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張居正到內閣人值不到半個時辰,忽然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來報,說是李太後要他作速趕到大隆福寺見麵,而且隻準穿便服不得講排場,張居正雖覺得這道口諭有些蹊蹺,卻也不敢怠慢,立忙換了衣服,覓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轎悄沒聲兒地尋大隆福寺而來.經曆一場倒春寒,京城的天氣又轉好,轉眼到了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拂麵的東風已是溫暖怡人。除開正月十九的燕九節,這龍抬頭在京城裡也算是個重要的節日。人們一大早兒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提一籮白灰,從門外蜿蜿蜒蜒一條線兒撒到廚房裡,接著又繞著水缸,一邊撒灰一邊唱著“引龍回,引龍回呀引龍回”的歌謠:蓋因這時候已過了雨水節,人們盼雨了。龍不行來雨不施,引龍回為的是引回一場春雨來。做過了引龍回的儀式,喜歡吃餅的就搬出黍麵棗糕,摻和著攤成薄薄的煎餅,名日龍鱗餅;喜歡吃麵的,都去食鋪裡買回用隱繪龍形彩紙包紮的大興縣的油掛麵,謂之龍須麵。這一天,無論是宮中還是百姓人家,女紅一律停止,怕的是飛針引線不小心紮傷了龍眼睛。也就是這一天,各家嚴嚴實實捂在深窖中避寒的各色花木,也都打開窖口放些子暖風進去催其複蘇。總之,一到這一天,京師人家從心裡頭就感到久違的春天已是跨進了門檻兒。其實,這時候的地氣還薄,雄偉的燕山山脈雖然阻擋了關外的寒潮,但南方的暖流在越過了黃河之後,也遭到了無儘凍雲的頑強抵抗。在幽燕之地,首先感受到春意的是那些牲畜。牧場上的馬開始尥蹶子了,它們煩躁地躍過埒牆,發出噅噅的叫聲。對騍馬來說,這雄壯的嘶鳴有著多大的誘惑啊!原野上蒿草叢中,到處可以看到淫性十足的狗們在酣暢淋漓地交媾。頂著漂亮的大紅冠子的公雞,也常常一抖翅兒跳到樹上,伸著脖子高瞻遠矚,為的是能找到“意中人”,忽然,它飛身而下,以嫻熟的身技逮著一隻小母雞旁若無人的撒野……這一幅幅自然的“春宮圖”,使遼闊的北國陡然間充滿盎然的生氣。冰碴子碎了,土坷垃潮潤了,絆根草的根部泛起星星嫩綠,水畔的垂楊,也爆出了翠翠的豆粒大的嫩芽兒……京城裡頭,高高低低滿滿囤囤塞滿了磚頭房子,看春景兒不如郊外熨帖。但各家各戶的孩子早就跑出巷子口,在空場上玩起打柭柭的遊戲。這柭柭的形同棗核兒,用二寸長的硬木製成。放在地上以棒擊之,第一棒把柭柭擊起來,第二棒跟上去把飛轉的柭柭淩空擊遠。小孩兒們玩這個遊戲.以擊遠者為勝。京師民謠:“楊柳兒活,抽陀螺;楊柳兒青,放空鐘;楊柳兒死,踢毽子;楊柳發芽兒,打柭兒。”眼下正在楊柳發芽兒的早春二月,滿京城都活躍著打祓兒的孩子。這些黃髻小兒的歡呼雀躍,更是把人們尋春探勝的心情撩撥了起來。街上到處都是踏青的人們,若是出城,四郊有多處勝景可供留連,可是城裡頭,人們尋春一般都到大隆福寺和什刹海。大隆福寺位於城東四牌樓北一條胡同內,這胡同就叫大隆福寺胡同。這座氣勢雄偉的大廟由明朝第六個皇帝景宗敕建,成於景泰四年。寺內供著三世佛三大士,入山門左首是藏經殿,右首是轉輪殿,中間經過毗盧殿,至第五層才是大法堂。此堂白石台欄乃景皇帝儘撤前任英宗皇帝南內禦所的木石所建。殿中藻井繪有八部天龍華藏界具,旋窗繞櫳儘是西域氣象。寺一成,就成了京城內一大勝景。京城寺廟很多,但惟有這座大隆福寺和西城的大興隆寺為皇帝敕建,是皇家香火院。信佛的皇上偶爾出來敬香,就到這兩所寺廟。因這一層,大隆福寺不但香火極旺,而且寺前的廟市也是京城裡頭規模最大的。