今後有敢言立太子者,斬無赦。不立太子也罷,他死前整整八年,從未召裕王見上一麵,更不用說她這個兒媳了。故事:太子得子,須得老皇帝賜名。可是皇孫長到三歲尚無名字。裕王多次上疏請賜,均沒有下文。直到駕崩,世廟終究沒有給皇孫取出名字……每每想起這些往事,李太後心口就隱隱作痛。平心而論,她對嘉靖老皇帝沒有敬愛而隻有憎恨。但因為她的特殊身份,要讓皇室和諧,母儀天下,她隻能把這種恨深埋心中。但深藏不露並不等於冰消瓦解,這股子睚眥之恨,始終還在心中作祟。她一直找不到泄憤的途徑,因此靜夜無人時,她常常會無端地怒滿胸臆。今天,一如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發泄對嘉靖皇帝謗佛毀佛的不滿。她的心底深處,那一點真情頓時間爆發膨脹……但即使心如沸鼎五臟若焚,她仍不忘克製與掩飾。沉吟有時,她便借品飲茶水之機壓下心火,並掏出黃綾繡帕輕輕地拭了拭雙頰,然後威嚴自重地喊了一聲:“馮公公。”“奴才在。”馮保趕緊起身。李太後用力放下茶杯,正色問道:“誹謗先帝,按大明律,該當何罪?”“這……”馮保看看李太後,又看看一如,不知如何作答。一如吐儘心中塊壘,已是如釋重負。太後這種反應,早在他預料之中,便坦然答道:“訕謗先帝,可處大辟之極刑,但老衲方才所言嘉靖皇帝所作所為,沒有一句是訕話,更沒有一句是謗言。”李太後冷冷一笑,斥道:“和尚妄言,咱且問你,朝中皇帝與西天如來,哪一個為大?”一如一愣,他沒想到李太後會問出這麼個刁鑽問題,好在他慧根通透法養深厚,立即不加思索答道:“這個不好比擬,一個是人王,一個是法王。人法對壘,必然天道阻滯,災害頻仍。人法和諧,則天地曉暢,萬物昭蘇。人可欺法但法不欺人,人若違法則必遭報應。”“唔,這話聽起來倒有幾分道理。”“就是沒有道理,太後今天也不能處置老衲。”“這是為何?”“因為老衲有言在先,請得太後懿旨,恕言者無罪。”李太後本來就是做戲,見一如如是說,便淺淺一笑,說:“老和尚不愧是得道之人,心機甚深。”“太後若肯虛懷納諫,老衲還有一言忠告。”“講。”“如今宮廷內外傳言,太後是觀音再世,這並非妄言,天降大任於太後,望能匡正世廟遺毒,廣結佛緣,讓我大明之皇天厚土,重凝大乘氣象。”“如何廣結佛緣?”“把世廟所毀之寺儘行恢複重建。”李太後蹙眉思索了一會兒,說:“這事兒得從長計議。”說著站起身來準備返宮,忽然門外有人來報:“啟稟李太後,武清伯李老太爺求見。”“啊,快請!”李太後即忙肅衣整冠。一如師傅適時告退。一會兒,隻見一位約摸六十歲左右身著輕綃蟒衣的乾瘦老頭兒風風火火走了進來。他一眼瞥見李太後,頓時情緒激動又顯得局促不安,這便是李太後的父親武清伯李偉。按國禮,他應該給李太後下跪,按家禮,李太後又該給他下跪,這正是李偉的為難之處。李太後大約看出了父親的尷尬,主動起身給父親蹲了個萬福,親自把父親扶到一張藤椅上坐下,說道:“爹,這裡不是宮中,又沒有外人,您不必拘禮。”“好,好,咱聽閨女的。”李偉忙不迭聲回答。“爹,你怎麼來了?”李太後問。“聽說你來昭寧寺燒香拜佛,咱特意趕過來相見。搭幫著咱也在菩薩麵前磕幾個頭,燒一爐香。”李偉回答,接著東張西望,看到客房裡陳設琳琅滿目,每一件都非常考究,不由得羨慕地說,“這和尚們的鋪排,竟如此華貴,咱武清伯府上,比起這裡來,不知道寒酸了多少。”馮保聽了一笑,說道:“李老太爺要是看著這些家具不錯,待會兒都搬了去。”李偉眯眼覷著馮保,一咧嘴便露出了滿口的黃牙,他熟絡地說,“你馮公公總喜歡拿咱開涮,這些物件又不是你的,你才這麼大方。”