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黑,吳和乘一頂四人中轎回到東華門外不遠處新購的宅子裡,隻見門口站了兩個人迎他,定睛看去,其中有一個是他的管家,叫麻大年。另一個看不清麵目,隻約略覺得有了一把等紀。看到他從轎上下來,麻大年趕緊蹙上前來,行過禮後,便湊近耳語道:“表哥,咱把他帶來了。”“是嗎,先進屋再說。”吳和說著已跨過了門檻,麻大年領著那個人跟在後頭進了屋。吳和驟為新貴,早入了大戶之列,家裡頭、r環婢女跑堂打雜一應侍役也弄了十幾個,還從真定府老家請來表弟麻大年給他管家。在縉紳滿巷貴胄如雲的京城裡頭,這座“吳府”也算是初具氣象。吳和一進客堂,立刻就有仆役上來給他寬衣看座,又有女婢忙顛顛沏茶上來。麻大年也招呼客人落座了,吳和借著燈光細看這位客人,隻見他大約有五十多歲,鼻子眼睛皆小,偏生了一張大漏風嘴巴,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梭子布藏青道袍,頭上戴著程子巾,整個一個邋遢相。“這就是胡先生,人稱大仙。”麻大年笑著介紹。“久聞胡先生的大名。吳和嘴裡雖這麼說,心裡頭卻在犯嘀咕.“聽說你是神醫?”“算不上什麼神醫,隻不過祖傳有幾個秘方,可以讓人還陽而已。”胡大仙明裡謙虛,但語氣倨傲。有那種“挾泰山以超北海,舍我其誰乎”的勁頭。這個胡大仙究竟是哪一路神仙,又為何來到吳和府中,說來有一段故事:卻說吳和自當了內官監管事牌子,因為“賣官”驟然得了大富貴,俗話說“飽暖思淫欲”,這吳和本來就是個猢猻君子,一旦有權有勢,就思著那飲食男女的樂事。他與宮裡尚功局的掌製趙金鳳玩起了對食兒,遮遮掩掩半明半暗過起了“夫妻”生活。往常沒挨過女人,他倒也安分。如今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剝得赤條條的抱在懷裡,卻不能正兒八經地於那件事兒,那一肚子沮喪與懊惱自不消說得。恨隻恨幼時去勢無以複元,做夢都想自己的陽具能夠兀然挺起。麻大年知道他的這份心思,便偷偷四下打探有無這等“神醫”,能讓他胯下還陽。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個月後終於在潤州覓到一位,於是麻大年親自前往,把這位胡大仙接來北京。久在勢利場中,吳和習慣了以貌取人,他覺得眼前的這位“神醫”渾身上下覓不著一絲仙氣兒,心想可彆碰上了撞大運的江湖騙子,便有意拿話試他:“胡先生的祖傳秘方,有什麼靈效?”胡大仙豎起兩根指頭,頗為自負地答道: “就兩個字,造勢!”“造勢?”“對,造勢!”胡大仙笑道,“咱這秘方的功效是,無勢造勢,有勢長勢。”“喲,你可是百包啊!”吳和揶揄。麻大年插話道:“表哥,胡大仙是有這本事,咱見過。”“是嗎?胡先生,你也讓咱見識見識。”“這客堂不是表演之地,你得找間密室。”吳和看胡大仙神神道道的樣子,出於好奇,當即就把胡大仙領到一間空房子。胡大仙閂了門,對吳和說:“吳公公,咱讓你看個稀奇。”“啥稀奇。”胡大仙狡黠地一笑,競解了道袍脫了褲子,精光光露出腚來。他用手指著自己的陽具,問吳和:“你看它是個啥樣兒?”“一條軟蠶兒。”吳和笑道。“你看我讓它變,你喊一二三。”吳和盯著胡大仙的胯下目不轉睛,一字一頓喊了起來,剛數到三,隻見那具陽物果真一探頭挺了起來。硬戳戳的煞是威風。胡大仙看到桌上有一把竹尺,便拿過來遞給吳和,說道:“你敲打它。”吳和小心拍了幾下,胡大仙鼻子一哼,埋怨道:“你怕它疼怎地,使點勁!”吳和一咬牙,真的狠命敲了幾下,那陽具竟像根栗木棍子完全不理會。