每月逢九逢十,廟前廣場到處都支起棚子,除了日用百貨,此處廟市最吸引人的多是舊書古拓夏鼎商彝楚戈漢鏡等古董。到後來,這裡又添了花市,每年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大隆福寺的花市就開張了,各色盆花,如春之海棠、迎春、碧桃;夏之荷、榴、夾竹桃;秋之菊;冬之水仙、佛手、梅花等等;還有眾多的南方花卉如山茶、杜鵑、天竹、虎刺、紫薇、珠蘭等等,在這花市裡是應有儘有。京城一幫蒔花高手,硬是有本事納四季於一室,然後又都搬到這大隆福寺的花市上來,讓眾多前來賞春的遊人大飽眼福。今年的二月初二,大隆福寺的廟會花市如期開張,一大清早就扯旗放炮吆五喝六鬨哄哄一片。剛過巳牌,隻見張居正乘坐的小轎在大隆福寺的胡同口兒停了下來,他剛撩開轎簾兒走出來。突然看到一團黑影飛來,連忙一閃,隻見那團黑影噗地一聲打在轎簾上,深藍絨布給活生生穿了一個洞。張居正返身一看,從轎子裡拾起一隻棗樹做成的柭柭來。這時,早有一個年輕轎夫疾跑過去像拎小雞似地拎了一個小孩過來,嘴中還惡狠狠罵道:“混賬小畜牲,你這一祓兒,差點要了咱老爺的命,快跪下賠罪。”說著把小孩從地上一摜,小孩嚇得跪不住,趴在地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張居正俯身把孩子牽起來,拿著木祓兒和顏悅色問道:“娃兒,這木拔兒是你的?”小孩子抽泣著點點頭。張居正把木柭兒還給他,說道:“這兒人多,你換個地方玩吧,倘若把人擊傷,豈不闖出禍來,去吧。”小孩拿了木柭兒,也顧不得道謝,一溜煙跑了。看著他瘦小的背影,張居正會心一笑,對轎夫說:“孩子天真無邪,你不要嚇唬他們。”轎夫縮手縮腳,紅著臉答道:“是,老爺。”主仆二人正議論著,忽見巷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個人一邊朝這兒擠一邊喊道:“張閣……啊,張老爺,寺中有請。”喊話兒的人叫萬和,本是李太後身邊的隨堂太監,眼下也是頭戴方角巾,著一身青布道袍,喬裝成一副夥計模樣。萬和領著張居正走完數百步巷道,便到了大隆福寺山門前的大廣場。此時廣場上鱗次櫛比的儘是堆滿琳琅貨物的棚架,十之八九都是花卉盆景,處處爭奇鬥豔花枝招展。廣場上遊客摩肩接踵,紅男綠女川流不息。這裡頭夾雜了不少人既不買花也不采勝,而是專朝人堆兒裡紮,看管那些形跡可疑的浮浪子弟。張居正一看就知道,這都是東廠的便衣番役。李太後出行雖然不驚動官府,東廠的保衛是斷不可少的。因想著李太後,張居正也無心瀏覽花市,勾著頭徑自朝大隆福寺的山門走去。忽然,領路的萬和停了腳步兒,捅了捅張居正,朝挨著山門的一排花架呶了呶嘴,張居正朝那廂望去,不免心下一驚,隻見李太後在馮保等幾個太監的陪侍下,正興致勃勃地看著盆花呢。李太後今天穿了一件大紅的天鵝絨長裙。天鵝絨分為冬夏二種,夏絨雨淋不濕,稱為雨緞,比之冬絨更為貴重。由於國內天鵝絨少,加之天鵝絨製法特彆,所以價格昂貴。一般大富大貴人家,能穿上一件廣東產天鵝絨的衣裙也算是鳳毛麟角了。而李太後這一襲天鵝絨長裙,不但是雨緞,且產自倭國。因為海禁,本朝與倭國並無正常貿易,京城中各店家的倭產,都是一些鋌而走險的海盜從東南洋麵上販私得來,所以價格越發地昂貴。李太後這身麵料,便是內廷尚衣監從七彩霞老板郝一標手中購得,一匹天鵝絨競值四十兩黃金。李太後穿著這身天鵝絨長裙,外頭又套了一件產自哈烈國的蔥綠色瑣袱鬥篷,頭上高挽的發髻,斜插了三兩支翡翠鬨蛾兒。這身雍容華貴的打扮,越發襯得她一張臉龐白如凝脂。再加上她這身衣服都在熏籠裡用蘭香熏過,一陣微風吹過,沁人心脾的幽香便飄散開來,聞者難免不怦然心動想入非非。張居正聳了聳鼻子,正思慮著要不要走過去,李太後卻一眼瞥見了他,招招手向他示意,張居正這才踱步過去,李太後指著花架上一盆花,笑吟吟地問他:“張先生,你看這盆菊,花大如碗,花形也特彆,不知是如何培植的。”