“不是我的,也不是寺裡的嘛,”馮保把身邊茶幾上一塊黃綾繡凰鋪墊揭起抖了抖,說,“老太爺您看看,這是哪兒用的?”李偉伸頭細看,稀鬆一笑:“啊,原來都是大內物件。”“對呀,李太後來,這昭寧寺裡的物件哪擺得出來?”馮保一麵說著,一麵看李太後的臉色,“您老太爺看中的,都是從宮中搬來的。”“咱說呢,這些東西怎麼就看著眼熟。”李偉一口濃重的山西口音,人又生得乾巴,怎麼看都不是一個福相。若是脫掉蟒衣換上尋常裝束,走在街上,活脫脫就是一個高粱花子,哪裡看得出來他是當今聖朝第一皇親。關於他的發跡史,偌大京師無人不曉,說得神乎其神。傳到他自己的耳朵裡,他也隻是笑笑,從不辯解。李偉是北直隸縣人,在莊稼人堆中長大,一個大字不識,長到十二歲,因家中生計糊弄不開,就跟著乾泥瓦匠的父親學手藝。從此守著一把砌刀,在磚石堆裡討生涯。這李偉天性聰明,好琢磨問題。幾年之後手藝竟超過了父親,成為當地有名的泥瓦匠了。俗話說“家財萬貫,不如薄藝隨身”,有了這宗手藝,李偉雖不能置田買地,卻總還能尋幾個小錢來養家口。他二十一歲結婚,老婆十年未曾懷孕,李偉雖不說什麼,老婆卻沉不住氣了,一天到晚到處求神拜佛。三十裡外的觀音娘娘廟,她差不多每月都要跑去兩三回,功夫不負有心人,第十一個年頭,肚子裡終於有了消息。十月懷胎,分娩的頭一天,她夢見一朵五色祥雲飄進房中,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端坐雲頭,俯身朝她點頭微笑,慌得她趕忙下拜,人還沒拜下去,卻見觀世音菩薩一抬手竟放出一隻七彩鳳凰。那鳳凰繞屋飛了一圈,上下蹁躚,然後落在她的懷中不見了。第二天胎氣一動,她便生下一個女兒。李偉滿心希望是個兒子能接過砌刀。女兒是賠錢貨,原本不想要的,既然生下來了,老婆又做了那麼一個好夢,那就隻好養著了。李偉給女兒取名李彩鳳,應的是老婆夢中的吉兆。這李彩鳳聰明伶俐,剛學會說話就能善解人意。天長日久,李彩鳳越長越大,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都與村子裡的其他女孩兒迥然不同。兩口子也就把她寵愛得不得了。丁門小戶的日子苦巴巴的過得很快。轉眼間李偉已是四十出頭的人了。閨女李彩鳳也真是個吉星,她兩歲時,李偉又得了個寶貝兒子,取名李高。泥瓦匠的活路雖苦,但生計不愁,加上膝下有一兒一女,倒也儘享天倫之樂,沒什麼煩心事。可是好景不長,那一年春上,忽然變了天,昏天黑地下了一場雹子,鄉親們的房子被冰雹砸得大窟窿小穿,倒的倒,殘的殘。按理說,李偉這個泥瓦匠不愁活計了,但他心底兒透明,這場冰雹把正在秀穗的麥子砸來聯絡父女感情,誰知李太後嫌父親嗦隻顧低頭用膳,一俟放下碗筷,就即刻回到客堂喝茶。儘管有父女名分,但女兒畢竟是太後,所以李偉生不得閒氣,胡亂扒了幾碗飯,也回到客堂裡來了。“爹,你還有啥正事兒要說?”李太後問。李偉今日來找閨女,的確有件正經事兒。卻說昨日晚上,大約有四五個四品以上的京官大員上他家拜訪,領頭的便是禮部左侍郎王希烈。這些人湊了一千兩禮銀送給他,老國丈見錢眼開,立馬就和這幫官員熱乎起來。言談中,王希烈把話題引到胡椒蘇木折俸上頭,他說:“武清伯大人,您的外孫登極當了萬歲爺,您的閨女如今已晉升為皇太後,按常例,這樣天大的喜事,應該給文武百官封賞,可是如今,咱們不但沒得到一厘一毫的賞銀,反而連本來應該得到的月俸銀都變成了胡椒蘇木。