吳和心毒,竟然把竹尺仄過來猛地砍了一下,那陽物仍不曾受傷。吳和把竹尺一扔,咕嘟著嘴說:“你這功夫是不差,但與我相什麼乾。”胡大仙笑道:“咱方才說過,有勢長勢,無勢造勢,對吳公公這種去勢之人,咱會造勢。”“如何造勢?”“補陽氣,吳公公你再看。”胡大仙說著,頓時又提了氣收緊了小腹。隻見那陽具越發粗壯起來,更奇的是,那隻龜頭上竟冒出了湯圓大的一個氣泡。“你看清楚了?”胡大仙憋著氣問。“看清楚了。”吳和盯著那氣泡,眼珠子都快吐出來了,驚問道,“這氣泡兒是從裡麵出來的?”“是的,你看我收進去。”胡大仙說罷,鬆下一口氣。郡隻氣泡果然縮進龜頭裡了,他又鼓了一口氣,那隻氣泡又從龜頭裡“長”了出來。胡大仙一連表演了幾次,讓吳和看夠了,這才又穿上褲子和道袍。這番表演,把吳和的疑惑全都打消。他不得不驚歎胡大仙的胯下絕技,不由得羨慕問道:“你那氣泡兒是怎麼鼓出來的?”“那就是元氣呀,所謂勢,就是元氣。”“胡先生,這元氣真的能補上?”“能!”“要多少時間?”“這就事在人為了。”“胡先生,你彆賣關子!”“咱不是賣關子,”胡大仙看出吳和心情急迫,解釋道,“隻是要看你吃什麼藥。”“吃什麼藥,還不是你定。”“是我定,但得對你說清楚。”胡大仙說到這裡便有些躊躇,又道。“你若狠得下心來,也許隻要半年,你就可以還陽。”吳和“還陽”心切,趕忙表態:“隻要治得病,狠狠心又算得什麼,你說,要如何狠心。”胡大仙道:“喪元補元,這是大法。你道最好的元氣藏在哪兒?”“你說。”“是初生嬰兒的腦髓。吳公公若是能半個月吃一個嬰兒的腦髓,保準半年,你胯下的陽物就會同常人一樣。”“你說什麼,吃嬰兒腦髓?”吳和這一驚非同小可,“你這不是叫我戕害性命麼?”胡大仙咧著他的漏風嘴巴,似笑非笑地說:“要不,你改吃猴腦,隻是藥性兒緩。”“緩多少?”“半個月吃一隻猴腦,一直不問斷,恐怕得五年。”“五年,這太慢了,不成!”胡大仙見吳和擰眉攢目一臉不高興,便譏道:“吳公公,治病可不是上街買東西,任你討價還價。要想立竿見影,你隻能吃嬰兒腦髓。”吳和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抱著頭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又抬臉問道:“胡大仙,你說實話,你吃過人腦麼?”“沒有,咱吃過猴腦。”“有人吃過人腦麼?”“有,咱接治的病人裡頭,還不隻一個人吃過。”“病治好了?”“肯定治好了,上個月,被咱治好的一個病人,還生下一個大胖小子。”“啊,”吳和露出豔羨的眼神,接著問,“這嬰兒腦髓,是個啥滋味?”“你吃過豬腦麼?”“吃過,滑溜溜的,就著醬吃,還是美味。”“人腦比豬腦還要嫩,隻是不能煮熟吃,一打開顱就得趁熱吃,也不能加作料。”吳和頓時有些惡心,蹙著眉說: “如此殘忍,怎吃得進口呢?”“為了治病,就顧不得了。”吳和點點頭,又在房子裡踱起步來,看得出他心中惶惑下不了決心。胡大仙倒也不逼他,隻顧自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養神。忽然,吳和停下腳步,問胡大仙:“既是補元造勢,這嬰兒必定是男的了。”“是的。”“半個月吃一個,半年下來得吃十二個,上哪兒弄這多的貨呢?”“隻要吳公公肯出銀子,貨包在咱身上。”“要多少銀子?”“五百兩銀子弄一個嬰兒。”吳和心中盤算這價格不貴,嘴裡卻問: “能不能再便宜一點?”“五百兩銀子買一條性命,你還嫌貴?”吳和被噎了一下,自慚地一笑,又問:“嬰兒弄來以後,又如何處置?你總不能讓咱眼睜睜地看著嬰兒的腦袋被敲開吧。”“這個嘛,你吳公公就不必擔心,一應開顱配藥之事,都由在下承當。”