張居正看那盆花,單單的一株花,大如成化窯的海碗,花瓣細長細長,最長的有七八寸,短的也有四五寸,每一片金黃的花瓣上,兩側竟還有一暈淡淡的綠意,在微風中,那些紛披的花瓣輕輕搖曳著,極儘婀娜。“真是一盆好花!”張居正讚歎道,“京城多的是能工巧匠。店家,這花是你自家培植還是躉來的?”“老爺,這架上的百十盆花木,全是小人自家培植的,”見這一行人氣字不凡,店家滿臉堆笑說道,“小的蒔弄花藝,本是世代相傳,就這一款菊花,小的培植出三百多個品種。方才這位夫人相中的這一種,叫春秋清氣滿乾坤,金黃是秋的本色,花瓣兩側這一痕綠意兒,是迎春之象。”“聽你說得有板有眼,這花值多少錢?”馮保插進來問。店家伸手叉開五指,擺了擺說:“就這麼多。”“五兩?”馮保一驚。“對,五兩。”店家答道,“這是變種,培植出來花了老鼻子心血。”“花是好花,但價碼也真是個價碼兒,你說呢,張先生?”李太後朝張居正送了個秋波。“是呀,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唐詩人白居易的詠牡丹詩,證明古今一理。”“夫人,你看清楚,整個花市,春秋清氣滿乾坤僅此一盆。”店家一旁攛掇。“要不,咱們買下?”馮保巴結地問著李太後。“算了吧,太貴。”李太後說著就挪步前行,剛剛走開,就聽得背後有人說道:“穿了這一身天鵝絨,卻舍不得五兩銀子,她不買我買。”話說得刺耳,李太後猛地轉過身,見說話的是個疏眉落眼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上穿著件灰鼠皮的緊身袍子,外頭罩著大團花的錦緞馬夾,一身嘎裡嘎巴的富貴氣。京城裡頭這種人不少,人們背地裡喊他們“二百五”,他知道李太後轉身來瞧他,故意挖挲著雙手做出不凡的氣勢,炫耀說道:“店家,你花架上這些盆花,儘揀好的給我取十幾缽來,價錢不拘。”“這小子何方神聖,這大的口氣。”馮保附在張居正耳邊,小聲咕噥道。那邊,店家對這財大氣粗的大主顧已是十分的奉承,笑道:“你這位東家,真是爽快人,買這些花,官府上送人?”“送什麼人呀,咱自家用!”二百五自以為優雅地捏了捏鼻子。“你自家用?”“咱家老爺吩咐咱來買的,他說,二月二龍抬頭了,家裡得供幾缽花兒,養點春氣。”“你家老爺是……喲,小的不敢打聽。”“你既問了,咱索性對你說了,你知道咱家老爺是誰,你猜猜。”那二百五嘴裡同店家講話,一雙眼睛卻睃著李太後,這麼端莊華貴的女人,他可是從沒見過,因此滿腦子都在想如何與這位貴婦人比比奢華。“這位爺,瞧你這行頭,這精神氣兒,你家主子隻怕是個了不得的大官。”“這你猜對了,你說咱家老爺官有多大?”二百五眯著眼睛,一隻腳踏到花架上。店家伸出三根指頭:“三品?”二百五噘嘴搖頭,不屑地說: “三品算什麼大官,再往上說。”“二品?”店家遲疑起來。二百五一笑,抬手打了一個響指,譏道:“量你也不敢往上猜了,實話告訴你吧,咱家老爺是當今皇上的國——舅——爺!”“國舅爺?”店家驚得一咋舌,頓時腰都伸不直了,一臉莊敬地說,“爺,你是說你家老爺是當今皇上的舅舅?”“唁,這還有假?這花兒你給送到武清伯府上,擺好了我付你銀子。”說罷,那二百五示威似地瞪了李太後一眼,一提袍子挺著脖梗兒揚長而去。“爺,你走好,這花兒,一個時辰後送到。”店家跑出幾步,朝著二百五的後影子大聲喊道。回轉身見到愣怔著的李太後,又譏誚說道:“我說你這位夫人,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飛的,五兩銀子一盆花你嫌貴,你看人家國舅爺家裡的勢派,花百十兩銀子買幾缽花,隻當是施舍給叫花子的小錢:”“放肆!”馮保跺腳一聲怒喝,早有十幾個東廠的便衣番役圍了上來。李太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得出她內心很不好受,她沒有想到父親家中的仆人在外頭如此張揚。