明事的人,知道這是新任首輔的主意,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皇上寡恩呢。”一聽這話,李偉氣不打一處來,因為他這個老國丈,這個月拿的也是胡椒蘇木折俸。頓時他把大腿一拍,大包大攬地說:“你們也甭牢騷了,連咱拿的也是胡椒蘇木,你看邪不邪,明兒個,咱就去找閨女。”這就是李偉今日來昭寧寺的理由,現在見閨女主動問話,他就知道機會到了。“咱就等著閨女這句話,”李偉把小火者送上的茗湯一口氣喝了,抹著嘴說,“你升了太後,滿京城都是喜氣洋洋的,可是咱家,雖然門口也應景兒掛了一大溜紅燈籠,卻一天到晚鬨得雞飛狗跳牆。”“這是為的啥?”李偉歎口氣,哭喪著臉說:“還不是你那不爭氣的弟弟,成天跟我鬨彆扭。”李太後的弟弟李高,今年也有二十六歲。李偉受封武清伯的同時,李高也封了個錦衣衛千戶。從此拿著朝廷俸祿養尊處優不乾事,還結交京城一幫惡少滋擾生事,李太後對這個弟弟很不滿,曾多次切責,現在聽父親這麼一說,不由得雙眉蹙起,問道:“他又發什麼瘋?”“發什麼瘋?”李偉連連歎氣,說道,“你弟弟說,‘姐姐如今是太後了,可是你這當爹的,還有咱這當弟弟的,不但沒沾上一點兒光,反而連月俸銀都搞掉了。’”“怎麼,你們的月俸銀也沒有了?”李太後大驚。“是啊,”李偉怒氣衝衝,“宗人府給咱送上門的,也是一大堆沒用的胡椒蘇木。”李太後心裡頭咕噥了一句:“張居正是如何辦事的?”但表麵上她卻惱著臉一言不發。李偉繼續說道:“昨兒個,我將宅子後頭的花園清理了一下,什麼這花那花的,也不管珍貴不珍貴,統統鏟掉。”“這是乾啥?”李太後問。“鏟掉種菜。如今,咱這天字第一號的皇親國戚,連買菜的錢都沒得了。”李太後心底明白,父親再缺錢也不至到這種地步,但她相信父親的話並非兒戲,這老頭子為了錢,什麼樣的惡作劇都做得出來。她長歎一聲,對一直陪坐在側的馮保說:“馮公公,回去後,從咱的私房錢裡頭,拿一百兩,給武清伯送過去。”“奴才遵命。”馮保欠身答話,剛說完這四個字,李偉又道:“閨女你彆誤會了,你爹今番不是討小錢來的,咱要討的是公道。”“你討啥公道?”李太後頓時生了煩躁,問話口氣生硬起來。李偉到此時也就不看臉色,兀自說道:“咱萬歲登極,閨女你晉升太後,這都是大喜事,為啥咱們一點光都沾不上,不要說賞賜,連月俸銀都變成了胡椒蘇木,你知道外頭怎麼傳?”“怎麼傳?”“說你寡恩呢。”“這與咱有何相乾!”李太後話一出口,立刻感到不妥,又說道,“太倉銀告罄,又有什麼辦法?何況,胡椒蘇木都是俏貨,很好變現。”“這是誰說的?”李偉氣鼓鼓地說:“俏貨,哼,儲濟倉裡一下子放出幾萬斤來,如今滿街都是,變得比蘿卜白菜都便宜。”“啊?”李太後習慣地咬著嘴唇沉思起來,李偉知道她被說動了心,猶自添油加醋說道:“退一萬步說,就算太倉銀告罄,京官們月俸銀給胡椒蘇木,咱們這些皇親國戚,總得照顧照顧吧,你總不能看著我這六十多歲的人,拎著袋子上街賣蘇木胡椒去……”就在李偉這麼嘮叨時,又有一位內侍進來,李太後打斷父親的話,問那內侍:“有何事?”“外頭又有兩個人求見?”“誰?”“英國公張溶與駙馬都尉許從成。”這兩人都是朝中顯貴勳戚。一聽說他們來了,李太後頭皮一麻,問道:“怎麼他們都來了?”“小的不知。”“馮公公,去問問他們究竟有何事?”馮保出去片刻,回來稟道:“太後,他們兩人求見,也是為胡椒蘇木折俸之事。”李太後一下子癱坐在繡榻上,額上已是香汗涔涔,她本不想見這兩個人,卻又不能不見,隻得把手虛抬一下,說:“讓他們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