“還要配藥?”“不配藥,光吃人腦有啥用?咱家的祖傳秘方,就是還陽丹,嬰兒腦髓隻是藥引子。”“好了,這些都依你,就這麼辦吧。”“吳公公下定決心了?”吳和一臉嚴峻,指著胡大仙說:“半年以後,咱若恢複不了男兒本色,你也甭想活了。”“吳公公這是說哪裡話,”胡大仙一拍胸脯,大包大攬說道,“六個月後,咱胡某包你能夠傳宗接代。”談完這些要緊話,吳和便讓麻大年把胡大仙領到街上去尋間客棧住下。他自己到膳房裡吃了點東西,然後魂不守舍地跑到大門口瞻望。他在等趙金鳳——他的對食兒伴當。大約戌牌時分過半,才見一乘兩人抬的小轎進了胡同口,在他門前停下,轎上下來一個腰掛牙牌的小內侍,這是趙金風女扮男裝。卻說大內紫禁城門禁極嚴.一過酉時便把通向外頭的各座城門儘行關閉。所有內侍無事均不得出門。宮女管束更嚴,晚上不單不能出內城,就是所居宮室的大門也不得擅出。內侍中有要緊事出去的,須憑司禮監發放的通行銅牌放人。吳和自與趙金鳳成了對食兒,每每嫌宮裡頭行事不便,便要約她出得大內到他私宅裡幽會。他設法給趙金鳳弄了個通行銅牌,又給她備下一套男宦服裝。大內侍應一萬多人,門禁哪裡個個認得?誰要出城,隻是驗牌放人而已。第一次女扮男裝出紫禁城,趙金鳳懷裡像揣了隻兔子慌張得不行,後來出的次數多了,也就鼓裡頭的麻雀嚇大了膽,隻當是家常便飯了。最近因為左掖門事件,吳和與趙金鳳已有好多天未曾會麵。蔡啟方的彈劾折子呈到禦前後,吳和還慌張了兩天,昨天拜訪馮保,見乾爹出言吐氣都是保他的意思,心裡頭才踏實下來。今天下午,吳和便偷偷托人給趙金風捎了個信兒,要她今晚上出城來相會。在門口為遮耳目,兩人也不及寒暄,即至人宅進得後院臥房,兩人再也按捺不住闊彆之情,竟迫不及待摟抱在一起滾倒在床上。“心肝,想死我了!”吳和嘴上說著,手早已伸進趙金鳳的衣服裡頭,在她胸脯上一片亂摸。趙金鳳十二歲進宮,在大內已呆了九年。如今早已是站著陰門吸風躺下牝戶吸土的懷春年齡,哪經得一個“男人”如此抓撓,身上早酥軟了下去,嘴裡哼哼唧唧的,襠下已是濕了一片。欲火中燒也顧不得廉恥,兩人早把衣服褪得精光,赤條條地鑽進了被窩兒。吳和的工夫儘在摸摸捏捏,趙金鳳本是正常人,哪裡煎熬得住?她伸手去吳和胯下抓住軟不拉塌的“小雞雞”,狠命一拽,嗔道:“真可恨!”吳和被拽得生痛,連忙雙手去護,賠著小心笑道:“你最多再恨半年。”“半年後咋了?”趙金鳳問。“半年後,它就成了茅草窠中的黑旋風李逵。”吳和說著就把與胡大仙見麵的事說了一遍,隻是把吃嬰兒腦髓的事隱去不說。趙金鳳聽了不相信,駁道:“隻怕是騙人的,若他祖傳的還陽丹這麼靈驗,那麼多有權有勢的公公,還能煙熄火熄等到今天?”吳和也不爭辯,隻涎著臉道:“死馬當作活馬醫,為了你這個心肝寶貝,咱什麼都肯做。”說著,就翻身壓到趙金風身上,把舌頭塞進她的嘴中。沒咂摸幾下,趙金風便把吳和的舌頭吐了出來,這些子“過場”對她來說已不是享受而是折磨,她急切地想進入“正戲”,她搡了搡吳和,嗔道:“你又忘了?”“沒忘,沒忘。”吳和翻身爬起,把趙金風身子往上抬了抬,自己跪在了她兩胯之間,俯下頭去,對著那陰戶伸出了舌頭……就在吳和大施舔功把趙金鳳弄得十分快活的時候,隻聽得房門“咣啷”一聲被人踢得大開。猝不及防的趙金風嚇得大叫,吳和一麵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麵趕緊扯了被子遮醜。屋子裡卻是已擁進了六七個人,吳和沒看清來者是誰,依舊使著他內官監管事牌子的威勢,惡狠狠地吼道:“你們是誰?滾出去!”回答他的是一聲磣人的冷笑,隻見一個身著繡蟒直裰的官人反剪雙手從人堆裡走出來,陰沉沉問道:“吳公公,不認識咱了?”