但她不愧是母儀天下的太後,隻須臾間就把心態調整了過來,她抿嘴一笑,對馮保說:“小本生意人,哪個不是錢窟眼翻筋鬥,咱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話雖這麼說,李太後畢竟受到刺激,再也沒有閒心來逛花市,而是朝張居正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款款走在頭裡,複又進了大隆福寺的山門。穿過五重殿宇,李太後一行來到大法堂後麵一間五楹的宏敞客堂,這是專為皇室人員敬香時預備的休息場所,平常並不開放。一到裡麵,俟李太後坐定,張居正就要行覲見之禮,李太後連忙擺手說道:“張先生不必拘謹,今兒個在這裡便服相見,一切禮數都免了。”“謝太後。”張居正坐到李太後左側的一把椅子上,馮保坐在右側,一應閒雜人等都退了出去。李太後坐在向陽的窗牖下,濾過窗紗的陽光,使屋子裡充滿了溫暖。由於重門深禁,山門外的囂雜市聲傳不到這裡,一時間屋子裡顯得特彆的寂靜,脫掉瑣袱鬥篷的李太後,坐在那裡,像一朵盛開的芙蓉。她望著張居正,柔聲問道:“張先生,你知道咱為何要在這裡見你?”這正是讓張居正心下納悶的事,這些日子,因為左掖門事件的發生,京師各衙門的確沸騰了一陣子。但隨著吳和的突然死亡,一些替朱衡打抱不平的官員也就鳴鑼收兵。他們認為,吳和既然已“畏罪自殺”,朱衡就爭回了這口氣,保住了二品大臣的麵子,這件事情就沒有再鬨下去的必要。但這隻是表麵現象,其實這件事情並沒有真正解決,一是朱衡的去留問題,老朱衡經過這一次折騰,身體再也無法複原,躺在床上已無法到部履職;二來杭州織造局增額用銀事也還懸而未決。早在幾天前,馮保就給他透信兒,說太後準備就春季經筵的事要召見他。張居正心下明白,太後召見決不會隻談經筵事,因此就京城最近發生的問題想好了應對之策,特彆是財政改革,他也厘定思路,隻等覲見時麵陳。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召見不在平台更不在文華殿,而是選擇了大隆福寺。令他驚奇的還有兩層,一是小皇上沒有一起來;二是太後也沒有穿戴鳳冠霞帔,而是穿了這一身華貴的便服。基於此,張居正感到這次召見並不正規,但卻非同尋常。這會兒見李太後問話,他抬頭朝李太後看了一眼,卻不料李太後一雙明亮澄澈的眸子也正在盯著他,那眼光中蕩漾著一股與太後身份極不相稱的柔情蜜意,害得這位“鐵麵宰相”心裡頭一陣慌亂,他下意識地垂下眼瞼,穩了穩情緒,答道:“啟稟太後,臣實在不知太後為何選中大隆福寺召見。”“咱知道你會感到奇怪,”李太後淺淺一笑,又瞟了馮保一眼,說道,“這大隆福寺,與咱可有著一段不尋常的緣分。”“啊!”張居正與馮保同時感到驚訝,李太後用手撫了撫仔細梳理過的雲鬢,絮絮叨叨講述了她的那一段塵封的往事:李太後十五歲上由父親把她送到隆慶皇帝潛邸裕王府中當了一名侍女後,雖然脫了窮街陋巷鑽進了富貴堆中,但畢竟仍是一個下等婢女,還談不上出人頭地。她深知自己的一切前程,都係在裕王身上。因此,她總是想方設法討裕王的歡心。裕王長期不為其父親嘉靖皇帝所愛,圈禁在裕王府中無所事事,隻能在酒色中度日:裕王身邊侍妾成群,但都是城裡長大的官宦人家女子,一個個獻媚爭寵嬌不勝羞,裕王遊戲其中早就膩了。李太後的到來,那一股子在山野間成長起來的青春氣息,那一雙火辣辣的眼睛,那兩隻茄瓜一樣豐滿的乳峰,還有那渾圓勻稱富有彈性的臀部,莫不都讓裕王心蕩神馳想入非非。很快,這個下等婢女就成了他的侍寢之人。雖然可以和裕王如膠似漆翻雲覆雨的快活,但她的身份卻不能改變。須知皇室人員的晉封是一件極為嚴肅的事,以她當時的出身是不可能獲得名分的,若要改變處境,惟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懷孕,替裕王生下兒子來。此前,裕王的嬪妃們曾為其生了兩個兒子,但未成年就都夭折了。因此,裕王府中的年輕女人們,都巴心巴肝地想懷上裕王的孩子,誰能夠侍寢,立刻就會遭到彆的嬪妃的嫉恨與咒罵。那些日子裡,李太後沒少看白眼,也吃過很多苦頭。嬪妃們哪容得一個下等婢女得到裕王的寵愛?因此都串連起來,一個鼻孔出氣地整她。她沒有屈服也沒有抵抗,一切都逆來順受。幸而那時還有一個人同情她並保護她,這就是裕王的正宮夫人陳皇後。陳皇後自嫁到裕王府來就一直沒有子嗣,因此嬪妃們都想擠掉她取而代之。她看中李太後的單純樸實,也希望她能為裕王懷孕,這樣就可以阻斷嬪妃們的妄想,當時備受欺淩的李太後,因此把陳皇後當作靠山主心骨,兩人的這份真摯感情一直延續到今日……李太後進入裕王府中不久,就被裕王在一次酒後破了女兒身。自那以後,她常常侍寢,但總也懷不上孩子,差不多一年時間過去,腹中尚無任何消息。李太後不免心下焦灼,每夜裡她都跪在房子裡焚香禱告上蒼,祈望神靈保佑她早生貴子。一日,她聽人說大隆福寺的觀音大士極為有靈,所有求子的人若在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去祈求,莫不都如願以償。李太後一聽到這消息,就開始掐指頭數日子,一到二月二這一天,她稟告了陳皇後,天蒙蒙亮就獨自一人跑到這大隆福寺敬香來了。大隆福寺中有六間大殿供奉三世佛三大士,大士殿是其中較小的一個。因李太後來得早,這觀音殿中還寂靜無人,她是第一個香客。值殿的老尼瞧了瞧她,問:“求子的?”李太後點點頭。老尼指著殿外頭的照壁,說:“先摸釘兒去。”“摸釘兒,摸釘兒乾嗎?”老尼一笑說:“你不是求子嗎?你閉上眼睛走過去,若能一下子就摸上釘兒,再回來禱告觀音,今年就一定能懷上喜。”李太後按老尼吩咐出得門來走近照壁一看,隻見牆正中果然有一個茶盅口大小的黃銅泡釘。於是便退到牆根兒,閉上眼睛伸手慢慢摸過去,一步、一步、又一步……這短短十步之遙,她像走了千裡萬裡,好不容易,她的手指頭觸到了照壁,睜眼一瞄,與銅泡釘隻差一指寬,她心裡頭好不懊喪,倚著殿門觀看的老尼安慰她說,“隻差一絲絲兒,不打緊的,可以摸三次。”李太後聽了心下略寬,又開始第二次試摸,這一回,她閉上眼睛,一連氣默念了十幾聲“求觀音菩薩保佑”。再伸手探去,一會兒,她感到手指頭觸到一片光滑的涼意,迫不及待睜開眼睛,但見手指頭可可兒地就按在銅泡釘上,頓時大喜過望,折身回到殿中,朝坐在蓮花座上的觀音大士行三拜九叩的禱告大禮,並把平素用心積攢的五兩碎銀儘數塞到老尼手中。老尼很少遇到如此誠心之人,不免心下感動,合掌說道:“阿彌陀佛,有觀音菩薩保佑,施主定能如願以償,今天是龍抬頭的日子,祝你早生龍子。”這祝福令相信神明的李太後心花怒放,跟著就問:“老師傅說咱能生下龍子?”經這一問,老尼才覺失言,但又不好改口,隻得支吾道:“施主你心腸好,當然有上等福報。”就在這次求子後不久,李太後果真懷孕了,十個月後生下一個白胖白胖的小男孩,這個孩子就是當今的小皇上朱翊鈞。聽李太後講完這個故事,馮保感歎道:“難怪太後一到寺中,就去觀音殿敬香,還特意看了看那麵照壁上的大銅釘。原來那顆大銅釘上頭,還係著咱萬曆朝的命脈。奴才剛才見到仍有一些婦女在那裡摸釘,這是大不敬,應立即製止!”“這是為何?”李太後問。“奴才聽說宋朝有個寇準,進京趕考投宿一處寺廟,即興在那壁上題了一首詩,後來他當了宰相,廟裡和尚就用碧紗籠把那首詩罩了起來以示恭敬。太後摸了那顆銅釘後生下當今聖上,這是石破天驚的大事,這顆銅釘就是神釘,怎麼能再讓這些凡胎俗婦一片亂摸,奴才這就吩咐下去,立即用碧紗籠,不,打製一個金絲罩把它罩起來。”馮保引經據典專事諂媚,說著就站起來要去安排這件事,李太後示意他坐下,笑著說:“馮公公心意兒好,但銅釘就不必罩上了。,,“這是為何?”