吳和定睛一看,認出是東廠掌作陳應鳳,他頓時感到不妙,趕緊掖了掖被子,驚恐問道:“陳掌爺,怎麼會是你?”“想不到吧?”陳應鳳從番役手中接過一盞燈籠,舉著踱到窗前,鼓著眼珠子斥道,“看你做的好事!”吳和此時好不尷尬,偏被窩裡的趙金鳳篩糠樣的發抖,他一手撫摸著她暗示讓她鎮靜,一手伸出去擋那燈籠的光,望著陳應鳳,嬉皮笑臉說道:“陳掌爺,你先且帶著屬下退下,容咱穿了衣服,到客堂相見。”“你想得美!”陳應鳳說著,趁吳和不備作速伸手出去一把扯開了那床被子,頓時,一對男女赤膊條兒一絲不掛暴露在眾人麵前。嚇蒙了的趙金鳳,頓時撕肝裂膽地尖叫起來。番役們本來就都是邪貨簍子,此時焉肯放過這大飽眼福的機會,競一起擠到床前,嘻嘻哈哈笑作一團。平常作威作福慣了的吳和,哪裡受得了這等侮辱,便破口大罵起來:“陳應鳳,我操你媽!”“咱叫你罵!”五短身材一臉橫肉的陳應鳳伸手過去像拎小雞一樣把吳和拎了起來,然後朝地上一摜——可憐瘦猴兒一樣的吳和,趴在那裡半天不能動彈,這當兒,早有番役用那床被子把趙金鳳裹起來扛了出去。陳應鳳也把吳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抓過來扔到地上,踢了踢他的光腚,鄙夷地說:“快起來,把衣服穿上。”吳和身上已是青紫了幾塊,此時顧不得疼痛,趕緊跳起來胡亂穿上衣服。陳應鳳已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盛氣淩人問道:“吳公公,知道咱為何來找你麼?”彆看陳應鳳黑煞星的樣子,卻是最會見風使舵。自吳和當上內官監掌印後,他見了麵,總是一派尊奉。今晚上卻全然不同,看他一雙眼睛,已是藥師燈化作了鬼火,而且出手毒辣,儼然把吳和當罪犯對待了。這驟臨的禍變,讓吳和又恨又怕,卻又摸不清來由,腦瓜子轉了一通,便試著反問:“你們把趙金鳳弄到哪裡去了?”“到她該去的地兒。”“究竟在哪裡?”“東廠。”吳和倒吸一口涼氣,兩隻腳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他哆嗦著說:“咱與趙金鳳對食兒,咱於爹是知道的。”陳應鳳並不答話,隻是親自起身搬過一把椅子讓吳和坐下,又命番役給吳和尋來一杯熱茶遞上。陳應鳳一乾差人進得吳宅之後,早把一應侍役趕進一間房中圈禁起來。因此,端茶倒水的事情隻能由他們代勞。吳和一來周身發冷,二來心內緊張,接過熱茶想都沒想,就幾口咕了下去。然後又接著問道:“你們是來捉奸的,是不是?”陳應鳳點點頭,口氣中忽然生出憐憫:“吳和,你還有半刻的活命。”“啊!’’“這茶水裡加了毒,這毒性很快就會發作,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了。”吳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指著陳應鳳,聲嘶力竭叫道:“陳應鳳啊陳應鳳,咱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謀我性命?”“不是我,是李太後。你壞了宮中規矩,你乾爹權勢再大,也救你不得。”陳應鳳說罷已是屁股離了椅子,帶著一乾番役跨出房門揚長而去。吳和本想追趕出去,怎奈藥性發作,頓時感到五臟進裂,他滑倒在地上,一邊捂著肚子亂滾,一邊呻吟著罵道:“李太後,咱吳和變成了厲鬼,也要把你,把你……”第二天一大早,吳和“自儘”的消息便在紫禁城中傳布開來,各種傳聞也不脛而走。有說李太後衝冠一怒動了家法的,有說馮保大義滅親的,還有說是蔡啟方的彈劾折子把吳和嚇死的。