馮保還欲爭辯。“你呀,”李太後搖搖頭,又瞧了瞧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你們男人,都體諒不到女人的苦心,天底下做女人的,有誰不想生個孩子。若把那個銅釘罩起來,那些想來摸釘的女人明裡不敢說什麼,暗裡豈不要罵斷咱的脊梁骨,你說呢,張先生?,,一直正襟危坐仄耳靜聽的張居正,趕緊欠身答道:“太後祈願天下為母者都能產下貴子,這等拔苦濟世之心,真乃大慈大悲的菩薩心腸,難怪宮廷內外,盛傳太後是觀音再世。,,李太後聽到這句讚美,臉上忽然收斂了笑容,她瞄了張居正一眼,又看了看馮保,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道:“你們都說咱是觀音再世,那麼你們兩個呢,你們是什麼?,,這一問突兀,讓張居正與馮保兩個摸不著頭腦,愣了愣,馮保答道:“咱是太後的奴才。”李太後冷冷一笑,又問張居正:“張先生,你呢?’,張居正撫了撫長須,不卑不亢答道:“稟太後,下官是先帝為當今聖上選定的顧命大臣。”“答得好!”李太後眼波一揚,又轉向馮保尖刻地說道,“你說你是奴才,你這不是作踐自己嗎?三隻腳的蛤蟆找不著,兩隻腳的奴才遍地兒都是。”“太後罵得是,咱……”馮保一時語塞。看到馮保好生尷尬,張居正便替他打圓場:“馮公公說得也不差,給皇上辦事,第一就是要忠心。古大臣常以臣仆自稱,這仆人,換句話說,就是奴才,當奴才沒有錯,怕隻怕一個人隻會當奴,而沒有才。”“聽張先生這麼一說,奴才還可分彆領會。”李太後抿嘴一笑,旋即說道,“你們兩個,一個給皇上管家,一個給皇上治國,從這兩年的實績來看,先帝選你們當顧命大臣,沒有選錯。”“蒙太後誇獎,愚臣愧不敢當。”這一回是張居正搶先表態。李太後接著說:“今天是龍抬頭的日子,咱把你們兩個召到隆福寺來,原是想避開皇上,跟你們說說體己話兒。鈞兒已當了兩年皇帝,已經十二歲了,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一天天長大,開始有一些自己的念頭兒了。張先生,你知道那一天,皇上在平台召見你以後,回到東暖閣中做了什麼嗎?”“臣不知道。”“他命孫海,把所有從文華殿內書房中搬來的詩詞集又都搬了回去,說是你張先生要他少學這些雕蟲小技,多學經邦濟世的學問。”“皇上小小年紀,能克服玩偈之心,從諫如流學習致治之本,實天下蒼生有幸。”張居正說著眼圈紅了。他的感情上的變化當然逃不過李太後敏銳的眼睛,她沒有表示什麼,隻繼續說道:“昨兒夜裡,鈞兒又告訴我,張先生讓他讀的那些書都是好書,但有一本書他不肯讀了。”“哪一本?”“貞觀政要。”“這是唐太宗治國方略的集成,後世掌天下者必讀的教科書,皇上為何要排斥?”“鈞兒說,這唐太宗玄武門奪權,連親兄弟都敢殺,這樣的人全無孝悌之心,治國再有能耐亦不足取,所以不讀他的書。”小皇上這一判斷倒是讓張居正沒有料到,更讓他驚訝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竟然會有如此成熟的思想,他的內心充滿欣喜,不由得讚道:“皇上能獨立秉斷是非,真是神童啊!”“還有哪,”李太後白皙的臉龐上掛著的笑意,此時又倏然消失,“今兒早上起床,皇上又弄了個驚人之舉。侍衣太監給他找了件八成新的玄色縝裳,他卻不肯穿,鬨著要太監給他找一件舊的。”“這是為何?”張居正茫然問道。“他說,上午要練書法,穿新衣服恐汙上墨跡。其實,這孩子的心思咱做娘的知道,他是覺得杭州織造局增額用銀事尚無結果,便一心想著節儉,以為節儉了,就是聖君作為。”李太後說著已是淚花閃閃。看著她揪心的樣子,因受到奚落而枯坐了半晌的馮保,這時又找到了說話的機會:“皇上萬乘之尊,穿衣服還這麼受委屈,奴才聽了,心口上像是紮著一把刀子,”馮保極會演戲,說著就抹出了眼淚。恨恨地說,“奴才去年底就擬了條陳,安排杭州織造局給皇上多製幾套龍衣,偏工部尚書朱衡硬頂著不辦,拖至今日還決斷不下,惹得皇上傷心。”馮保不愧有移花接木的手段,不顯山不顯水就把話題引到朱衡身上。張居正知道現在談的才是今天的“正戲”,好在早有準備,因此接腔說道:“在杭州織造局用銀一事上,朱衡雖有些意氣用事,但臣以為,朱衡此舉,實乃是為皇上著想,隻是方法欠妥。”“依奴才看,朱衡不僅僅是方法欠妥,他是存心刁難呢,不然,莫文隆的折子是怎麼出來的?”“莫文隆的折子與朱衡無關,是仆讓他寫的,”張居正坦然回答,“那天,莫文隆到內閣述職,仆就杭州織造局日常運作向他谘詢,他便說出一些外人不知的隱情,仆思慮皇上秉政,應多知道真實情況,就鼓勵他向皇上寫了那道折子。”“你覺得那道折子所言屬實嗎?”李太後問。“莫文隆為人持重,捕風捉影之事他不會言及。”“可是……”馮保正想爭辯,李太後卻伸手製止他。她晶亮的眸子撲閃了幾下,說道:“咱正想就這件事兒聽聽張先生的主張,請你講下去。”張居正點點頭侃侃言說道:“據南朝《宋史》記,高祖劉裕出身寒微,年輕時靠砍伐蘆荻為生。那時,他的妻子也就是後來的臧皇後親手給他做了粗布衫襖,穿了很多年之後,已是補丁摞補丁,但他還舍不得扔掉。後來當了皇帝,仍把這件衫襖珍藏著。等到他的長女會稽公主出嫁,他把這件破衫襖當成最珍貴的嫁妝送給女兒,並對她說,‘你要戒除奢侈,生活節儉,永遠不要忘記普通民眾的痛苦,後代有驕傲奢侈不肯節儉者,就把這件衣服拿給他看,讓他們知道,我雖然當了皇帝,仍不追求華美,務求簡單樸素,以與萬民同憂患。’會稽公主含淚收下了這件破衫襖,並從此作為傳家之寶。這留衲戒奢的故事,史有明載,後代聖明君主,莫不都仿而效之。”張居正並沒有直筒筒講出自家觀點,而是宕開話頭借古喻今。李太後心思靈透,看了看自己身上穿著的這件產自倭國的天鵝絨長裙,臉騰地一下紅了。馮保看在眼裡,立刻說道:“張先生說的這個故事,用於警示世人戒驕戒奢則可,但用於皇室或可斟酌一二,畢竟,皇上服飾並非個人好惡,實乃是一國之體麵。”“馮公公深明大義,言之有理,”張居正為避免發生衝突,先拿一頂大帽子給馮保戴上,接著說,“臣也同意馮公公的建議,著杭州織造局為皇上製作一批華貴精美的章服縝裳。我們作臣子的,有誰不想聖上威儀天下,淳化萬方呢!”張居正頃刻間口風的轉變,令李太後頗為驚訝。馮保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總算又落定了,他笑了笑,輕鬆地說:“張先生理是理,法是法,聽你這麼一說,總算體諒了在下一片苦心。”“馮公公忠敬皇上,一片眷主之情天下人共知,這一點不穀也非常感動。但就杭州織造局用銀一事,不穀也有一個想法。”“你說。”李太後令道。“莫文隆講到織造局用銀中的弊端,不可不引起重視,曆朝製造龍衣,一些當事中官借機貪墨,導致民怨沸騰。皇上初登大寶,百事更新,若製造龍衣仍按舊法,則新政從何體現?”張居正一言政事,口氣就咄咄逼人,但他並沒有忘記安撫馮保,話風一轉又道,“仆身曆三朝,嘉隆期間,眼見內廷二十四監局競相侈糜,當路大璫挾私固謬,假其威權惟濟己私,心中無不憂慮。自馮公公掌印司禮監以來,內廷風氣為之一新,各監局清明自守,去年僅用紙用瓷兩樣,就省下了一萬八千多兩銀子,奉儉去侈,撥亂反正,馮公公功不可沒。這次織造局用銀,之所以引發釁端,一是工部尚書朱衡溝通有差,二是杭州織造局工價銀計算有誤。莫文隆折子上已講得很清楚,製造一件龍衣,實際工價與申請用銀工價,懸殊太大。”儘管張居正言語上儘量不傷及馮保,但因利益所致,馮保仍氣鼓鼓地說:“莫文隆折子中有許多不實之詞,他計算的工價,有多樣沒有列入,比方說衣上所綴之珍珠寶石。他都沒能列出,這項開支,幾乎占了龍衣工價銀的一多半。”“這正是問題症結所在,”張居正反應極快,立馬答道,“杭州織造局歸內廷管轄,其用銀卻是內廷與戶部分攤各出一半。