儘管說法不一,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這就是無論貂璫大貴,還是門子小火者,幾乎所有的內侍都額手稱快。玩對食兒也好詐傳聖旨也好,放在當下這年頭都不該有死罪,但發生在吳和身上.便就死有餘辜了。李太後得到這消息是用過早膳後,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告訴她的,她聽了並不吃驚,隻淡淡地問了一句:“怎麼自儘的?”“聽說是喝了毒酒,七竅流血。”“啊,死生都是命。”李太後發出這一句不成不淡的感慨,然後問坐在一邊的小皇上,“鈞兒,你上午想召見張先生?”“是,孩兒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好,周佑,你去內閣傳旨。”李太後看著周佑離去,又對兒子說,“上午你和張先生見麵,娘就不參加了。”“這是為何?”“娘在場,你和張先生說話都不大膽。娘不在,你有何請教,儘可向張先生提出,他是你師傅。鈞兒,你要記住你的身份,你既是皇上,又是學生,知道嗎?”“知道了。”“你去吧。”朱翊鈞離開乾清宮到了東暖閣,準備溫一會書再去平台會見張居正。李太後想著吳和“自儘”的事,便又派人去把馮保喊來。吳和之死,原是徐爵在馮保的授意下一手操辦。事兒雖辦得順利,但畢竟死的是自己的乾兒子.心中多少還是有一點悲痛,故早晨進到大內之後,並沒有急著到乾清宮這邊來稟報,而是在司禮監的值房裡,抄了幾段《大乘無量壽經》。他走進乾清宮的時候,臉上還存著哀戚之容。李太後給他賜座,問道:“聽說吳和曾拜你為乾爹?”“是的。”馮保不知李太後問話的用意,連忙自責道,“奴才該死,認了這麼個混賬的乾兒子。”看著馮保誠惶誠恐的樣子,李太後倒是生了同情心,主動勸慰道:“人又沒長前後眼,這吳和也是後來才變的,馮公公也不必掛懷。”“謝太後恕罪。”馮保嘴一癟,真的就流出了眼淚,嗚咽著說,“前日奴才從太後這裡回去,即派人暗中監視這吳和與趙金鳳兩人,昨日,趙金風女扮男裝偷偷溜出大內,跑到吳和的私宅裡頭廝混,奴才的意思是捉賊捉贓,拿奸拿雙。東廠的人受命前往,當場在吳和的床上把趙金鳳拿住,吳和因此受驚,就喝下毒酒自儘了。”“趙金鳳如今關在哪裡?”“東廠。”“你準備如何處置她?”“奴才聽太後的懿旨。”李太後沉吟了一下,又問道:“前朝處置此類事情,有何故事可循?”馮保答道:“宮裡頭尋對食兒,曆朝曆代都有。處置也有重有輕。訓斥罰役,這都是輕的,幽禁廷杖,這就是重的了。當然,也有更輕的,像武宗皇帝爺,他就根本不管這類事情。比幽禁廷杖更重的處罰也有,像嘉靖皇帝爺,對宮裡頭的對食兒,處置的手段,簡直駭人聽聞。”“他是如何處置的?”“那是嘉靖五年發生的事情,老皇帝聽說宮裡頭有人玩對食兒,便把那一對男女都捉了來。男的押到東廠受刑而死,那位宮女,卻是死得更慘。”“怎麼死的?”“老皇帝命人找來一隻大銅缸,把那名宮女倒扣在銅缸裡頭,從紅籮廠調來三車炭埋住那隻缸,再把炭點燃。缸裡頭的那名宮女,就這麼被活活烤死了。聽說一天後把銅缸翻開,裡頭隻剩下幾顆黑炭似的骨頭。”“阿彌陀佛!”聽到如此慘烈的故事,李太後趕緊合掌念佛。細心的馮保看到,太後的眼眶裡還泛起了細碎的淚花,便斟酌著補充道:“奴才進宮時,宮裡頭的老人一提起這件事,也都還一個個心有餘悸。”李太後掏出手絹拭了拭眼角,歎道:“男女之間的事情,作禍的都是男人,隻不知老皇帝是何心態,讓那位宮女死得如此悲慘.”馮保答道:“這皆因嘉靖皇帝爺聽了身邊妖道的鼓搗,說那宮女是蠍子精轉世,若不用銅缸蒸死她,她的陰魂就會在後宮作祟.”“妖道的話不足為憑,”李太後搖搖頭,又喃喃地自語道,“這個趙金鳳,該如何處置呢?”