曆來編製預算都由織造局欽差太監負責,戶部插不上手。既出了錢,又不知這錢如何一個用法,因此戶部意見很大,為這工價銀的問題,幾乎年年扯皮。依仆之見,這種管理體製,現在是非改不可了。”“怎麼改呢?”李太後問。“既是內廷織造局與工部共同出銀,這每年的申請用銀額度,亦應由兩家共同派員核查,編製預算,然後聯合呈文至禦前,由皇上核實批準。”李太後覺得張居正這建議不錯,既照顧了戶部麵子,又堵塞了漏洞,最後的控製權還在皇上手中,便問馮保:“馮公公,你意如何?”馮保正在心裡頭盤算這事兒的得失:他不得不佩服張居正的厲害,如此一更改,雖然名義上是皇上定奪此事,但內閣卻可以通過“擬票”來乾預。自洪武皇帝到現在,這件事都是司禮監說了算,如今卻大權旁落,內閣成了大贏家。馮保心有不甘,卻又找不到反對的理由,隻得回道:“一切聽太後裁奪。”“好,馮公公既無異議,這件事兒,就按張先生的建議辦。”李太後一錘定音,國朝這一堅持了兩百年的“祖製”,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更改了。張居正心裡頭大大鬆了一口氣。但還談不上高興,畢竟這件事得罪了馮保。偏這時候,李太後又道:“今年杭州織造局的增額用銀,亦可讓工部參與重新審核。”張居正略一遲疑,答道:“今年織造局的用銀,就不必增額了。”“為何?”馮保不高興地問。“皇上還是個孩子,每年都長個兒,他現在比登極的時候,差不多長高了半個頭,如果現在給他多製龍袍,恐怕到明年,穿著又不合身了,這不是白費銀子麼?”“張先生言之有理,”李太後心中佩服張居正的細心,轉而對馮保善意地嘲笑道,“馮公公,你咋就沒想到這一層?”馮保想笑笑不出來,含著醋意答道:“奴才心眼兒實,隻瞅著皇上的穿戴,卻沒想到個頭兒。““這麼說,皇上今年的龍袍製作,不是要增多,而是應該減少,原來的工價銀是多少?”“四十萬兩。”馮保答。“咱看就砍一半吧,二十萬兩怎麼樣?”從八十萬兩一下子降為二十萬兩.這麼大的降幅,連張居正都感到吃驚,因此迎著李太後探詢的目光,他答道:“臣謹遵太後懿旨。”李太後見馮保默不作聲,知道他不高興,便道:“你們兩個,是皇上的左右手。咱說話可能不中聽,但希望你們記住,你們做一切事情,都要替皇上著想,替國家著想,千萬不要打自家的小算盤,更不要為雞毛蒜皮的事鬨彆扭,常言道家和萬事興,你們兩個都是替皇上當家的,你們之間的和,不單是皇上的幸事,更是天下蒼生的幸事。”李太後高屋建瓴說出這番話來,既有威又有情,既是拉攏又是敲打。馮保越來越感到李太後不是尋常的女人。他覺得這席話雖然是說給兩個人聽的,但似乎對他的提醒更多一些,心裡頭便產生了恐懼,趕緊表白道:“太後所言,奴才銘記在心。奴才與張先生兩個,都是親受顧命的老臣,忠心事主是其本分,哪裡有個人意氣可鬨?”“馮公公這樣說咱就放心了。”李太後說罷,又問張居正,“張先生,朱衡申請致仕,究竟是恩準還是慰留,你意如何?”張居正朝馮保看了一眼,答道:“臣以為,皇上可恩準朱衡致仕。”李太後猶豫答道:“朱衡畢竟是三朝老臣,就這麼讓他走了,天下人會不會說皇上無情?”張居正答:“臣也慮著這一點,因此,臣建議皇上開恩,晉朱衡太子太傅,襲一品勳銜致仕,另外再加蔭一子,這樣,朱衡風光體麵的告老回鄉,對皇上豈不感激涕零?”李太後想了想,道:“就依你說的辦,朱衡這一走,空下的工部尚書一職,誰來接任?”“臣讓吏部舉薦三人,再請皇上定奪。”“這是規矩,張先生不說咱也知道,咱想知道的是,吏部舉薦三人,究竟哪一個可擔此重任,張先生要預先考察鑿實,廷推之前先給皇上通氣。”張居正本想趁機舉薦李義河,但又怕引起李太後猜忌反而辦不成,故又打消了念頭。隻恭謹言道:“臣遵旨。”這時候,隨堂太監萬和進來稟報,說是寺中的素膳已備好,請太後前去享用。李太後便起了身,帶著張居正與馮保進了隔壁的膳廳。