馮保揣摩李太後的心思,說道:“太後是觀音再世,宮女們背地裡都喊您是觀音李娘娘,說你普度眾生慈悲為懷。奴才鬥膽建議,對這位趙金風從輕發落。”李太後微微閉著眼睛陷入沉思,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慢啟朱唇緩緩問道:“馮公公,你也以為咱是觀音再世?”“當然。”馮保趕緊回答。李太後突然睜開眼睛,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這個趙金鳳,還是不能輕饒!”“啊?”馮保大吃一驚,李太後的強硬態度令他始料不及。隻聽得李太後繼續說道:“皇上還是個孩子,如今宮中任何一件事情的處置,都會對他產生影響。太監宮女結成對食兒,不管怎麼說,也算是淫亂之事。若不嚴加懲處,就會誤導皇上,這個壞頭不能開。”“那,太後的意思是……”“也不必銅缸蒸人,那太殘忍,你現在就去東廠,賜趙金鳳一條白綾吧。”“是。”馮保灰著臉,正欲起身告辭,李太後又喊住他囑咐道:“不要難為趙金鳳,讓她梳洗穿戴。告訴她,咱會讓昭寧寺的一如和尚,給她做一場法事,念經超生,去吧。”馮保走出乾清宮,再一次讓他體會到什麼叫“天威莫測”。不過,這天威不是來自皇上,而是發生在雍容華貴的李太後身上。“她要是想當皇帝,隻怕武則天還得遜她三分。”他這麼思慮著,不覺走出了乾清門。抬頭一看,見平台門口站著周佑,便問他:“你為何站在這裡?”周佑指了指身後虛掩著的房門,回道:“皇上在裡頭會見張先生。”“啊!”馮保伸頭朝裡瞄了瞄,沒有旨,他又不敢進去,稍一留步,便又快快地走開。平台裡,小皇上與張居正正在親切地交談。這是小皇上第一次單獨與張居正見麵,在拘謹的同時,又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平日跟母後在一起受到的限製太多,特彆是在張先生麵前,自己想問話,又怕問錯了母後責怪.故總是悶坐懨懨,把會見當成了負擔。他今年雖然隻有十二歲,但已當了兩年皇帝,甭說每天在張居正、馮保等一應內外大臣的輔導下練習政事,單是隨時隨地觀察事物揀耳朵,也會學到不少知識悟到不少道理。昨日,他看到一份折子,覺得裡頭有問題,便向母後提出來要見張先生。誰知母後這一次競不陪著見麵,朱翊陡然間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這時候他身子挺得直直的坐在禦座上,拿起一份奏折對張居正說:“先生看看吏部的這道疏文。”張居正接過閱覽,這是一道薦官疏,擬調大名副職陶大順到湖廣任職。疏文僅寥寥兩行字,張居正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麼問題來,心想是不是小皇上聽到了有關陶大順的不利傳言,便放下折子言道:“皇上,這位陶大順升職前,吏部清吏司已認真詳察過,此人清正,是個廉吏。”小皇上淺淺一笑,刻意仿效那種老成持重的口氣說道:“張先生知會錯了,朕不是說陶大順這個人有何劣跡,朕是覺得吏部的這一紙薦官疏有問題。”這一說,張居正更是如墜五裡霧中,他又把折子拿起來一字一字地核實一遍,實在看不出差錯來,隻得抱歉奏道:“皇上,臣下愚鈍,沒看出紕漏。”朱翊鈞咕嘟著小嘴巴,認真說道:“朕記得春節前,吏部曾移文,將陶大順由兵部職方郎中升任為大名府副使,數日前方見其領敕,如何又突然升轉到湖廣?吏部選官量才而用,總須允當,這樣朝令夕改,豈不兒戲?”張居正聽罷大為驚訝,他沒想到小皇上如此留意政事,竟能從奏疏的披覽中發現問題。不免心裡頭一熱,肅容奏道:“皇上所言之事。實乃事出有因,隻怪下臣沒有及時稟奏。這個陶大順,本是去年經筵講官陶大臨之兄。春節時,陶大臨不幸患病去世。他死後不幾天,陶大順的兒子,在大理寺任司丞之職的陶允淳也突然病亡。一月之間,陶大順先死其兄,後死其子,皆未下葬。陶大順是浙江紹興府人,他慮著大名府離家鄉太遠,赴任途中不能順道扶櫬歸家,因此上書吏部請求改任附近,以便還葬。吏部詳議,因感於陶大順哀情可鑒,遂同意了他的請求,改授湖廣副使,大名副使與湖廣副使,都是正五品,陶大順以原官調補,並未擢升,請皇上明察。”張居正一番解釋,朱翊鈞明白了其中原委,忽地臉龐一紅。那神情倒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聽先生這麼一說,朕才知道這裡頭另有隱情,先生處事縝密,朕多心了。”“皇上凡事留意,且有心問個究竟,這是聖君之風,下臣今日親見,已是無比歡欣。”張居正這幾句話出自肺腑,小皇上聽了高興。對這位不苟言笑的輔臣和老師,他過去隻是一味的敬畏,現在卻產生了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兩兩相對,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那位已經過世的隆慶皇帝,他盯著張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長須,動情地說:“先生,母後要我多多向你請教。”“輔佐皇上,再造盛世,臣所願也。”“昨天,朕看到一把折扇,是宮中舊物,上麵有憲宗皇帝親書的一首六言詩,後兩句朕還記得是‘掃卻人間寒暑.招回天上清涼’,先生說,這詩好麼?”“好,施天恩以化民間疾苦,這是聖明君主的胸襟,皇上要多向先祖學習。”“朕也是這個意思,朕每見曆朝有些皇帝,文采斐然,心實羨慕,便想學著做詩,不知先生意下如何?”朱翊鈞說話的時候,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始終盯著張居正,他內心中充滿期盼,巴不得用最短的時間掌握他所需要的知識。張居正愣了一下,柔聲說道:“陛下的目標,恐怕不是要當一個優秀的文淵閣大學士,而應該是一個衣被天下澤惠萬民的聖君。”“是啊,咱現在就是皇帝,當然不會去當那個文淵閣大學士了。”“可是,皇上剛才提出來要學詩,尋章摘句,敷設詞藻,這不應是皇帝的追求。”“啊?”“曆史上,亡國之君多善文辭,如隋煬帝,陳、李二後主,倘若把他們放在詞人裡頭,亦居優列。追求浮華香豔,滿足於吟風弄月,到頭來,隻落得倉皇辭廟,垂淚對宮娥。皇上,這都是曆史教訓,萬不可忘記。”這席話猶如一瓢冷水澆在朱翊鈞頭上,但他機伶,很快就轉彎答道:“朕明白了。”“當然,詩詞歌賦可以學,但淺嘗則可,皇上的主要精力,還是應放在如何控馭天下掌握國計民生的大學問上頭。”“先生的話,朕記住了。”朱翊鈞頻頻頷首,這時他聽到外頭有腳步聲,支耳聽了聽,腳步聲遠去了,他才又問道,“朕用早膳時,聽說被蔡啟方告下的那個吳和,昨夜裡服毒自儘了。”“下臣也聽說了。”張居正趁機問道,“蔡啟方與莫文隆的兩道折子,不知皇上及太後如何處置。”朱翊鈞不便向張居正說出母後的猶豫與猜疑,隻說了自己的心思:“這吳和詐傳聖旨,死有餘辜。”“皇上英明。”“聽大伴說,先生每日會見有關官員,正思慮國家財政改革的舉措?”“是的,臣有一道長疏專門論及此事,正在草擬之中,寫好後就呈上,請皇上裁奪。”“很好,為國家事,先生辛苦了。”張居正一聽有送客的意思,便磕頭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